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召公谏厉王弭谤

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史传卷 作者:傅璇琮 主编,马赫,杨华 注译


召公谏厉王弭谤〔1〕

厉王虐〔2〕,国人谤王〔3〕。召公告王曰〔4〕:“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5〕,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6〕。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7〕,为民者宣之使言〔8〕。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9〕,瞽献曲〔10〕,史献书〔11〕;师箴〔12〕,瞍赋〔13〕,矇诵〔14〕,百工谏〔15〕,庶人传语〔16〕,近臣尽规〔17〕,亲戚补察〔18〕,瞽、史教诲〔19〕,耆、艾修之〔20〕,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21〕,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22〕?”

王弗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23〕,乃流王于彘〔24〕


【注释】

〔1〕本篇选自《国语·周语·上》。有的选本题为“邵公谏厉王弭谤”或“召公谏厉王止谤”。周厉王因“国人暴动”而被迫流亡时在前842年,据此推算,召公进谏一事当在前846年。

〔2〕厉王:西周国王姬胡(?—前828),执政时贪狠好利,不听劝谏,又使用暴力压制“国人”言论,终于激起“国人暴动”,在外流亡15年而死。

〔3〕国人:按周朝制度,国内百姓分为国人和郊人:居住在都城及其近郊方圆百里所设六乡之内的称国人,由司徒掌其政令,有参与议论国事的权力;居住在离都城百里之外所设六遂之地的称郊人,由遂人掌其政令,地位低于国人。

〔4〕召(shào邵)公:召伯虎,又作召虎,史称召穆公,是西周皇族姬奭(shì士)的后代,因姬奭被周武王封于召(今陕西岐山县西南)而称为召伯,其后裔即以召为氏。召公曾多次劝谏厉王,据说,《诗经·大雅》中的《民劳》一章也是召公讽谏厉王的作品。“国人暴动”时,召公将太子姬靖收藏在家中,并以自己的儿子替死而保全了姬靖,后帮助姬靖登上王位(史称周宣王),是辅佐宣王一度重振周朝国势的重要功臣。

〔5〕卫巫:来自卫国的巫师。

〔6〕弭:制止,消除。

〔7〕决之使导:挖开障碍使水流畅通。

〔8〕宣之使言:创造宣泄的渠道使人畅所欲言;宣,宣泄。

〔9〕公卿:即三公九卿;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以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九卿。秦、汉以后,这些官职的称谓曾屡有变化。列士:上士、中士、下士的统称;在周代,士是一种地位次于大夫的官职。献诗:我国古代有采诗的制度,专门指派官员采集民间的诗歌谣谚来了解民情和政事得失;所以,《汉书·艺文志》中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献诗就是向天子进献这类采自民间的诗歌。

〔10〕瞽(gǔ鼓):原指盲人;周代多以瞽矇(méng蒙)之人充任乐官,如《周礼·春官》中说:瞽矇“掌萧、管、弦、歌”。所以瞽又作为乐官的代称。献曲:我国古代有“观乐”之仪,即通过欣赏乐曲来观察各地的风俗。献曲就是将各诸侯国的乐曲进献给天子观赏。

〔11〕史:官名;据说我国自黄帝时已设立史官,在《周礼·春官》中则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之分,从掌握法典、历数、祭祀,到记录王者言行和邦国大事,乃至保管先朝典籍,都是史官的职责。献书:按《周礼·春官》的说法,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这里当是说外史将先朝典籍进献给天子参阅。

〔12〕师:少师,地位低于三公的辅佐之臣。箴(zhēn贞):箴言,富有训诫之义的格言;这里作动词,提出格言的意思。

〔13〕瞍:通“叟”,长老,年高多识的长者。赋:铺叙故事。

〔14〕矇:瞽矇,乐师。诵:吟诵诗歌。《周礼·春官》中就说:瞽矇,“讽诵诗”。

〔15〕百工:即百官。

〔16〕传语:不能直接进言而将意见转达。

〔17〕尽规:尽心出谋献策帮助进行规划。

〔18〕补察:弥补失察不周之处。

〔19〕瞽、史教诲:乐师诵诗、史官献书对天子进行启发教育。我国古代在这两方面进行教育的内容和目的都很明确,如《国语·楚语·上》中所说:“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

〔20〕耆、艾:古代人年60称耆、年50曰艾,这里是代指年高望重可为王者师的人。修之:向天子传授修养身心的道理。

〔21〕原隰衍沃:原,高原;隰(xí习),沼泽;衍,可耕的旱地;沃,江河灌溉的水田。

〔22〕与:语气词,无义。

〔23〕三年:即前842年。

〔24〕彘(zhì至):今山西霍县。


【今译】

西周厉王暴虐不仁而贪狠好利,居住在国都及其近郊六乡之内的百姓对他常有谴责怨恨之言。朝中大臣召伯虎告诫厉王说:“老百姓已经无法再忍受暴政了。”厉王听后大发脾气,找到一个从卫国来的神巫,派遣他专门去监视发怨言的人。只要这个神巫前来检举告发,就立即把被告发的人抓来杀掉。城乡的百姓再不敢随便公开议论,在道路上来往相遇只能用眼神相互示意。

厉王对此自以为得意,告诉召伯虎说:“我有好办法消除流言诽谤了。你看,那些小民已经不敢再胡说八道了。”召伯虎反驳说:“现在这种情况,只不过是用强力堵住百姓的嘴罢了。要防止百姓的嘴引起动乱,比防止江河泛滥成灾还要艰难得多。盲目堵塞江河将造成堤岸溃决大水泛滥,必定会伤害许多人。百姓也像是江河,如果强制堵塞他们的言路势必酿成大乱。正因为如此,善于治理江河的人总是要挖开障碍让水流通畅,善于治理百姓的人也总是要创造宣泄的渠道让人畅所欲言。所以,前代天子处理政事时,要让上自三公九卿下到列士的众多官员进献采辑于民间的诗歌来了解民情,要让乐师进献各诸侯国的乐曲来观察各地风俗,要让史官们进献前代留下的典籍作为决策的借鉴;同时,少师提出富有训诫意义的格言,长老铺叙故事总结兴衰的教训,乐官吟诵意在讽喻的诗歌,大小百官直接陈述劝谏之言,平民百姓转达他们的苦乐和意愿,身边的近侍尽心出谋帮助规划,内外的亲戚认真协助弥补失察不周之处,乐官和史官以明志显德和历朝兴废的道理进行启发教育,王室的师傅和元老传授修养身心的原则和方法,然后由天子对各方面的意见进行权衡取舍作出最后决定。由于这样做,天子决定的事情才能顺利施行而不违背王道和民心。百姓天生人人有嘴,就像大地上天生有山峦江河一样,人们可以从这里得到无穷的财富;百姓人人有嘴,又好比大地上分布着高原沼泽和旱地水田一样,从这里能生长出人们穿衣吃饭必需的资源。善于疏导使百姓畅所欲言,就能够及时反映出国家政事的好坏得失;根据百姓的反映推行善政而预防腐败,就是保证国家财用丰富和百姓衣食充足的根本大计。那些平民百姓,对国事的好坏和生活的苦乐都会在心里思考分析,并且要通过嘴将他们的好恶发泄出来,等到条件成熟的时候他们还会采取行动表示自己的好恶,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得了呢!如果强行堵塞百姓的嘴不让他们发泄,这种做法能维持几天呢?”

厉王不肯采纳召伯虎的意见。就这样,京城内外的百姓再也不敢公开议论国事。可是,时过仅仅三年,就爆发了“国人暴动”,暴虐的周厉王终于不得不离开王位流亡到彘城。

敬姜论劳逸〔1〕

公父文伯退朝〔2〕,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3〕,惧忓季孙之怒也〔4〕,其以歜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童子备官而未之闻耶?居,吾语女〔5〕。昔圣王之处民也〔6〕,择瘠土而处之〔7〕,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8〕。夫民劳则思〔9〕,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是故天子大采朝日〔10〕,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11〕;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维旅、牧、相宣序民事〔12〕;少采夕月〔13〕,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14〕;日入监九御〔15〕,使洁奉禘郊之粢盛〔16〕;而后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17〕,昼考其国职〔18〕,夕省其典刑〔19〕,夜儆百工〔20〕,使无慆淫〔21〕,而后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职〔22〕,昼讲其庶政〔23〕,夕序其业〔24〕,夜庀其家事〔25〕,而后即安。士朝受业〔26〕,昼而讲贯〔27〕,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自庶人以下〔28〕,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alt〔29〕,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alt〔30〕,卿之内子为大带〔31〕,命妇成祭服〔32〕,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33〕,蒸而献功〔34〕,男女效绩,愆则有辟〔35〕,古之制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36〕:‘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嗣也〔37〕。”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38〕,季氏之妇不淫矣!”


【注释】

〔1〕本篇选自《国语·鲁语·下》。有的选本题为《公父文伯之母论劳逸》。敬姜即“公父文伯之母”的名字。文中所叙之事,发生在季康子已任鲁国正卿(前493)之后至孔子去世(前479)之前的这段时间内。

〔2〕公父文伯:即公文歜(chù触)。春秋时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后裔,鲁哀公时曾为下大夫。文伯的祖父季悼子是曾为鲁国正卿执掌国政三十余年的季武子(季孙宿)的儿子,季武子去世后,由孙子季平子(季孙意如)直接接任了正卿,作为嫡系后裔仍以“季孙”为氏;而季悼子的其他儿子(包括文伯的父亲),则按当时制度改以封号为氏,所以称“公父”。但,从宗法关系上,公父氏仍可视为季孙氏的后裔,所以孔子为了表示对文伯之母的尊重仍称为“季氏之妇”。

〔3〕主:家长;在我国古代形成的宗法制度下,儿女应尊健在的父母为一家之长,父亲称为主父或男主,母亲称为主母或女主。绩:以手搓麻线,与在织机上进行纺织的含义有别。

〔4〕季孙:这里是指鲁哀公时任正卿执掌国政的季康子(季孙肥)。鲁建国于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初年,国君姓姬,是西周著名政治家周公姬旦的后裔;春秋初期,鲁桓公姬允于前694年在齐国被害,太子姬同继位称为鲁庄公,桓公的另外三个儿子仲庆父、叔牙、季友则分别称为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后来,这三家贵族中以季孙氏势力最强,从季文子(季孙行父)自鲁宣公元年(前608)成为正卿执掌国政,经季武子、季平子、季桓子(季孙斯)历任正卿,至季康子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去世,前后历六代国君共140年主持鲁国国政,权势胜过王室。因此,公父文伯不说怕触怒国君,而说怕触怒季孙。

〔5〕女:同“汝”,你。

〔6〕处民:对待百姓,处置百姓。

〔7〕处之:居住在那里。

〔8〕王(wàng旺):作动词,做国王,称王。

〔9〕思:宋人苏洵所撰《谥法》中说:“谋虑不愆曰思。”将前人使用“思”字的内涵之一具体解释成“为了不产生过失而思虑”。此处即属此义。

〔10〕大采朝(cháo)日:据《周礼·春官》中记述,每年春分之日,天子要率群臣到都城的东郊举行拜日典礼,称为朝日;其含意是尊敬天帝、日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并以自己尊敬天神的行为教训百姓虔诚尊敬天子。在举行拜日典礼时,天子要在礼服的腰带上插着大圭(一种用于隆重仪典的玉制的礼器,顶端尖而有弯钩,下为长方形平版,长3尺)、手中要捧着瑱圭(形状、作用与大圭同,长为1尺2寸),而这两件礼器都要用五彩丝线缠绕五圈,这种仪式称为大采。

〔11〕三公、九卿:已见本卷《召公谏厉王弭谤》篇注。祖识地德:祖识,学习和了解;地德,我国古代认为土地生产五谷及诸物供人衣食是大地之神赐给人类的恩德,称为地德;这句话里除开含有通过拜日不忘大地恩德的意思,主要是引申其义表示学习和了解种植五谷等农业生产方面的知识。

〔12〕师尹:中央朝廷各职能部门的众官之长,一般是指大夫一类官员。维:和。旅:众。牧:周朝沿袭夏、商制度分天下为九州,各州之长称为牧,直接受中央朝廷指挥;秦、汉在地方设置郡县,称州郡长官为牧,与此处所说九州之牧不同。相:周朝分封许多诸侯国,各诸侯国均有相,由中央朝廷委派并直接管理,实际是一个地区的官员,与秦、汉以后的宰相、丞相不同。宣序民事:宣布政令和安排政务。

〔13〕少采夕月:据《周礼·春官》中记述,每年秋分之时,天子要率群臣到都城的西郊举行拜月典礼,称为夕月;我国古代视天子为至尊,天子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日为兄,以月为姐,夕月之典与朝日的意义相似。举行夕月典礼时,礼器要用三色彩饰,称为少采。

〔14〕太史:周代官制设有内史、外史、大史、小史;大史(即太史)掌管历法、法典、祭祀。司载:掌管天文和观察天象吉凶的官员;按《周礼·春官》中记述,这类官员称为“冯相氏”、“保章氏”。纠:考察。虔:虔诚地遵循。天刑:上天显示的吉凶征兆。

〔15〕九御:即九嫔,天子后宫的嫔妃。

〔16〕禘郊:原专指国君祭祀宗庙改在都城的南郊举行祭天典礼,这里应是泛指各种祭祀活动。粢盛(zī chéng资成):装在祭器内作为祭品供奉的谷物。

〔17〕业命:下达的任务和命令。

〔18〕国职:诸侯国应尽的职责。

〔19〕省(xǐng醒):检查,反省。

〔20〕百工:各行各业的工匠。据《周礼·冬官·考工记》中记述,“国有六职”,包括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百工在社会分工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是直接为朝廷服务,由朝廷委官管理,所以诸侯要过问百工勤惰。

〔21〕慆(tāo滔)淫:过分地放纵淫乐。

〔22〕考:考究,思考。

〔23〕讲:谋划和处理。庶政:各种政务。

〔24〕业:学业。

〔25〕庀(pǐ匹):处理,治理。

〔26〕士:我国古代将平民分为士、农、工、商四类,称为“四民”;士为四民之首,指那些尚未取得官职而在学习文武技艺的人,地位在农、工、商之上。

〔27〕讲贯:研究和领会贯通。

〔28〕庶人以下:西周、春秋时专称从事农业生产者为庶人,庶人以下则包括农业生产者及工、商各业平民。这种称谓,反映了以农为本、重视农耕之业的思想。

〔29〕玄alt(dǎn胆):用来串联玉制装饰物垂挂于礼冠前后的丝带。

〔30〕纮(hóng宏):钉在冠冕上系于下颏使冠冕固定的带子。alt(yán延):覆盖在冠冕上的黑布。

〔31〕内子:卿的正妻。大带:祭服上用的腰带,以白色丝织品制作。

〔32〕命妇:大夫之妻;后泛指受有封号的贵妇。

〔33〕社:社日,祭土神的日子;我国古代尊天敬地,称为“皇天后土”,每年立春后要祭祀土神,祈求农作丰收,因此在祭土神之日就要安排农事,在家人中进行分工。赋事:安排农耕之事。

〔34〕蒸:通“烝”,古代四季举行祭祀的称谓不同,春祭称礿(yào药),夏祭称禘,秋祭称尝,冬祭称烝;这里就是专指一年农事完毕举行冬祭报答天地之佑。

〔35〕辟(bì必):罪过。

〔36〕而:通“尔”,你。修我:以修身之道要求我。

〔37〕穆伯:公父文伯的父亲,季悼子的儿子。

〔38〕志:通“alt”,记住。


【今译】

公父文伯到朝廷中议事后回家,前去拜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搓麻线。文伯对母亲说:“按照我公父歜的家庭境况,我家的女主人还要亲自操劳去搓麻线,我实在担心会触犯当朝正卿季孙肥的怒气,他可能要认为我是一个不能尽心侍奉家长的不孝之人啊!”文伯的母亲听后深深叹息说:“鲁国大概是要败亡了吧!朝廷让你这样无知的人担任官职,却没有告诉你怎样做好官使国家兴盛的道理吗?你不要走开,我来对你讲讲这些道理。过去,圣明的君王对待他治下的百姓,首先是选择并不肥沃的土地让他们去定居,然后还要他们经常辛勤劳作为国家效力,所以,这些君王能做到长治久安。对那些黎民百姓来说,经常处于辛勤劳碌之中就自然会思考如何避免过失、改善处境,认真思考避免过失、改善处境就会产生向上行善的心愿;反之,长久安闲不劳心力就容易放任而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忘记行善向上,忘记行善向上就不免会滋生罪恶的念头。土地肥沃条件优越的地方人们多数不能成为有用之才,原因就在于他们习惯安逸而好胡思乱想;土地贫瘠条件艰苦的地方人们却没有不归向道义努力行善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经常辛勤劳碌。正因为如此,礼仪中明确规定:每年春分时天子要用五彩装饰的大圭、瑱圭等珍贵礼器举行隆重的拜日仪式,和三公、九卿等朝中大臣一起学习和了解种植五谷等农耕知识;中午则要考察政事的处理情况,亲自参与百官的议事和决策,指挥朝中各部门的负责长官和九州之长、各诸侯国之相等众人在一起宣布政令和安排有关事务;秋分时也要用三色彩饰的礼器举行拜月仪式,和掌管历法的太史及其他掌管天文的官员一起认真观察并虔诚遵循上天显示的吉凶征兆;日落之后还要检查后宫嫔妃完成妇职的情况,督促她们为祭祀活动准备好洁净的祭品;这些都做好了之后,才会觉得安心无虑。各国的诸侯,早上要认真处理天子下达的命令和任务,白天要考察邦国之内大小官员履行职责的情况,傍晚要检查施用刑法是否得当,夜间还要警诫各行各业的工匠,不许他们过分放纵淫乐;这些都做好了之后,才会觉得安心无虑。朝中的公卿大夫等重要官员,早起就要考虑如何履行自身的职责,白天要谋划和处理各种具体事务,傍晚要安排钻研学业,夜间还要治理家务;这些都做好了之后,才会觉得安心无虑。学习文武技艺的士民,早起接受师长传授的学业,白天对这些学业深入研究领会,傍晚再反复温习,夜间还认真考核直到全无错误而自觉已无不满之处;这些都做好了之后,才会觉得安心无虑。至于农工商各业平民,自天明即从事劳作,直到天黑了才能休息,没有一天敢于怠惰荒废本业。除此之外,王后要亲自编织用于王冠前后悬玉饰的丝带,公侯的夫人除了编织这种丝带还要织系冠用的带子和覆盖冠上的黑布,卿的妻子要织造祭服上用的腰带,大夫的妻子要裁制祭服,列士的妻子除开做祭服还要做上朝穿的官服,从士民庶人以下的各家妇女都要替自己的丈夫缝制衣服。在春天祭土神的时候开始分配各人应承担的劳务,到冬天大祭时众人都献上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分男女人人都应努力做出成绩,不能敬业尽责的人就被认为是有罪;这是自古就定下的制度。德才兼备有能力的人为大事操心劳神,平庸的人就从事体力劳动务工务农,这是前辈君王留下的规矩。全国上下,有谁敢心怀邪念不勤恳效力呢?我如今丧夫寡居,你又不过是个地位不高的小官;我们母子即使是从早到晚地努力做事,还恐怕会丢掉祖先创立的基业。更何况你心中竟有了怠惰的念头,这又怎么能避免因罪过而受罚呢!我本来希望你能早晚都督促我加强修身之道,提醒我:‘千万不要废弃了祖先创业的美德!’你如今竟敢劝我:‘为什么不自图安逸?’用你这种态度去承担国君委派的官职,我真害怕故去的穆伯将会断绝后继之人啊!”

孔夫子听到敬姜夫人教训儿子的这番议论后,深有感触地说:“我门下的学生都应该牢牢记住这些话,季孙家的这位老夫人真正是深明大义、心无邪念啊!”


【简评】

敬姜在议论中强调“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是“先王之训”,将劳心与劳力分出高下贵贱而绝对对立起来。这种观点,被剥削阶级沿用了几千年作为统治劳动人民的理论依据,当然是必须扬弃的。但,敬姜认为: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不分男女,不论行业,都必须以勤劳为尚;劳则使人向上行善,逸则使人腐败趋恶。这些见解,至今对我们仍有值得深省的意义。

勾践灭吴〔1〕

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2〕,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3〕,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4〕,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5〕。”大夫种进对曰〔6〕:“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7〕,冬则资alt〔8〕;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9〕。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10〕,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11〕,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12〕,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于吴〔13〕,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天王〔14〕,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15〕,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16〕。请勾践女女于王〔17〕,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18〕。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19〕。’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20〕,沉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21〕,子胥谏曰〔22〕:“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23〕,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24〕,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25〕,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勾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26〕,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27〕。”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28〕,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29〕,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30〕,其身亲为夫差前马〔31〕

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32〕,北至于御儿〔33〕,东至于鄞〔34〕,西至于姑蔑〔35〕,广运百里〔36〕。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37〕,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38〕。”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39〕,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40〕,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41〕。生三人,公与之母〔42〕;生二人,公与之饩〔43〕。当室者死〔44〕,三年释其政〔45〕;支子死〔46〕,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47〕,纳宦其子〔48〕。其达士〔49〕,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50〕。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51〕。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alt〔52〕,无不歠也〔53〕,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54〕,请报之。”勾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55〕,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雠〔56〕,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57〕,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58〕,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59〕。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

果行,国人皆劝〔60〕。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61〕,又败之于没〔62〕,又郊败之〔63〕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勾践对曰:“昔天以越予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64〕,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65〕。君若不忘周室而为弊邑宸宇〔66〕,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67〕!”遂灭吴。


【注释】

〔1〕本篇选自《国语·越语·上》。

〔2〕勾践:春秋末越国国君,姓姒,前496年至前465在位;前494年,勾践为吴王夫差所败,后信用范蠡、文种等人,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复仇灭吴,并向北扩展越过淮河,一度称霸于诸侯。会(kuài快)稽:春秋时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在会稽城东南有会稽山,相传即大禹治水时在江南聚会诸侯的茅山;本文说“会稽之上”,应是指据险屯于会稽山上,时在前494年兵败于吴之后。

〔3〕国子姓:与国君姓氏相同的晚辈人。

〔4〕吴:周朝初期分封的诸侯国,与周天子同姓姬,建都于吴(今江苏苏州),又称为句吴;春秋后期,吴王阖闾和夫差父子曾一度使国势强盛,后夫差败于越王勾践,于前473年身死国亡。

〔5〕知:执掌。

〔6〕种:即文种,字子禽,又作伯禽;原为楚国人,春秋末为越国大夫,又称大夫种。勾践兵败后,他受命往吴国求和获得成功,使越国免于灭亡;后又协助勾践主持国政,奋发图强,终于灭吴而雪国耻。晚年,因被人诬害,触怒勾践,自杀而死。

〔7〕资:积蓄,储存。

〔8〕alt(chī痴):细葛布,为夏季穿用之物。

〔9〕待乏:准备应付情况变化时所需之不足。

〔10〕爪牙之士:勇武善斗的人。

〔11〕蓑笠(suō lì梭粒):用草或棕毛编织的雨衣和用竹子制作的防雨帽。

〔12〕子大夫:对大夫表示尊敬的意思,近似现代人称“大夫先生”、“大夫阁下”之类。

〔13〕行成:求和,议和,订立和约。

〔14〕彻:直通,直达。

〔15〕寡君:做臣子的在别国国君面前提到本国国君时表示自谦的说法,含有德、能均不如对方的意思。

〔16〕赂:作为补偿,作为酬谢。

〔17〕女(nǚ)女(nǜ):前者作名词,女儿;后者作动词,将女儿嫁给别人。

〔18〕宝器:珍贵的器物;多指鼎、彝之类保存于朝廷的传国重器,与一般金银珠宝不同。

〔19〕左右:指挥,处置。

〔20〕妻孥(nú奴):妻子儿女,

〔21〕夫差:姬姓,春秋末吴国国君,前495年至前473在位。前496年,夫差的父亲吴王阖闾兵败于勾践,并因伤重而死;夫差继位,誓报父仇,并于前494年击败勾践。但,此后他自傲拒谏,信用奸佞,并多次用兵耗损国力,终于又败于勾践而身死国亡。

〔22〕子胥:即伍员(?—前484),原为楚国人,因其父伍奢被杀,他避难逃亡至吴,协助姬光(即吴王阖闾)刺杀吴王僚而夺得王位,因而受到阖闾父子的重用,官至大夫;后因反对夫差与越国议和,又不支持夫差北上争霸的军事行动,被太宰嚭诬害而被迫自杀。

〔23〕三江:指分布在当时吴、越境内(今浙江、江苏、安徽三省相邻的部分地区)的吴淞、钱塘、浦阳三条江水及其支流。环,遍布。

〔24〕上党之国:指在吴、越以北高原地区建立的国家。上,就地势而言是指与吴、越水乡有别的高原地带,就方位而言是指吴、越的北方;党,毗邻之地。位于今山西长治市北的上党郡,是战国时韩国始置,与本篇之“上党”无关。

〔25〕太宰嚭:即伯嚭(pǐ痞),又作帛喜、白喜,原为楚国大夫伯州犁之孙,后逃亡至吴,以巧于逢迎甚受夫差宠信,官至太宰;他贪受重贿,力劝夫差与勾践议和,又排斥伍子胥的正确意见,将子胥陷害致死,对吴国的败亡负有重要罪责,吴亡后他也被杀。

〔26〕中原:原野之中。不是指传统所谓的中原地区。

〔27〕请更(gēng耕):请求改正。

〔28〕忧:父母去世。

〔29〕恶(wù悟):厌恶的事。

〔30〕宦:作动词,充当仆隶。

〔31〕前马:在马前开路的小卒,马前卒。

〔32〕句(gōu勾)无:当时越国南疆之地,在今浙江诸暨县南50里之勾无亭。

〔33〕御儿:当时越国北疆之地,又作“语儿”,在今浙江嘉兴西南、杭州东北。

〔34〕鄞(yín银):当时越国东部边境之地,在今浙江宁波市南。

〔35〕姑蔑:当时越国西部边境之地,在今浙江龙游县北。

〔36〕广运:领土方圆的面积;古人称东西宽度为广、南北长度为运。

〔37〕誓:以誓言郑重相约。

〔38〕将(qiāng腔):希望,愿意。二三子:对众人的尊称,近似于今人所说的“诸位、各位”。

〔39〕丈夫:古代对年满20岁的成年男人的称呼。

〔40〕免:同“娩”,分娩。

〔41〕豚(tún屯):小猪。

〔42〕母:乳母。

〔43〕饩(xì细):粮食。

〔44〕当室者:主持家事的人;按照我国宗法制度的传统,应由嫡长子继承父业主持家事。

〔45〕政:通“征”,包括征收赋税和征调徭役。

〔46〕支子:除嫡长子之外的儿子。

〔47〕孤子寡妇:即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家庭。疾疹贫病:即因病而生计贫困的家庭。

〔48〕纳宦:交给官府抚养。

〔49〕达士:通达事理而在社会上有影响的士人。

〔50〕摩厉:同“磨砺”,相互切磋研讨。

〔51〕庙礼之:由国君亲自在朝廷中以礼相待。

〔52〕alt(bù布):通“哺”,给予吃的东西。

〔53〕歠(chuò啜):通“啜啜”,给予喝的东西。

〔54〕节:国家治理得有条有理。

〔55〕四封:四境。

〔56〕雠:同“仇”。

〔57〕誓:举行誓师仪式。

〔58〕亿:十万。有:又。

〔59〕旅进旅退:进退行动一致听指挥。

〔60〕劝:劝勉,勉励。

〔61〕囿:当时吴国境内之地,旧注指笠泽,在今太湖中。

〔62〕没:当时吴国境内之地,具体所在已不得详,据本篇所记战事进展情况,当在太湖至今苏州之间。

〔63〕郊:吴国国都(今江苏苏州)近郊。

〔64〕甬句东:又作甬东,在今舟山群岛附近海域,当时是属于越国势力范围之内的边荒之地。

〔65〕礼先壹饭:在不久之前曾以礼相待。参阅《吴语》中关于夫差兵败乞和时的记叙,夫差曾向勾践提及他当初允许越国求和一事,这里所谓以礼相待应是指此往事而言。

〔66〕不忘周室:没有忘记应该尊重周天子的礼仪。因夫差与周天子同姓姬,这里是表示既尊重周天子就应对他的同姓也以礼相待的意思。宸宇:房屋旁边,屋檐之下。夫差说“为弊邑宸宇”,意思是请勾践给他在残破的吴国都城内还留一片檐下之地栖身而不要放逐去远方。

〔67〕次:居留。


【今译】

越王勾践兵败后率仅存的五千将士退守于会稽山,对全体将士发布号令说:“凡是我越国的父老兄弟和百姓,有能够帮助我出谋划策打退吴国军队的人,我今后就和他共同执掌越国的政权。”大夫文种进呈对策说:“臣下听说:做买卖的人,在夏天要动手囤积御寒用的毛皮制品,在冬天则要着手储存炎热时穿用的细葛布;走旱路时要考虑到改行水路乘船,行水路时也要考虑到弃舟乘车;这样做,都是为了做好准备应付情况变化时的需要。对一个国家来说,虽然不存在四周邻国前来侵犯的忧患,仍然不能不预先培养和选拔谋臣勇将。这好比是蓑衣和斗笠,到雨季来临之时,人人都必然要求得到和使用它。如今,您已经兵败困守在会稽山上,到了这种地步之后才想到要寻求出谋划策的人,岂不是有点太迟了吗?”勾践说:“如果我现在就能够听到大夫先生的高论,又有什么理由说是太迟了呢?”随即亲切地拉着文种的手,进一步和他细细商讨强国退敌之计。

于是,首先派遣文种到吴国去求和,对吴王夫差说:“敝国那位德薄能弱的国君勾践已经处境十分困窘,再也派不出更合适的使节,只能让庸劣无才的文种勉强前来致意;我又实在不敢让自己的声音直接惊扰天王大人的听闻,所以私自央求在天王手下管事的人先转呈了我的来意:‘敝国国君现在仅存的几千残兵,已经不值得再委屈天王的大驾前去讨伐了;敝国愿意献上金银宝玉和美女,作为日前委屈天王大驾前来讨伐敝国之罪的补偿。恳求天王允许,将勾践的女儿送给天王大人作婢妾,将越国大夫的女儿送给贵国大夫作婢妾,将越国列士的女儿送给贵国列士作婢妾;越国庙堂中珍藏的传国之宝也将全部随这些美女和金银宝玉一起奉献给天王大人。至于敝国国君勾践,则将率领全越国的民众前来归顺,跟随在天王的大军之后,一心一意听从天王的指挥驱使。’敝国的这些请求,不知天王是否同意?如果天王大人一定要认为越国的罪过不能宽恕,还是要出兵讨伐,那么,敝国军民将烧毁自己供奉祖宗灵位的祠庙,将自己的妻妾子女囚禁起来让他们准备殉国而死,将所有的金银宝玉都沉入大江之中,宁可国破家亡来决一死战;敝国现在还有全副武装的将士五千人,我们将出动这支队伍拼死决战,这样一来,肯定还会有同样多的人志愿和他们一起舍生赴死,这就等于将有成万的兵士需要天王大人去应付。假如真的到了这种以死相拼的地步,岂不是天王自己也会损兵折将,并且将失去天王所喜爱的金银宝玉和越国美女?依我的想法,与其兴师动众去屠杀越国军民而自己也失去所爱,宁愿不动一兵一卒而得到越国的一切;天王大人认为这两种做法哪一种更有利呢?”

夫差将要接受文种的意见与越国订立和约,大夫伍子胥劝阻说:“不能这么办!我们吴国和越国之间,天生就是相互敌对相互征伐而无法和平相处的国家。吴淞、钱塘、浦阳三条大江及许多支流遍布在吴、越两国的疆土上,这里的百姓没有充裕的土地可以迁徙移居;有了吴国存在和发展就无法让越国存在,要让越国存在和发展就无法保留吴国,这种天生的地理条件将永远无法改变。我伍员听说:‘从小生长在陆地的人,只习惯在陆地居留;从小生长在水乡的人,则习惯于在水上活动。’那些建立在地势高处的北方的邻国,我们即使用兵去攻伐并征服了他们,自己还是不能长久居留在那些地方,也不会利用他们的战车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至于越国,我们如果能用武力彻底征服它,自己就能长远居留在那片土地上,并且能利用他们的战船来充实自己的兵力。所以,征服越国是一件利益久远的事情,千万不能放弃此利而不取。您务必要下定决心乘胜灭亡越国,万万不可犹疑!如果今天放弃了这种即将到手的利益,将来即使是想要悔改,也肯定会来不及的。”

越国人将八名美女盛妆打扮后送给吴国的太宰伯嚭说:“太宰先生如果能设法免除对越国的惩罚,我们还有比这几个女子更漂亮的绝色佳人送给您。”伯嚭就去向夫差进言说:“我听说:古时候用兵讨伐别国的人,只要能使对方降服就可以收兵了。现在,越国已经表示愿意降服,又何必更多苛求呢?”夫差终于与越国订立了和约并撤兵而去。

勾践向越国百姓公开宣布说:“我过去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反而又和强大的吴国结下了冤仇,因此使许多越国百姓惨死于战场,至今抛尸荒野不得安葬,这都是我的罪过。我请求父老兄弟给我改过的机会。”于是,对战死的人妥善进行安葬,对伤残的人热情慰问并厚加馈赠,对幸存的人则使他们充分得到休养生息;百姓家有了丧事就亲临吊唁,百姓家有了喜事也前往祝贺;凡是离开越国的人都以礼相送,凡是自愿前来越国的人都热情欢迎;有百姓厌恶反对的事一定尽快根除,有百姓感到不足的地方一定尽力弥补。这样精心安排好国内事务之后,勾践又以极其谦卑的态度去侍奉吴王夫差,不仅派了三百士人到吴国去充当臣仆听任驱使,勾践本人也屈身充当为夫差开路的马前卒。

当时勾践拥有的领土,南边到句无,北边到御儿,东边到鄞城,西边到姑蔑,面积不过百余里,人口也不多。勾践于是召集他的父老兄弟和他们立誓相约,说:“我听说:古代的贤明国君,能使四方各地的百姓都来归附他,就像流水自然朝低处汇集一样。我现在还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希望能带领诸位努力繁殖人口增强越国国力。”随即制定了法令,规定壮年男子不得娶已无生育能力的老年妇女,已无生育能力的老年男子也不得娶壮年妇女;女孩子到了17岁还不出嫁,他的父母就应被认为是有罪而受罚;男子到了20岁还不娶妻,他的父母也应该被认为有罪。家中有孕妇快要分娩的应及时报告官府,由官府派医生来守护照料产妇与婴儿。生男孩的,由官府奖赏两壶酒、一只狗;生女孩的,则由官府奖赏两壶酒和一头小猪。一胎生三个孩子的,由官府安排乳母负责抚养;一胎生两个孩子的,由官府供给口粮等生活所需。主持家事的长子死了,官府免除他家三年的徭役;其他的儿子去世,则免除三个月的徭役;还一定要亲临哭吊将死者妥善安葬,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至于只有孤儿寡母相守或因父母多病而处境困难的家庭,则让他们把孩子交给官府抚养。对那些知书达理并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人,官府都尽力为他们提供整洁的居室、华美的衣服和丰盛的饮食,让他们专心尽力帮助勾践共同切磋治国的道理。对那些从四面八方前来越国的知名人士,则一定要在王宫里以隆重的礼仪亲自接待。勾践还经常用船装载着粮、油等生活用品到国内各地去巡行,遇见在外流浪的青少年,没有一个不给予充足的饮食,并且一定要问清他们的姓名以便日后妥善安置。至于勾践自己,不是他亲身种植的粮食他就坚决不吃,不是他夫人亲手纺织的布他就坚决不穿,决心与百姓共劳苦。整整十年,官府没有向百姓征收赋税,平民之家都普遍储存了足用三年以上的口粮。

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国家富足,民心振奋,越国的父老兄弟主动向勾践提出请求说:“过去,夫差使我们的国君在各国诸侯面前蒙受耻辱。现在,我们越国也治理得有条有理,我们请求替您报仇雪耻。”勾践推辞说:“过去和吴国作战招致失败,不是各位父老兄弟的过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罪过。像我过去那样不自量力而给百姓带来痛苦,还怎么能谈得上个人蒙受耻辱?请各位暂时还是不要说对吴国作战报仇的事吧。”众父老兄弟又再三请求说:“在我们越国的疆域之内,百姓人人都敬爱自己的国君,就像敬爱生身父母一样。做子女的理所当然应该考虑替父母报仇,做臣民的也理所当然应该考虑替国君报仇,哪里还会有人敢于不尽心尽力呢?我们坚决请求再和吴国决战一场!”勾践终于答应了众人的请求,于是召集民众举行誓师仪式,对众人说:“我听说:古时候的贤明国君,不忧虑自己的兵力不足,而忧虑属下的兵士在志趣和行动中缺乏知耻向上之心。现在,夫差属下穿着用水犀皮制作的坚甲的士兵,已达到十万零三千之多,他却不担心这些士兵缺乏知耻向上之心,仍然唯恐人数不多。上天已经注定他这样做会自取败亡。我如今决定出兵,就是想帮助上天灭亡这个倒行逆施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将士是那种盲目逞能的个人之勇,而是希望全军上下行动一致听指挥。在前进时人人应该想到立功者有赏而奋勇争先,在后退时则人人应该想到临阵畏缩者必罚而放弃后退的念头;如果这样,我就会按既定的法规给予你们奖赏。如果前进时不听命令而畏缩不前,或者后退时忘记羞耻而自顾脱逃;这样,就必定会受到既定刑罚的惩处。”

不久,越国的军队果然出动去讨伐夫差,举国上下的人都争相勉励出征的将士。父亲勉励儿子,哥哥勉励弟弟,妻子勉励丈夫,大家都说:“还有谁像我们的国君这样德高恩重,你怎么能不舍生忘死去为他效忠呢?”由于这样,越军士气旺盛,头一仗就在囿这个地方大败吴兵,接着又在一个叫没的地方击溃了吴兵的抵抗,最后追击到吴国国都的近郊打得吴兵再无还手之力。

夫差计穷力拙,只得反过来向勾践求和,仿效当初文种求和时的口气对勾践说:“我国的这点残兵败将,已经不值得再委屈您动手讨伐了。我请求用金银宝玉和美女作为委屈您远来讨伐的补偿。”勾践回答说:“过去,上天曾有意把越国给予吴国,吴国却没有接受上天的旨意;如今,上天决定将吴国给予越国,我们越国人难道能像你那样不听从上天的意旨却接受你的主意吗?我要求你离开吴国迁移到越国东海边的甬句东去居住,在那里你可以完全自主,甚至还可以自认为是和我一样的一国之君!”夫差失望地回答说:“记得就在不久以前,当你处境危困时我还曾对你以礼相待啊!你如果还没有忘掉诸侯应该尊重周天子的礼法,能看在我夫差和周天子同姓一个‘姬’字的分上,在这已经破败的吴国国都里留下一片屋檐作为我的栖身之处,不让我流亡异乡,这也就是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你如果对我说:‘我一定要毁灭你的国家,一定要使夫差的宗族灭绝。’那么,我只有请求一死!否则,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人呢?从此就让你越国的国君在我吴国的土地上居住下去吧!”夫差自杀而死,勾践终于灭亡了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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