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刿论战〔1〕
十年春,齐师伐我〔2〕。公将战〔3〕,曹刿请见〔4〕。其乡人曰〔5〕:“肉食者谋之〔6〕,又何间焉〔7〕?”刿曰:“肉食者鄙〔8〕,未能远谋。”乃入见。
问:“何以战〔9〕?”公曰:“衣食所安〔10〕,弗敢专也〔11〕,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12〕公曰:“牺牲玉帛〔13〕,弗敢加也〔14〕,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15〕公曰:“小大之狱〔16〕,虽不能察,必以情〔17〕。”对曰:“忠之属也〔18〕,可以一战。战则请从〔19〕。”
公与之乘〔20〕,战于长勺〔21〕。公将鼓之〔22〕,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23〕,公将驰之〔24〕。刿曰:“未可!”下视其辙〔25〕,登轼而望之〔26〕,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27〕,勇气也。一鼓作气〔28〕,再而衰〔29〕,三而竭〔30〕。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31〕”
【注释】
〔1〕本篇选自《左传·鲁庄公十年》。
〔2〕我:指鲁国。《左传》是以鲁国为主体记叙诸侯国之事,又据说作者本是鲁国人,所以文中提到鲁国时多以“我”代称。
〔3〕公:鲁庄公姬同(?—前663),前693年至前662年在位32年。
〔4〕曹刿(guì贵):或谓曹沫,又作曹翙(huì汇),春秋时鲁国大夫。他不仅在长勺之战中对鲁军的胜利起了决定性作用,后来还在齐、鲁两国会盟时只身劫持齐桓公而索回了齐国侵鲁之地。
〔5〕乡人:同乡之人。
〔6〕肉食者:指吃肉的人,指位高禄厚的人。我国在周代对食肉有许多规定,大夫以上才能每日食肉。
〔7〕间(jiàn荐):参与。
〔8〕鄙:鄙俗而浅薄。
〔9〕何以战:即“以何战”,凭什么作战。
〔10〕衣食所安:赖以维持安稳生活的吃穿诸物。
〔11〕专:独占独享。
〔12〕徧:同“遍”,普遍得到。从:听从指挥。
〔13〕牺牲:古代举行大祭时以牛、羊、猪作为供品,称这些供品为“牺牲”,亦称“三牲”。玉帛:指的是作为祭献之物的宝玉和丝绸。
〔14〕加:夸大供品的数量,以少报多。
〔15〕孚:信任而且加以庇护。福:作动词,降福。
〔16〕狱:诉讼案件。
〔17〕情:真情实况。
〔18〕忠之属:属于以忠诚仁德待人的好事。
〔19〕请从:希望随同前往。
〔20〕与之乘:和他乘坐同一辆车。
〔21〕长勺:因商代遗民长勺氏居于此而得名,一般认为其故址在今山东莱芜东北,春秋时属鲁国之地。
〔22〕鼓:作动词。击鼓。我国古代用兵以击鼓作为指挥兵士进击的号令,这里就是说鲁庄公想抢先发令发起进攻。
〔23〕败绩:大败溃逃而队列如乱麻一样不可收拾。
〔24〕驰之:驱车向前追击敌人。
〔25〕辙:车子行动时留下的车轮痕迹。
〔26〕轼:安装在车辕后部、车厢前面用以扶手的横木。
〔27〕夫:发语词,无义。
〔28〕作气:士气被振奋起来。
〔29〕衰:衰弱,减退。
〔30〕竭:完全耗尽。
〔31〕辙乱、旗靡:车辙紊乱表示驾车者慌乱而没有秩序;军旗东倒西歪表示军队已失去指挥而漫无纪律,都是真正溃败的证明。靡,倒下。
【今译】
鲁庄公十年的春天,齐国出动军队来进攻我们鲁国。庄公将要迎战,曹刿请求面见庄公,说是要提出重要建议。他的一位同乡说:“那些身居高位成天酒肉享受的人应该负责筹划这件事,你何必又硬要参与呢?”曹刿说:“身居高位的人往往见识鄙俗而浅薄,未必能深谋远虑。”于是入朝参见庄公。
曹刿问庄公:“您依靠什么去和齐人交战?”庄公自信地说:“衣食是使人生活安定的东西,我从来不敢独自享受,一定要把它们分给众人。”曹刿回答说:“这些不过是小恩小惠,而且不能让众人都普遍地享受到,百姓是不会真心听从您的指挥的。”庄公又说:“凡是祭祀用的三牲和宝玉、丝绸等供品,我从来不敢虚报数目,必定用十分诚信的态度尊重神灵。”曹刿还是不满意地回答说:“这只不过是在小事上讲信用,还不能赢得神灵的信任和庇佑,神灵不一定会在这次战争中降福给您。”庄公认真想了一下又说:“对待所有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我虽然不能都亲身去考察核实,但一定要根据真情实况来处理。”曹刿这才表示赞同说:“这真正可以算是以忠诚仁德对待天下人的大善举,凭这一点您完全可以出兵去作战了。如果您出兵时,请允许我跟随您一起去。”
鲁庄公邀请曹刿和他同乘一辆战车,在长勺和齐军对阵交锋。庄公打算抢先击鼓发令让兵士进攻,曹刿坚决制止说:“不行!”直到齐军已经三次击鼓三发号令,曹刿才说:“现在可以发出号令了!”结果,齐军大败溃退。庄公准备下令迅速驱车追击。曹刿又制止说:“不行!”随即,他跳下车,仔细察看了齐军留下的车轮痕迹;又登上车厢前扶手的横木上,抬头向齐军败退的方向瞭望;这样做了以后,才对庄公说:“现在可以发令追击了!”于是,一气把齐军赶出了鲁国国境。
打了胜仗之后,庄公询问曹刿在战场上那样做的原因何在。曹刿从容地解释说:“两军交战,全凭着勇往直前的士气去取胜。第一次击鼓发令,士气就振奋起来;到第二次击鼓发令还不行动,士气已经开始在减退;再等到第三次击鼓才让士兵出动,士气已经完全耗损无余。齐军先击鼓三次已把士气耗尽,而我军才第一次击鼓士气正十分旺盛,所以我们能一举击溃齐军。再说,齐国本是个兵力很强的大国,对它的实力不容易准确估计,我很担心它是假装败退而后面还有埋伏的援军。后来,我看齐军败退时的车轮印已紊乱不堪,又望见他们在溃逃途中连指挥兵士行动的军旗也东倒西歪,全无章法,才确定齐军不是假退而是真败,所以才下令追击。”
烛之武退秦师〔1〕
九月甲午〔2〕,晋侯、秦伯围郑〔3〕,以其无礼于晋〔4〕,且贰于楚也〔5〕。晋军函陵〔6〕,秦军氾南〔7〕。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8〕:“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9〕,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10〕。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11〕。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12〕。越国以鄙远〔13〕,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14〕?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15〕,行李之往来〔16〕,共其乏困〔17〕,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18〕。许君焦、瑕〔19〕,朝济而夕设版焉〔20〕;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21〕?既东封郑〔22〕,又欲肆其西封〔23〕,若不阙秦〔24〕,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25〕,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26〕,乃还。
子犯请击之〔27〕。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28〕。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29〕;以乱易整,不武〔30〕。吾其还也。”亦去之。
【注释】
〔1〕本篇节选自《左传·鲁僖公三十年》。
〔2〕九月甲午:甲午应为十三日。
〔3〕晋侯、秦伯:即晋文公姬重耳和秦穆公嬴任好。晋文公于前636年至前628年为晋国国君。秦穆公于前659年至前621年为秦国国君。西周分封诸侯时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晋受封时是侯国,秦受封时是伯国;晋、秦联军围郑时,两国国君已因势力强盛而称“公”,书中则是沿用原来受封的等级相称。
〔4〕无礼于晋:姬重耳的父亲晋献公以骊姬为夫人,生奚齐,骊姬想以奚齐继承父位,迫害重耳及申生、夷吾兄弟三人,重耳曾长期流亡在外;鲁僖公二十三年(前637),重耳投奔郑国请求庇护,但郑文公非常怠慢,不肯按接待诸侯的礼仪来款待重耳。
〔5〕贰于楚:对晋怀有二心而亲近楚国。楚国自西周时立国建都于丹阳(今湖北秭归东南),常与周王朝发生战争,被称为“荆蛮”;到春秋时,实力日强,不断与晋国对抗,晋文公因之反对郑国与楚亲近。
〔6〕函陵:郑国地名,在当时郑的国都新郑(今属河南)之北,相距仅十三里。
〔7〕氾南:氾(fàn范)水之南。这里指曾流经今河南中牟县南的东氾水,早已干涸不存。
〔8〕佚之狐:郑国大夫,姓佚名狐。将语助词“之”字置于人物姓名之间,在《左传》等古籍中常见。郑伯:即郑文公姬捷,前672年至前628年在位。
〔9〕烛之武:郑国大夫,姓烛名武。
〔10〕寡人:古代王侯或士大夫自谦之词,表示自己德才不高的意思。自唐代之后,变成皇帝自称的专用语。
〔11〕缒(zhuì坠):用绳子把人从高处放到低处。
〔12〕执事:执行某种任务,或指执行某种任务的人。这里的意思是说请秦穆公来处理灭亡郑国这件事。敢:谦词,表示诚心地愿意,或冒昧地请求。
〔13〕鄙远:鄙原指边鄙、边境,在这里作动词,意谓把很远的地方占为自己的边境。当时秦国在西,郑国在东,而晋国在秦、郑之间;所以,烛之武说秦穆公要越过晋国把遥远郑国的土地作为秦的边境是很难办到的事。
〔14〕陪邻:使邻国(指晋国)的领土增大;陪,增大。
〔15〕东道主:在东方的道路上接待过往者的主人。这里是具体指郑国在秦之东方而言,后来则引申泛指主人。
〔16〕行李:国家派出的使者。
〔17〕共:通“供”,供给。
〔18〕尝为晋君赐:鲁僖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去世,晋国内乱,姬重耳的兄弟夷吾逃往秦国,秦穆公不仅接纳了他,还联合齐国以武力支持夷吾成为晋国国君,称为晋惠公。晋君:即指晋惠公。
〔19〕焦、瑕:焦,在今河南陕县附近;瑕,在今河南灵宝县境内;当时均为晋国领土。晋惠公夷吾居留在秦国时,曾许诺当上晋君后将这些地方割让给秦国,后来却反悔食言。
〔20〕济:渡河。设版:修筑防御敌人来攻的城垣和工事;版:古代以土筑墙时用的夹板。
〔21〕厌:满足。
〔22〕封郑:把郑国作为晋的领土;封作动词。
〔23〕西封:西部的疆域;封作名词。
〔24〕阙(jué掘):毁伤,损害。
〔25〕说:通“悦”,高兴。
〔26〕杞子等三人,均为秦国大夫。
〔27〕子犯:即晋国大夫狐偃。狐偃是晋文公的舅父,曾在晋文公流亡国外的19年中共患难,是晋国的重要谋臣。
〔28〕微:非,无。夫(fú扶)人:那人,那些人。
〔29〕知:同“智”,明智。
〔30〕不武:不威武。
【今译】
鲁僖公三十年(前630)的九月十三日,晋文公和秦穆公出动联军包围了郑国。晋、秦出兵的借口,说是因为郑国曾经对晋文公无礼,并且一直对晋国怀有二心而想亲近楚国。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则驻扎在氾水南岸。
郑国的大夫佚之狐对郑文公说:“国家的处境已十分危险!如果能派烛之武去会见秦穆公喻之以理,秦军一定会主动撤退。”郑文公听从了他的建议。烛之武却推辞说:“我即使是在壮年,能力也比不上别人。如今已经年老力衰,更没有能力去担当重任了。”郑文公说:“我没能及早重用你,如今局势危急却要求你担当重任,这是我的过错。但是,郑国如果灭亡,对你本人也会有许多不利之处吧。”烛之武终于同意去见秦穆公。
晚上,郑国人悄悄地从城墙上用绳子把烛之武放出城去。烛之武见到了秦穆公,说:“秦、晋出兵围攻郑国,郑国君臣知道自己是要亡了。如果灭掉郑国就能对您有好处,我们就会冒昧地主动烦劳您来处理这件事。但是,越过邻国而到距离很远的第三国去占领土地作为自己的边境,您完全了解这是很难办到的。那么,为什么要用灭亡郑国的办法去使您的邻邦晋国增大领土呢?您的邻邦壮大了,实际就等于是削弱了您自己。如果能放弃灭亡郑国的打算而让郑国作为接待您到东方活动的东道主,将来您派出的使者往来经过这里,郑国必定会供应他们缺乏的一切,这对您肯定也毫无害处。况且,您曾经对已故的晋惠公有过很重的恩赐。当时,他曾许诺将焦、瑕等地方割让给您,可是,他早上渡过黄河回到自己国内,晚上就在上述这些地方筑城和您对抗;这种情况,您是完全清楚的。那些贪婪的晋国人,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呢?如果他已经向东扩张领土吞并了郑国,他必然还想任意地向西方扩张领土。到那时,如果不是采取损害您秦国的手段,晋人又能到哪里去夺取土地呢?用损害秦国的办法让晋国人得到好处,希望您能认真地计议一下此举的利弊!”
秦穆公听了这番话很高兴,当即决定和郑国缔结友好盟约。秦穆公指令杞子等三人率兵留在郑国帮助郑人守卫疆土,自己就回国去了。
晋国大夫狐偃请求晋文公出兵攻击背约的秦军。晋文公说:“不能这么做。我过去如果没有那些秦国人出力相助,就到不了现在这种地位。曾经依靠过别人的力量又反过来去伤害他,会被人认为不讲仁义;如果进攻秦军就必然失去秦国的友好交往,是不明智的行为;用和秦国敌对的动乱局面来改变原来晋、秦两国和好的安定形势,也并不能真正显示我国的威武强大。我还是退兵回国吧!”于是,晋文公也撤兵而去。
秦晋殽之战〔1〕
三十二年冬〔2〕,晋文公卒〔3〕。庚辰,将殡于曲沃〔4〕。出绛〔5〕,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6〕,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7〕,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8〕,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9〕,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10〕。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11〕,使出师于东门之外〔12〕。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13〕,尔墓之木拱矣〔14〕!”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15〕。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16〕;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17〕。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18〕。左右免胄而下〔19〕,超乘者三百乘〔20〕。王孙满尚幼〔21〕,观之,言于王曰〔22〕:“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23〕。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24〕,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25〕,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26〕,为从者之淹〔27〕,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郑穆公使视客馆〔28〕,则束载厉兵秣马矣〔29〕。使皇武子辞焉〔30〕,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31〕。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32〕,犹秦之有具囿也〔33〕,吾子取其麋鹿〔34〕,以间敝邑〔35〕,若何!”杞子奔齐〔36〕,逢孙、杨孙奔宋〔37〕。
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38〕:“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39〕:“未报秦施而伐其师〔40〕,其为死君乎〔41〕?”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42〕,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43〕。子墨衰绖〔44〕,梁弘御戎〔45〕,莱驹为右〔46〕。夏四月,辛巳〔47〕,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48〕。
文嬴请三帅〔49〕,曰:“彼实构吾二君〔50〕,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51〕。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52〕;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53〕,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54〕:“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55〕,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秦伯素服郊次〔56〕,乡师而哭曰〔57〕:“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58〕。”
【注释】
〔1〕本篇节选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原文中有几节与秦、晋之战无关的记事,均略去。
〔2〕鲁僖公三十二年,即公元前628年。
〔3〕晋文公:姓姬名重耳(前697—前628),是晋献公妃狐姬(戎族)所生,曾被迫流亡国外19年,后由秦穆公发兵护送回国而立为晋国国君。他在当政时重用贤能,修明内政,增强国力,成为一代诸侯盟主,后人将他与齐桓公并称,认为是春秋时代最有作为的天下霸主。
〔4〕庚辰:十二月十二日。曲沃:在今山西闻喜县东北,是晋国旧都,也是几代晋国国君的陵墓所在地。
〔5〕绛:在今山西翼城东,是当时的晋国国都。
〔6〕卜偃:掌管占卜之事的官员,姓郭名偃。
〔7〕过轶(yì益):突然经过,强行通过。
〔8〕杞子:秦国大夫;鲁僖公三十年秦、晋两国联军围郑,后郑国大夫烛之武说服秦穆公自动撤兵,秦、郑订立盟约后以帮助郑国的名义由杞子、逢孙、杨孙三人率兵留驻在郑国。
〔9〕管:钥匙。
〔10〕蹇叔:秦国大夫,与秦穆公时的另一位名臣百里奚原为好友,百里奚得到穆公重用后将蹇叔推荐给穆公,二人共同辅政,对秦国的强盛多有贡献。
〔11〕孟明:即孟明视,百里奚的儿子;一说他名视,字孟明。孟明在秦、晋殽之战中兵败被俘,回国后仍受到秦穆公重用,他发愤图强,整顿内政,终于在三年后战胜晋军,对秦国的壮大和向东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西乞:即西乞术;白乙:即白乙丙;据说都是蹇叔的儿子,在秦穆公时为大夫。
〔12〕出师:举行誓师仪式准备出发;按我国古代礼仪和兵法制度,军队出发或作战之前都要祭告天地率众宣誓。东门:当时秦国国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南)的东门。
〔13〕中寿:我国古代将老年人的年龄分为上寿、中寿、下寿,《庄子·盗跖》中说:上寿100岁,中寿80岁,下寿60岁;王充《论衡·正说》中说:“上寿90岁,中寿80岁,下寿70岁。”这里是用带有训斥的口气说蹇叔已老,含有责其老而糊涂的意思。
〔14〕尔墓之木拱矣:我国古代的王侯、贵族,往往都习惯于在壮年时就为自己选定墓地,并动工修建墓园和植树;有些寿命长的,墓园修了几十年而人还活着,园中所植的树木自然就长得很大了。蹇叔这时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园已兴修多年,所以秦穆公说他墓地上的树木已长成合抱粗的大树,话里带有讽刺他老而不死的贬意。拱:双手合抱;这里作形容词,表示树木已有双手合抱那么粗大。
〔15〕殽:亦作崤(xiáo淆),山名,又称嵚崟(qīn yín侵银)山;在今河南洛宁县北,西北接陕县,东邻渑(miǎn免)池县。殽山由两个山头组成,其间相距35里,上为陡坡,下临深涧,山路险峻不容两车并进,是著名的险要之地。
〔16〕夏后皋(gāo高):即夏王皋,亦作夏后昊,或称其名为皋苟,约前1785年至前1774年为夏朝国君。
〔17〕文王:周文王姬昌,原受商朝之封为西伯,能关心民间疾苦,积善累德;商纣末年起兵,先后攻灭黎(今山西长治市西南)、崇(今河南嵩县北)等诸侯国,为周武王姬发灭商建周打下了基础。武王立国后,追封为文王。
〔18〕周北门:东周王朝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阳)的北门。
〔19〕免胄而下:脱掉头盔下车步行;按周代礼仪,诸侯国的军队行经王城时,坐在战车左右两侧的将士都要脱掉头盔下车步行向周王表示敬意。又据古代兵制,战车一乘用4匹马牵引,配甲士3人、步卒72人;三名甲士中,一人为御者,另两人分坐于御者左右。
〔20〕超乘(chéng承):跳跃登车;乘在这里作动词,登车、上车。这里是说秦国士兵中有很多人刚刚下车就又跳跃登车以炫勇武,是一种违背礼仪、对周王大不敬的行为。三百乘(shèng盛):乘在这里作量词,用以计算战车的数量,意思是说有三百辆战车上的士兵都违背了礼仪。
〔21〕王孙满:姬满,周襄王姬郑的孙子。
〔22〕王:即周襄王,前651年至前619年在位。
〔23〕脱:疏忽,行为有疏漏。
〔24〕滑:西周王朝分封的同姓诸侯国,都城在费(今河南偃师西南),位于秦军前往郑国都城(今河南新郑)的途中。
〔25〕乘(shèng盛)韦:四张熟牛皮。乘,因车一乘以四马牵引,故以乘代作数词四;韦,加工好的熟牛皮。古时,前往拜见有权势的人,要先送见面礼;以乘韦先,就是先用四张熟牛皮作为见面礼去求见孟明视等秦军将领。
〔26〕不腆(tiǎn舔):不丰裕。
〔27〕淹:淹留,逗留。
〔28〕郑穆公:亦作郑缪公,姓姬名兰(?—前606),前627年至前606年为郑国国君。秦军欲攻郑时,郑穆公刚刚继位。客馆:宾馆。
〔29〕束载、厉兵、秣(mò末)马:捆扎行李装车、磨利兵器、喂饱战马。
〔30〕辞:兼有责难和表示辞逐的意思。
〔31〕脯资饩(xì系)牵:脯,经过加工的肉干;资,粮食;饩,饲料;牵,猪牛羊一类家畜;这里四字连用,是表示供给人用的肉、粮和饲养战马的草、料乃至百姓家喂养的家畜都已被消耗无遗。
〔32〕原圃:即古圃田泽,在今河南中牟县西,《水经注》说它南北绵延“二百许里”,水美草丰,是当时郑国狩猎的好地方。
〔33〕具囿:亦作具圃,即古阳纡泽,在今陕西华阴县东,南抵潼关,也是狩猎的好地方。
〔34〕麋(mí迷)鹿:麋也是鹿属的野兽,较鹿体稍大;这里麋鹿一语是泛指可食用的兽类。
〔35〕间:通“闲”,休闲。
〔36〕齐: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开国国君即著名的姜子牙,国都在营丘(后称临淄,今山东淄博东北)。
〔37〕宋: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开国国君是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后人以子为国姓,建都于商丘(今河南商丘南)。宋、齐两国均在郑国的东方而与郑相邻,所以杞子等人分别前往。
〔38〕原轸:即先轸(?—前627),因封邑在原(今河南济源西北),故以原为氏;晋文公组建三军,先轸擢任中军主帅,为正卿,执掌国政。
〔39〕栾枝:晋国将军。
〔40〕晋文公在外流亡的19年中,在秦国受到的接待最为优厚;秦穆公不仅将女儿文嬴嫁给姬重耳,还派3000名卫士护送他回国取得了国君之位。所以栾枝说秦国曾对晋施惠。
〔41〕死君:因国君故去就忘了他的教训。
〔42〕同姓:郑、滑两国国君均姓姬,与晋国同姓。
〔43〕姜戎:我国古代民族西戎的一支,最早活动于瓜州(今甘肃敦煌西),后东迁,因受秦国威胁,迁至晋国南部,臣属于晋。
〔44〕子墨衰绖:公子姬穿着染黑的丧服。子:晋文公的儿子姬,后为晋国国君,称晋襄公;此时文公尚未入葬,故称子。墨:作动词,染黑。衰绖(cuī dié崔叠):衰,白麻布做的服丧时所穿的长衫;绖,服丧时缠在头上或腰上的白麻带;衰绖统指丧服。
〔45〕梁弘:晋国大夫。御戎:驾驭战车。
〔46〕莱驹:晋国大夫。为右:充当戎右;《周礼·夏官·戎右》中说:“戎右,掌戎车之兵革使。”这里是说莱驹与公子同车而在车的右侧持戈盾充当护卫及传达军令。
〔47〕辛巳:十四日。
〔48〕墨:作名词,黑色的丧服。
〔49〕文嬴:嬴姓,秦穆公之女,晋文公夫人,公子生母。三帅:即杞子等三员秦将。
〔50〕构:构祸,造成祸乱。
〔51〕公:即这时已正式成为晋国国君的姬。
〔52〕暂:仓促,轻率。
〔53〕释左骖(cān餐):解下车前左侧拉套的马。
〔54〕稽(qǐ乞)首:行跪拜之礼。
〔55〕衅鼓:古代以鲜血祭祀鬼神称为衅;铸钟、造鼓时,均需以牲畜血涂抹于钟、鼓之上表示告祭于鬼神,然后才能正式使用,称为衅钟、衅鼓。在行军作战时,祭军旗、战鼓则往往使用俘虏之血。
〔56〕素服郊次:穿着白色丧服到城郊迎候。因秦军大败死者甚众,所以秦穆公穿丧服表示迎接阵亡者魂亦归来的哀悼之意。
〔57〕乡:同“向”,面向,面对。
〔58〕眚(shěng省):过错。
【今译】
鲁僖公三十二年的冬天,晋文公姬重耳去世。十二月十二日,准备把文公的灵柩送到曲沃去停放起来等待择日安葬。送灵的队伍刚刚走出晋国国都绛城的城门,灵柩中忽然发出了像牛叫的声音。掌管占卜的官员郭偃让送灵的大夫们赶紧向灵柩叩拜,并且对大家说:“国君在命令我们做一件重大的事情:不久将有西方国家的军队强行通过我国国境,我们应该出兵阻击,一定能大获全胜。”
前两年以帮助郑国的名义率兵驻在郑国的秦国大夫杞子派人回秦国报告说:“郑国人让我掌管着他们国都的北大门的钥匙,如果能暗地里派兵前来袭击,肯定能一举占领郑国。”秦穆公为这件事前去征求蹇叔的意见。蹇叔说:“派军队辛劳跋涉去袭击很远的国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能顺利成功的先例。自己的军队远行劳苦而精力耗尽,远方的国家却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反击,在这种情况下用兵恐怕是不可取的吧?我国军队的一举一动,郑国人肯定会很快知道而有所准备。使我国的军队劳苦奔波而最后一无所得,又肯定会使将士们离心离德。何况,我国的军队远行千里,天下的诸侯国有谁会不知道,他们又会怎样对待呢?”秦穆公拒不接受蹇叔的劝告。随即召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大夫,命令他们在国都的东门外誓师出征。蹇叔赶到军中来和孟明等人哭别说:“孟明啊!我今天看见军队出发,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回来了!”秦穆公十分气恼,令人去斥责蹇叔说:“你懂得什么?你已经是老朽昏聩,你墓地上的树木都应该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蹇叔的儿子也在出发的队伍中,蹇叔痛哭着和他诀别说:“晋国人一定会在殽山那个地方阻击我们的军队。殽山那里有两座夹道对峙的山头:南面的山头,是夏王皋的墓地;北面的山头,是周文王当年曾经躲避风雨的地方。你们一定会死在那险隘的两山之间!我只好等着到那里去收拾你的尸骨了。”秦国的军队终于出发东进了。
三十三年的春天,秦国军队行经周王朝的都城洛邑的北门。按照当时的礼仪,坐在战车左右两侧的兵士都脱下头盔下车步行向周天子表示敬意,可是,其中竟有三百多辆战车上的兵士不遵守礼仪走完规定的距离而随即跳上战车显威风。王孙满这时还年幼,观看了秦军过境的情况后,对周襄王说:“秦国的军队轻狂自大而不守礼仪,肯定会失败。轻狂自大就会缺少深谋远虑,不守礼仪就会有很多行动上的漏洞。军队远出冒险却在自己行动上多有漏洞,又不能深谋远虑,这还能不失败吗?”
秦军前进到滑国境内,有一个名叫弦高的郑国商人正要去周都洛邑做买卖,在途中遇上了秦军。弦高知道了秦军的意向,赶忙先送上四张熟牛皮作为进见礼,又献出十二头肥牛,表示犒劳秦军。他对秦军将领说:“我国国君听说各位在行军路上将要前往我们那个小国,冒昧地献上一点东西来慰劳你们手下的随从。我们国小条件也不好,但,只要你们的随从愿意在我国逗留,我们都欢迎,住下一天我们就供应一天的给养,活动一天我们就安排一天的保卫。”与此同时,弦高就派人火速赶回郑国报信。
郑穆公得到信息后,派人到宾馆探望杞子等人的动向。这些人果然已经将行李捆好装车,磨利了兵刃,喂饱了战马,准备要行动了。郑穆公于是派皇武子前去表示逐客之意,说:“各位在我们这个小国已经逗留很久了,因此我国的粮肉和牲畜都已耗尽。由于各位即将动身离开这里,我们郑国放养禽兽的原圃就像是秦国的具囿一样,可以让各位去任意猎取些麋鹿作为离去途中的食物,此后也可以让我国得到休闲了,各位以为如何呢?”杞子等人情知不妙,急忙分头逃走,杞子投奔了齐国,逢孙和杨孙则投奔了宋国。
孟明视得知这些情况后说:“郑国已经有了准备,不能再指望偷袭成功了。既然强攻无法迅速攻下,久围又无后援接应,我们还是撤兵回国吧。”于是,顺便灭掉滑国就往回撤军了。
晋国的正卿原轸说:“秦国国君不接受蹇叔的劝告,为了贪图便宜而劳民伤众,这真是天赐给我们打击秦国的好机会。天赐的机会不能轻易放弃,送上门的敌人不能任他脱身而去。让敌人脱身而去必然产生后患,违背天的旨意肯定不吉祥,我们一定要狠狠打击秦军。”晋国的将军栾枝说:“我们还没有报答秦国给我国的好处却出兵攻击秦国的军队,这是不是忘记了已故国君对我们的教训呢?”原轸说:“秦国人不对我国的国丧表示哀悼,却乘机进攻与我国同姓同宗的郑国和滑国,这说明秦国人连起码的礼仪也不讲,还怎么能说是对我国有好处?我听人说:‘一天放纵敌人,会给几代人留下后患。’我们打击秦国是为子孙后代着想,怎么能说是忘记了已故国君的教训呢?”于是发出命令,紧急调动姜戎的军队前来参战。晋文公的儿子姬身穿黑色的丧服亲自率军,大夫梁弘给他驾驭战车,大夫莱驹在战车右侧执掌兵器。四月十四日,在殽山大败秦军,并且俘虏了孟明视等三员主将凯旋而回。于是,姬穿着上阵击溃秦军所穿的黑色丧服为晋文公举行了安葬仪式。晋国也就从此改变了丧服用白色的风俗而采用黑色丧服。
姬的母亲文嬴本是秦穆公的女儿,这时请求当了国君的姬释放孟明视等三员秦将,她说:“这几个人其实是同时给秦、晋两国国君制造了祸乱,秦国国君即使得到这几个人吃了他们的肉也不能解恨,您又何必委屈尊贵的身份去劳神处罚他们呢?不如让他们回到秦国去被处以极刑,还可以满足秦国国君的心愿。您看怎么样?”晋襄公答应了文嬴的请求。先轸上朝来拜见襄公,问起几个秦国俘虏的情况。襄公说:“太夫人请求释放他们,我已经把他们放走了。”先轸听后愤怒地说:“将士们奋力拼杀才在战场上俘获了这几个人,因为妇人之言竟轻率地将他们从我国放走;这样败坏战争的胜利成果却助长敌人的势力,晋国被人灭亡的日子看来不会很久了!”说完就朝地下吐口唾沫表示对襄公的不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襄公见此也有些后悔,马上派大夫阳处父去追回孟明视等人。等阳处父追到黄河边,孟明视等人已经到了船上。阳处父解下车子左边拉套的马,以晋襄公的名义送给孟明视,希望引他上岸来受马时再捉住他。孟明视却只在船上行礼致谢说:“感谢晋君的恩惠,没有杀我们用我们的血去涂鼓,而能让我们回到秦国去接受惩处。我国国君如果怪罪而杀掉我们,我们虽死也不会忘此大恩。如果我国国君也遵从晋君的好意而赦免我们,三年之后我们一定会再来拜领晋君的恩赐。”
秦穆公穿着白色的丧服来到城郊迎接败退而回的队伍,面对着将士们痛哭说:“我没能接受蹇叔的劝告,因此造成了各位大夫被俘的耻辱,这实在是我的罪过。”他否定了有些人要惩罚孟明视的意见,不撤换孟明视原任的要职,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孟明大夫有什么罪?况且,我不该因为人有一点小过失就埋没了他的大节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