正文

马原的叙述圈套

先锋小说研究资料 作者:李建周,程光炜


马原的叙述圈套

吴亮

在我的印象里,写小说的马原似乎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叙述方式,或者说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讲故事方式。他实在是一个玩弄叙述圈套的老手,一个小说中偏执的方法论者。

马原声称他信奉有神论,这当然为我们泄露了某些机密。不过我这里更感兴趣的是马原喜用的方式,就是说,解释他是以何种方式来接近他那个神的,比考辨这个神究竟是什么更有意思。也许,马原的方式就是他心中那个神祇具体形象,方法崇拜和神崇拜在此是同一的。如果说马原最终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一些独特的小说叙述方法,那么也可以有把握地说他同时是一个造神者。

我再重复一遍,马原的有神论即是他的方法论。

为了证明我上述的论断,以下我就需要详细地予以阐释。阐释马原是我由来已久的一个愿望,在读了他的绝大部分小说之后,我想我有理由对自己的智商和想象力(我从来不相信学问对我会有真正的帮助)表示自信和满意;特别是面对马原这个玩熟了智力魔方的小说家,我总算找到了对手。阐释马原肯定是一场极为有趣的博弈,它对我充满了诱惑。我不打算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依照小说主题类别等等顺序来呆板地进行我的分析和阐释,我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方式,和马原不相上下的方式来显示我的能力与灵感。我一点不想假谦虚,当然也不想小心翼翼地瞧着马原的脸色为赢得他的满意而结果却于暗中遭到马原的嘲笑,更坏的是,他还故作诚恳地向我脱帽致敬。我应当让他嫉妒我,为我的阐释而惊讶。自然,顺便我无妨在此恭维一句:马原是属于最好的小说家之列的,他是一流的小说家。这种恭维也许过于露骨,有当面阿谀之嫌,所以我又要公允地补充一句:最好的小说家(或一流小说家)当然不止马原一个。

说远了没意思。好吧,现在我言归正题:马原的叙述圈套。

马原在他小说叙述中的地位

首先,马原的叙述惯技之一是弄假成真,存心抹杀真假之间的界限。在蓄意制造出这么一种效果的时候,马原本人在小说中的露面起了很大的作用。马原在他的许多小说里皆引进了他自己,不像通常虚构小说中的“我”那样只是一个假托或虚拟的人,而直接以“马原”的形象出现了。在《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虚构》等一些小说里,马原均成了马原的叙述对象或叙述对象之一。马原在此不仅担负着第一叙事人的角色与职能,而且成了旁观者、目击者、亲历者或较次要的参与者。马原在煞有介事地以自叙或回忆的方式描述自己亲身经验的事件时,不但自己陶醉于其中,并且把过于认真的读者带入一个难辨真伪的圈套,让他们产生天真又多余的疑问:这真是马原经历过的吗?(这个问题若要我来回答,我就说:“是的,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小说里。至于现实里是否也如此,那只有天知道了!”)

在这种混淆真假界限的想象活动里,马原是不是为了炫示他的独特经历,并且不惜想入非非虚张声势地往上增加一些令人惊异或使人羡慕的传奇色彩呢?当然,这种用意也许不能完全排除。不过我更关心的是,马原通过真事真说和假事真说的方法——我曾猜测过他的《虚构》和《游神》均有大量想象的情节——让自己进入一种再创经历、再创体验和再创感受的如临其境的幻觉,而这幻觉正好是被马原十分真实地经验到的——即在写作时被经验,或者说,是在叙述过程里被经验。在此,追问事情是否如此这般地发生,完全是不必要的。但我相信马原被自己的虚构能力和幻觉骗得不轻,除了年龄、身高、籍贯和履历,他关于自己的真实记忆不会太多太详细。他很大程度上是生活在他编织出来的叙述圈套中了。

作为某种更为有趣的自我欺骗的补充游戏,马原还别出心裁地由经他之手虚构出来的小说角色之口来反身叙述马原本人。《西海的无帆船》中插入了一整段姚亮的自我辩解和对马原惯然的指控,这节外生枝的题外话产生了某种颇有恶作剧意味的滑稽效果,好像一个机器人被接上电源有了自己的行动意志以后开始蠢蠢欲动试图脱离和反抗制造它的工程师——姚亮显然是马原想象中的人物,可是他已经具备能力抗议他的主人马原对他的任意描写了。特别是当姚亮看到了马原写小说的某些惯用手法并不无刻薄地将它揭露出来时,马原是在借姚亮之口泄露自己、交代自己,还是一种迷魂阵、障眼法,或者是为了满足难以抑制的淆乱真假的幻想欲?我不认为这仅仅是即兴的游戏之笔,它肯定源于一种很难摆脱的反复出现的心理冲动,因此在马原小说的其他场合可以不断看到马原被他的小说人物反身叙述的段落,例如《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和《战争故事》里均有类似的文字。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我觉得,马原一定在内心深处怀着某种希望被人叙述被人评价被人揭露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的最好满足方式显然是他自己的小说——既然他已经把他的小说看成了唯一的真实,既然他已经部分地生活在他的小说里,他就更无意识地充分运用这种便利了。

在小说的虚构活动里拓展自己的有限经验进而将它示于他人,这一活动实际上源于对文字叙述的迷信。我认为迷信文字叙述的小说家是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他们直接活在想象的文字叙述里。最好的小说家,是视文字叙述与世界为一体的。马原本人在他小说中以不同方式出现,其实正是这一心理状态的显露。他不像大多数小说家只是想象自己生活在虚构的文字里,他是真的生活在自己虚构的文字里。或者干脆说,没有什么虚构,马原的小说就是衡量它是否真实的标准,不存在小说之外的真实对应物,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虚构。同样,马原和马原小说中的马原,根本没有必要进行真与非真的核实和查证。可以断言的是,马原在他小说里显示给我们的马原,其本来的真实和经篡改过的真实是同样的多,但我不追究这个极次要的问题。我只想说我看到马原和马原小说中的马原构成了一条自己咬着自己尾巴的蛟龙,或者说已形成了一个莫比乌斯圈,是无所谓正反,无所谓谁产生谁的。

马原的朋友们和角色们

马原由直接叙述自己和间接地通过角色之口叙述自己,也可能是为了把自己逼入一个圈套,迫使自己去感受此时此刻他面临的一切。马原一般很少扮演一个临居小说之外或之上的局外人和全知的上帝(《拉萨河女神》里马原是退隐不见的,可看作局外人;《大师》中最末一段抖落使人战栗的关于命案的真相与始末,马原则是全知的)。在更多情况下,他不是在小说以外打量他的故事和人物,而是混居在小说内部参与着这些故事并接触着这些人物的。

马原的这一特殊地位,便决定了他的小说里总有他的朋友,他的熟人、至交、萍水相逢的邂逅者和其他各类与自己发生联系的人。这一现象,也就很自然地解释了在马原的不同小说里为什么总会重复出现的名字(陆高、姚亮、大牛等等),而其他一些角色看来也是彼此相识的——刘雨、新建、子文、午黄木、小罗等等,还有白珍、尼姆、央宗等等——这些人全以马原为核心,是马原的人际圈。他们有声有色地环聚于穿梭于马原的周围,为马原提供故事的同时也就随之活在马原为他们而写的故事里。究竟是他们不断塞给马原故事,还是马原塞给他们故事,或把他们塞在马原的故事里,则又是一个复杂的环套了。

从马原的小说中可以发觉种种迹象,这些迹象使我相信马原施展了他的分身术——陆高和姚亮这两个尾随着他的男人原是他本人的两个投影,他们彼此攀谈、打闹和调侃,他们相互窥探、陈述和反驳,其中多少含有马原的自恋特征。当然我无须去考辨这两个影子人物的真正心理成因,不妨就将他们看作是马原小说中的马原最密切的两位朋友,这样更妥当些。若仅此而言,这两位朋友和马原小说中的马原之间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他们彼此吸引又彼此排斥的言行,仍使我执意以为那完全是马原个人想象和心理历程外投的结果。倘若不据此揣测马原个人的某些秘密,那么我要说,凡是写到陆高和姚亮的小说相对之下都是可读性较弱的,因为它们几乎无例外地专注于心理分析,一头沉浸到男人的内在精神和性格的自我摸索之中。在这方面,“情种、小男人和诗人”是一把非常有用的钥匙,它宿命般地预言了马原在《零公里处》之后的许多小说将照此原型诞生。“情种、小男人和诗人”十分简扼地排列了三个词,它们组成推动上述心理分析和自我探索的隐蔽动力,又显得是大事张扬的广告或公开的图解。我得说这里也设置着马原蓄谋已久的圈套。他要人们相信他的故事,又不全信他的故事;他要显得坦率自如,却又故意作出羞羞答答的样子。怎么都要落到他预备好的叙述圈套里,迟早。幸好我是将它识别出来了。

在马原近期的小说里面(除了《战争故事》和《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等少数几篇),自我探索和心理分析的因素在减弱,可读性则大大增强了。我指的是他的《虚构》《错误》《游神》《大师》和《黑道》。这些小说里不再有姚亮和陆高,一些陌生人、邂逅者开始轮番地介入了。他们成了马原近期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和情节推动者,马原本人不是成了参与者至少也是一个目击人,一个记事人。马原在这里发挥了他擅于制造悬念和激发起人们好奇心的特长,把他的角色们纷纷讲述得绘声绘影。这些角色,部分源于马原的结交和往事回忆,部分源于马原的外部观察和奇思怪想。故事为角色而设,角色又为故事所召唤,这是一种双向的共生的虚拟,它们和马原小说中的马原及他的朋友们,一起组成了一个被马原津津乐道地娓娓叙述的经验世界,在小小的印刷物领地里领取了身份证,便在那里安居了。他们没有一个是安分的,多少要经常惹出一点事端,给马原的灵感以刺激。他们向喜欢冒险和幻想的马原频频透露没头没尾和根本无法确知全过程的神秘经历,他们提供戏剧性场面和细节。事实上也许正是如此:马原的灵感和他所有朋友们角色们的神秘经历是同时存在着的。

马原的经验方式和故事形态

马原的经验方式是片断性的、拼合的与互不相关的。他的许多小说都缺乏经验在时间上的连贯性和在空间上的完整性。马原的经验非常忠实于它的日常原状,马原看起来并不刻意追究经验背后的因果,而只是执意显示并组装这些经验。《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战争故事》分别组装了几段彼此无因果关系的偶然经历(或道听途说);《风流倜傥》组装了几段关于大牛的奇闻逸事;《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组装了一些神秘未明的日常小事;《错误》组装了故人往事彼此关联又错开难接的记忆;《大师》组装了一连串引人入胜的关于艺术、走私、遗产、命案和性的悬疑现象;《游神》则组装了围绕古钱币和铸币钢模的徒劳冒险。所有这些组装,都是逻辑不清的,只有表面前后相续的现象在透露若干蛛丝马迹,人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去理线索,也可能百思不得其解。这都没什么,因为生活对我们来说多半是如此呈现的。马原在进行他的故事组装时,没有一次不漏失大量的中间环节,他的想象力恰恰运用在这种漏失的场合。他仿佛是故意保持经验的片断性、此刻性、互不相关性和非逻辑性。这种经验的原样保持在马原的小说里几乎成为刻意追求的效果,比如存心不写原因,存心不写令人满意的结局,存心弄得没头没尾,存心在情节当中抽取掉关键的部分。马原的小说在这一点上酷似生活本身——它仅仅激起人的好奇,却吝啬地很少给好奇以满足。马原不像是卖关子,人为地留下所谓的“空白”,或者布下迷魂阵,心里对真相一清二楚。不,我想说马原是从来不甚明白他小说背后隐伏的真相的,一如他对待神秘的八角街本身。他知道了肯定会无保留地说出来(他对《大师》的真相就知道得太多太详细,所以忍不住地全揭露了),他不说是因为确实不知。马原小说所显现的经验方式,表明了马原承认了如下的事实:世界、生活和他人,我们均是无法全部进入的。是我们在那些现象之上或各种现象之间安置上逻辑之链的(别无选择),而这样做又恰恰违背了经验的本体价值,辜负了经验对人构成的永恒诱惑。

马原对经验的这种非逻辑理解,就必然相应造成了他故事形态的基本特点。既然在经验背后寻找因果是马原所不愿意的,那么在故事背后寻找意义和象征也是马原所怀疑的。马原确实更关心他故事的形式,更关心他如何处理这个故事,而不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让人们得到故事以外的某种抽象观念。马原的故事形态是含有自我炫耀特征的,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开场里非常洒脱无拘地大谈自己的动机和在开始叙述时碰到的困难以及对付的办法。有时他还会中途停下小说中的时间,临时插入一些题外话,以提醒人们不要在他的故事里陷得太深,别忘了是马原在讲故事

马原所讲的故事,虽然在该孤立的故事范围内缺乏连贯性和完整性,却耐人寻味地和其他故事发生一种相关的互渗的联络,这可以由他的小说经常彼此援引来得到证明——《大师》的开首提到了《风流倜傥》,《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里,提到了《康巴人营地》,《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则提到了《西海的无帆船》和《中间地带》(这篇小说的作者之一居然就是姚亮本人!可见马原是个故弄玄虚的老手)等等——这样,马原的这一招数本身也构成了他故事的一个重要内容。

这么一种非常罕见的故事形态自然是层次缠绕的。它不仅要叙述故事的情节,而且还要叙述此刻正在进行的叙述,让人意识到你现在读的不单是一只故事,而是一只正在被叙述的故事,而且叙述过程本身也不断地被另一种叙述议论着、反省着、评价着,这两种叙述又融合为一体。不用说,由双重叙述或多重叙述叠加而成的故事通常是很难处理的,稍不留意就会成为刺眼的蛇足和补丁。唯其如此,我就尤其感到马原的不同寻常之处:他把这样的小说处理得十分具有可读性,其关键在于,马原小说中的题外话和种种关于叙述的叙述都水乳交融地渗化在他的整个故事进程里,渗化在统一的叙述语调和十分随意的氛围里。对此我的直觉概括是,马原的小说主要意义不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的故事,而是叙述了一个(或几个片断的)故事。

马原的重点始终是放在他的叙述上的,叙述是马原故事中的主要行动者、推动者和策演者。

马原的观念及对他故事的影响

论及马原的观念,很容易给人以一种偏离我的主旨的错觉,因为从一开始起我就在题目上规定了自己的论述范围,即马原的叙述圈套。可是,完整地看,这个叙述圈套是涵带有观念性的。或者说,这种观念已经深伏在马原的经验方式和化解在他的小说叙述习惯里。结果,关于马原的观念,就显得无比重要,以至使我无法回避。

我所关心的马原的观念,并非是马原本人企图塞在他的小说里的外在意图和见解,或者是他偷偷地想假借他的故事来隐喻、象征、提示的抽象概念。对这一点我并无兴趣,当然,我也不反对别人这么去破译。我这里想要论及的马原的观念,已经是贯穿在他的叙述本能之中,贯穿在他每一次具体的叙述故事的过程里。它们不是超出具象指向抽象彼岸的,恰恰相反,它们滞留在具象此岸,在此岸即涵带有抽象性质的。

我想用叙述崇拜、神秘关注、无目的、现象无意识、非因果观、不可知性、泛神论与泛通神论这八个词来概括马原的观念。

马原的小说大多数都流露出对文字叙述的极端热衷,这种叙述行为已经成为唯一的一次真正经历或亲身体验。叙述在此除了担负着追忆往事和记录在过去时态中发生的事件的工具功能外(如《零公里处》和《错误》),更多情况下它本身就是往事和事件。当叙述在形成着自身的时候,往事和事件便以“正在进行”的样式展示出来。以《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和《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为例,它们均是以边叙述边发生的样式展示给我们的。马原似乎相信,只要他开始进入(或沉浸入)叙述状态,故事就会自动涌来,叙述具有一种自动召唤故事的符咒般的神奇功能。至于这故事有什么内在意义,他通常是无暇予以细究的。

马原对这种因叙述而涌来的故事既然失去了有效的理智控制,那么自然,一种由叙述的符咒呼唤来的东西就会对马原构成反控制。果真,一个一个人物、意象、场景接踵而至,它们由于不带有明确的意义,就显然是十分神秘的。所谓神秘,即是孤立的、原因不明的和超出常识理解范围的现象,马原一般不去推测这类现象的背后制导因素,他被这些自行地接踵而至的现象所吸引是因为他在骨子里是喜欢神秘的,他对探讨神秘的起因,不释除心中的神秘感,相反,他更愿意怀着某种虔诚去关注神秘。在马原的小说里,神秘没有装神弄鬼的意思,而只是一系列来历不明的东西和突然消失不见的东西。我想这一点是无须详细举出例证的,因为它确实到处可见,只要回想一下马原的《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游神》《大师》以及《黑道》的某些段落即可。

由于有了上述对现象自动涌来的神秘关注,那么,一种无目的的意图就悄然地暴露出来了。马原在一头陷于他的想象和叙述中时,除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冲动和快感,我敢说他不清楚别的外部目的。特别是功利性目的,是根本和马原无缘的。功利性的目的,只会驱使人的感觉和经验,进入一个被事先限定了的轨道,而马原恰恰是不可能被事先限定的。他的写作是非常自动化的。敞开而无边,完全为一种强烈的兴趣所吸引,是他所有小说叙述的最根本动力。我以为,无目的是合乎马原小说的形成之因的。

有了这么一种观念,就必然对现象产生浓烈而持久的好奇,因为这种好奇不关涉到现象和人的利益与效用,所以就显得无限生动。马原经常在他的小说里罗列种种没有什么明确旨意的现象,他情愿将现象仅仅作为现象来予以仔细欢赏、想象和描述。换言之,现象本身是不意识到自己的,那么,人对现象的无意识观照也就不会歪曲现象的原态。严格地说,人总是通过他特有先入为主的方式去观察外在的世界,因而外在世界不可能纯粹以它原来的模样进入人的视界;不过,马原的方法,恰好是夸大了外在世界的自动性和无意识涌现。我以为《冈底斯的诱惑》是这种现象无意识的典型见证。我断言马原是在无意识中从事《冈底斯的诱惑》的写作的,尽管人们可以从中引申出种种饶有深意的涵蕴,但绝对没有一条是被马原意识到的。马原的功绩,正在于这种脱离意识的现象描绘——不管是亲历的还是心理的——保证了充分的伸缩空间与富有弹性的想象性时间维度。

一旦把现象从所谓的规律中孤立地凸现出来,它们彼此的因果联系,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说到马原在他的小说中经常表现出他的非因果观,我想提一提《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首先,康巴人赠送给马原的银头饰就是无缘无故的、没有原因的。随后,家中天花板里的响动也是带有原因不明的恐惧感的。当然,末了马原开枪射杀了正在天花板夹层里捕鼠的黑猫贝贝,真相大白以后,仍留下不解之谜:马原朋友午黄木家里类似的声响又是什么造成的呢?那十几根会走的(?)羊肋骨是怎么回事?我还想提一提《错误》。这篇小说情节的逐渐“错位”使因果联系发生了移动:军帽失窃——江梅生孩子——孩子的来龙去脉——和黑枣的斗殴——二狗捡来的孩子——赵老屁的失踪——二狗的死和江梅的死,这些前后接续的事件,因果都是不甚明了的。马原十分善于讲这么一些由无因之果或有因无果组成的故事,《游神》就是没有结果的,或者说是结果落空的;《风流倜傥》东拉西扯地写了马原的朋友大牛和女人的风流事,收集古钱的癖好和他如何去天葬台捡骷髅,末了又横生枝节地“胯骨断了”,不了了之。我以为这种料不到的、意外的、偶然的故事结局,乃是马原非因果观的一个证据。

与以上非因果观相联系的,便是马原在心底里,已识出了现实世界的“不可知性”。上面提及的《游神》还有《黑道》,都是不可知性的经验记录与想象记录。马原笔下的生活是难以完全进入和彻底明了的,它们像一个偶尔泄漏出若干光亮的秘密后台,大部分真相都被深深藏匿起来,只给你看前台的表演,那肯定是不能全部相信的。可惜的是,谁都进不了真正的后台。每个人的生活、行踪、意欲,都有一个不向外人敞开的后台。

与此相关的是,当马原在叙述了生活真相的不可知性时,他仍然不忘记卖弄他的那段第一手的阅历,好像他是一个非常深入生活的人。《大师》详细描写了唐嘎布画画师、独眼女人、女模特儿、走私、神秘小楼、古董分类、壁画、性爱和性变态、命案、失踪、火灾(顺便说说,《大师》是马原迄今为止可读性最强的一篇小说,是一只真正的好故事),虽然写得充满悬念,大事渲染紧张气氛,可是依然给我一种忐忑的、不祥的、惊疑的、难辨的宿命之感。归根到底,宿命感就是不可知性的最后根源。在《大师》的种种情节构成要件之间,布满了不可知的网络,它是一种整体的恍惚的和骇人听闻的不可知。

现实是如此地遍布着不可知性,于是,一种神秘的倾向就开始露面了。如果我愿意相信马原声称自己为有神论者的说法是可靠的,那么,这个神就不会是一个人格神,也不会是一个具形神。应当说,这个神既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于冥冥之中操纵着世界的万物生死荣衰兴灭,在马原灵感到来之际向他显露真容;又是遍及于日常的平凡经验里,以至唾手可得。马原的神是包诸所有,体现于所有普通现象之中。我们把这种有神的观念称之为“泛神论”,总之它是普遍地存在于现象背后决定了现象而人的有限经验又永远无法靠近的东西,只有少数人在少数的瞬间能够突然地窥见它、感应它、体现它。宗教、科学、艺术、技巧都是一些通神的杰出者以不同方式窥见神、感应神、体现神的人间结果。

这样,泛神论就必然导致泛通神论。我觉得这是马原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一个观念,它由叙述崇拜为发端,又回复到叙述崇拜中去。这里也存在着一个魔术般的圈套。叙述故事实在是马原试图接近神最后体现神的唯一有效方法。对于马原来说,叙述行为和叙述方式是他的信仰和技巧的统一体现。他所有的观念、灵感、观察、想象、杜撰,都是始于斯又终于斯的。

关于马原的另一些想法

马原也有纯粹为了一个观念的启示而写作的时刻。在《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的题目下,有一段摘自《佛陀法乘外经》(这是马原一直在写的一部经)的话,这段话正好又提到了《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显然那又是马原一个自我相关的叙述圈套。在一篇小说里彼此叙述,自我解释,将关于该小说的想法纳入该小说之内,它就给人某种自身循环之感。马原是常常在作这种努力推动自己的小说使之循环不息的,他想造成预言和占卜的效果,而且他果真把这种效果造成了。预言和占卜是马原深层的渴望。

马原自我相关的观念和自身循环的努力源出于他另一个牢固的对人类经验的基本理解,即经验时而是唯一性的,我们只可一次性地穿越和经临;时而是重复性的,我们可以不断地重现、重见和重度它们。自我相关和自身循环,都是既唯一又重复的,它们给了马原以深刻不移的影响,以至他在自己的小说叙述里,往往出现有趣的悖论,或说又是一种“自我相关”和“自身循环”——他在说经验是一次性的时候,他常常重复地说;他在说经验是重复性的时候,又恰恰是一次性的。这可以由他的《虚构》为有力佐证。

但是马原又不是一个小说领域里的玄学家,他甚至也不是魔术师。当然他偶尔也说几句咒语、箴言,或者玩几个小小的戏法。从1986年起,马原的小说明显地增强了可读性——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了——对于马原叙述圈套的阐释,我自然不能跳开这个问题。可是,由于我觉得这不算是困难的问题,所以我愿意出让这个问题,由别的人来阐释(轻松的工作)。此刻我还愿意出让我的又一些想法,给别人参考:马原小说的可读性因素很大程度上是狡猾地利用(或娴熟地运用)了如下的故事情节核——命案、性爱、珍宝。他还在里面制造出各种悬念,渲染气氛,吊人胃口也是他的惯用伎俩——我这里之所以放弃这些想法,主要是考虑到这些问题的“发现”与我的智力不相称。

不再提马原

写下这个小标题即已犯了错误,我说不提却又在不再提三个字后又提了。

马原是使我无法摆脱的一个玩圈套的家伙。我想我对马原最好的评价是:请仔细读一读我这篇文章的每一行,在里面你会找到最好的一句。那就是了。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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