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南星
几年前写琐话,虽然只是篱下的闲谈,却也有些清规戒律,其中之一是不收健在的人。几年过去,外面开放的风越刮越猛,草上之风必偃,于是我想,如果笔一滑,触犯了这个清规戒律,也无妨随它去。因为有这也无妨的想法,于是想谈谈南星。拿起笔,忽然忆及十几年前,被动乡居面壁的时候,为消磨长日,写过一篇怀念他的文章。翻检旧书包,稿居然还在。看看,懒意顿生,也是想保存一点点情怀的旧迹,于是决定不另起炉灶。但后事如何又不能不下回分解,所以进一步决定,那一篇,一九七五年最热的中伏所写,照抄,然后加个下回分解的尾巴,以求能够凑合过去。
以下抄旧稿。
不见南星已经十几年了,日前一位老友从远方来信,里面提到他,表示深切的怀念之意。这使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南星原名杜文成,因为写诗文永远不用原名,用南星或林栖,于是原名反而湮没不彰。我们最初认识是在通县师范。那是二十年代后期,我们都在那里上学。他在十三班;我在十二班,比他早半年。在那里几乎没有来往,但是印象却很清楚。他中等身材,清瘦,脸上总像有些疙瘩。动作轻快,说话敏捷,忽此忽彼,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他印象清楚,还有个原因,是听人议论,他脾气有些古怪,衣服,饮食,功课,出路,这类事他都不在意,只喜欢写作,并且已经发表过诗和散文,而且正在同外边什么人合办名为《绿洲》的文学刊物。我当时想,他的像是心不在焉,其实大概是傲慢,因为已经上升到文坛,对于埋头衣食的俗人,当然要不屑一顾了。
我的推测,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对。——就在当时,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像是有些痴,但据说,聪明敏捷却超过一般人,例如很少温课,考试时候漫不经心,成绩却不比别人差。这样看,特别聪明像是确定的了,但也不尽然。有一次,九班毕业,欢送会上,代表十三班致欢送辞的,不知道为什么选上他了。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欢送辞都说完了,他匆匆忙忙走上台。面对会场站了很久,注视天花板,像是想致辞的开头,但终于说不出来。台下先是隐隐有笑声,继而变为大笑。笑了两三阵之后,他终于挤出半句,“九班毕业”,又呆住了,他显得很急,用力补上半句,“很好”,转身就走下去。又引起全场大笑。是没有腹稿呢,还是临时窘涩忘了呢?后来一直没问过他。总之,当时我觉得,这个人确是很古怪。
之后,恰巧,我和他都到北京大学上学了。他学英文,我学中文,不同班,也不同系。来往更少了,但是还间断听到他的消息。他英文学得很好,能说能写,造诣特别深的是英国散文的研究。还是好写作,写了不少新诗,也写散文,翻译英国散文和小说,而且据说,在当时的文坛上已经有不小的名气。脾气还是古怪,结了婚,女方也是京北怀柔县城里人,人娇小,也很聪明,结婚之后才学英文,也说得相当流利。生个女儿,决定让孩子学英语,于是夫妻约定,家中谈话限定用英语。这使很多相识感到奇怪,也有些好笑。大学毕业以后,他到中学去教书,可是因为像是漫不经心,又同校当局少来往,总是任职不长。生活近乎旅行,兼以不会理家,经常很穷。
不记得怎么一来,我和他忽然交往起来。他常常搬家,那时候住在东城。房子相当好,室内的布置却很奇怪,例如日常用具,应该具备的常是残缺不全,用处不大的玩物却很不少。书也不多,据说常迁居难免遗失,有时候没钱用还零碎卖一些。女儿已经五六岁,果然是多半说英语。家中相互像是都很体贴,即使是命令,也往往用商量的口气。我的印象,这不像一般的人家,却很像话剧的一个场面,离实际太远。
交往渐多,更加证明我的判断并不错。他生活毫无计划,似乎也很少想到。读书,像是碰到什么就翻一翻,很快,一目十行,不久就扔开。写作也是这样,常是旁人找上门要稿子才拿笔,也很快,倚马千言。字却清朗,笔画坚实稍带些曲折,正是地道的诗人风格。我有时感到,他是有才而不善用其才,有一次就劝他,无论治学还是治生,都不宜于这种信天翁的态度。治学无计划,不进取,应该有成而竟无成,实在可惜。治生无计划,不进取,生活难于安定,甚至妻子不免冻馁之忧,实在可怕。他凝神听着,像是也有些慨然,但仍和往常听旁人发表意见一样,只是毫不思索地随着赞叹,“是是是,对呀!”赞叹之后,像是又心不在焉了。说也奇怪,对于帮助旁人,他却热情而认真,常是做的比人希望的更多。自然,除了有关写作的事务之外,做得切合实际并且恰如其分的时候是比较少的。
对于一般所谓正事,他漫不经心;可是对于有些闲事,他却兴高采烈。例如喜欢游历就是这样,不管他正在忙什么,只要我去约他,他总是站起来就走。有一年,我们一起游了香山,又一起游了通县。在通县北城墙上晒太阳,看燃灯塔和西海子,温二十年前的旧梦,想起苏诗“人生看得几清明”,他也显得有些惆怅,像这样陷入沉思,在他是很少见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搬了几次家之后,生活无着,又须搬家了。新居已经找到,但是没有用具,问我怎么办。我帮他去买,到宣武门内旧木器铺去看。他毫无主见,还是我建议怎么办,他随着点头说,“是是是,对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见,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张床,转到另一家又看一张床,问过价钱之后,他忽然问店主:“你这床比那一家的好得多,要价反而少,这是为什么?”问得店主一愣,显然是很诧异了。那时候旧货都不是言不二价,这样一问,当然难得成交了。离开以后,我说明不当赞美物美价廉的理由之后,他自怨自艾地说:“我就是糊涂,以后决不再说话。”
迁入新居没有多久,在北京终于找不到职业,他决定往贵州。我曾劝他,如果只是为吃饭,无妨等一等看,这样仓促远走,万一事与愿违,那会得不偿失。但是他像是已经绝了望,或者对于新地方有幻想,终于去了。不久就来信说,住在花溪,水土不服,腹痛很厉害,夜里常常要捧腹跪坐,闭目思乡。这样大概有一年多吧,又不得不回北京了,自然又是囊橐一空。
后来找到个职业,教英文翻译,带着妻子搬到西郊,生活总算暂时安定了。我们离远了,兼以都忙,来往几乎断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正是严冬,他一定来,而且总是提着一包肉。难得一年一度的聚会,面对面吃晚饭。他不喝酒,吃完就匆匆辞去,清瘦的影子在黄昏中消失。这样连续有五六年,其后都自顾不暇,才渐渐断了消息。最后一次是妻去看牙,在医院遇见他,也是去看牙。妻回来说,在医院遇见南星,苍老多了,还是早先那样神魂不定的样子,在椅子上坐着候诊,一会儿去问问,“该我了吗?”急得护士说:“你这个人,就是坐不住,该你自然叫你,急什么!”他问我好,说自己身体不好,越来越不成了。
这话当然是真的,近些年来,不要说他的诗文,就是信也见不到了。我有时想到他的文笔,词句清丽,情致缠绵,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他的作品,零篇断简,也不算少,只是大部分散失了,我手头只有两三本诗集和一本散文《松堂集》。译文婉约流利,如《吉辛随笔》《呼啸山庄》等,我都爱读,可惜现在都找不到了。这使我很惋惜,有时候想到张华对陆机的评论,旁人患才少,陆机患才多。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说患诗情太多。诗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有的高度。例如与他同时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够看风色,衡轻重,多写多印,就给人一种大有成就的幻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乙夜青灯之下,偶然找出南星的小诗看看,情深意远,动人心魄,不禁就想起杜老的这两句诗来。
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够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冲动,孩气,近于不达时务。其实,南星之为南星,也许正在于此。我个人生于世俗,不脱世俗,虽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南星则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着于世俗,不只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我有时想,如果以诗境为标准而衡量个人之生,似乎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完全隔膜,不知,当然也不要;另一种,知道诗境之可贵,并有寻找的意愿;还有一种,是跳过旁观的知,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说是最后一种。我呢,至多只是前两种之间,每念及此,就兴起对南星的深切怀念。
以下写下回分解的尾巴。
由1975年之后写起。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乡居的房子倒塌,我借了懒的光,在北京妻女的家里寄食,逃了一命。其后,乡以无下榻地的形势逐客,京以政策又变的形势纳客,我长安又见,重过写稿改稿的生活。许多久不通音问的相识又通音问了,于是转一两个弯,知道南星原来近在咫尺,他因为身体不很好,原单位请而坚决辞谢,回怀柔老家,悠然见北山去了。其时是1979年,又是中伏,我旧忆新情,中夜不能入睡,不免又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诌了两首歪诗,题为《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
其一
诗书多为稻粱谋,惭愧元龙百尺楼。戏论几番歌塞马,熏风一夜喘吴牛。也曾乞米趋新友,未可传瓜忘故侯。后海晨昏前日事(曾同住北京后海北岸),不堪燕越又三秋。
其二
一生能见几清明,久别吴娘暮雨声。岂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鹤发住春城。青云兴去依莱妇,白堕香来曳老兵。安得秋风三五夜,与君对坐话归耕。
其后当然是抄清,贴四分邮票寄去。不久就换来连古拙的字也充满诗意的信。信末尾抓住“秋风三五夜”,敦促至时一定前往,不许食言。我没食言,而且连续几年,去了不只一次。同游怀柔水库,独饮什么什么老窖(南星是不饮酒的诗人),闲话今人昔人,香文臭文,等等,都可不在话下。住一两夜,回来,路上总是想,他住在小城之郊,柴门独院,抬头可以看墙下的长杨,低头可以看窗前的豆棚瓜架,长年与鸡兔同群,真可以说是归耕了;我呢,也“话归耕”,至于行,还是出门挤公共车,入门写可有可无的文章,在人生的路上,远远落在南星之后了,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