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席慕蓉的诗里有这么一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何遇的妈妈就是念着这首诗在一棵杨柳树下遇见了与她执手的人。
何遇的名字由此而来。
十八岁那年,他跟方楚楚离开熟悉的小县城,提前过上了社会人生。这对神雕侠侣没雕,不侠侣,只有神,神经病的神,在吧台上摔过瓶子,在动物园喂过老虎,帮人代笔写过小说,给魔术师当过助理,曾经挥霍着人民币吃遍一整条夜市美食街不心疼,也落魄到买个面包都要一人一半。
二十五岁那年,何遇在一家贺卡公司工作,专职写情书,被女上司强撩未果,倒是让方楚楚以此为梗,吃了半辈子的醋。
二十八岁那年,何遇说,忙归忙,什么时候有空,咱们把婚结了吧。方楚楚说,结婚那么大的事,怎么能这么随便,要不,就今天吧。
三十岁那年,方楚楚脑里长了颗瘤,差点见了阎王,治愈后从此右耳辨音吃力,走路左右摇晃。他们决定不生孩子,统一目标,开始在国内环游,以季为单位,一年去四座城市,方楚楚靠体力在当地的青年旅社打工,何遇靠脑子在路边写字画画赚外快。
四十岁那年,他们成立了一家图书公司,策划了多部畅销书。那一年是2030年,科技主导世界,极简生活者遍地游行,让纸质书起死回生。
五十岁那年,方楚楚旧疾复发,常常昏厥,何遇卖掉图书公司,用所有积蓄买回一辆无人驾驶的房车,将房车改造成移动书店,带方楚楚环游世界,共伴余生。
方楚楚是谁?
两人相遇在高一那年。何遇自小文笔好,私下帮同学写情书,一封两块钱,赚点钱买杂志。但他性子软,碰上那种个儿高人浑的顾客就,结果非但没赚到他们的钱,还被反将一军,被老师直接查封了生意,顺带放学别走,留在办公室里写检讨。
这孩子在学校没犯过什么错,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放大成黑洞,觉得写检讨是重罪,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文字游戏,奋战到天黑什么都没憋出来。他窝在老师的桌上,看着四周堆成山的作业本,咬着笔抓耳挠腮。
此时方楚楚从窗外推开玻璃窗,一个跳跃从容落地,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何遇瞪着眼,气都不敢喘,腮帮子咬笔咬得生疼,盘算着这三层高楼,此乃何方蜘蛛侠。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气氛诡异,何遇多年的尴尬综合征上头,全身如针刺般难受,他强找话题:“今晚的月亮好圆。”
方楚楚一哆嗦,嘟囔着竟然有人,她叼着一枚棒棒糖含混地说:“外面有雾啊大哥。”
接下来,何遇努力不冷场,从天气温度、你叫什么名字到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越问越尴尬。倒是方楚楚一边翻着东西,心情大好地接受了采访。他们生活的小县城叫龙泉,城里有两所学校,一所龙泉中学,一所二中,显然,正房和妾的区别,但两家学校不承认,暗地里比拼升学率。之前有过两校的学生谈恋爱错失重本的前科,于是学校出现了一个没列入校规的潜规则:内部消化能忍则忍,外部消化格杀勿论,以至于两校学生连正常的交往都剑拔弩张。方楚楚就是隔壁龙中的,此行来二中,是帮她老大找一个带锁的笔记本。
看着这个穿着便服,马尾上绑着一圈圈彩色皮筋的不良少女,何遇咽了团口水,不想生事,把脸往作业堆里凑,不巧手肘碰到一个带锁的本子。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躲不过的何遇弱弱地举起手。
方楚楚向他走去,这才终于看清楚作业本后面那个男生的模样。
她们班走文艺路线的物理老师曾说过,真正的速度是看不出来的。比如树叶什么时候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你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她计算了一下,大概就在刚才的半秒钟时间内,心头已经开启了一扇门。
从此以后,何遇的世界就多了一个方楚楚。
何遇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窗外的动静转过头,方楚楚正一蹦一跳的,露出那张笑开花的脸,吓得他尿都断了线。下了晚自习后,街上的路灯年久失修,方楚楚会突然从某条巷弄里钻出来,身上挂着彩灯,陪他走一段。最夸张的一次是方楚楚潜入何遇的教室,在他座位上搞事情,被何遇逮个正着。不过没等他问清情况,班主任突然也进来了,何遇急中生智,把方楚楚的头按进自己的课桌洞里,本以为躲过一劫,谁知道方楚楚的脑袋被卡住拔不出来,最后请来了消防队。
因为跟龙中学生往来,何遇被班主任发配到操场跑圈散热,方楚楚在旁边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个五颜六色的马尾辫和花衣裳格外显眼。何遇用校服套住头,委屈至极地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你校服有樟脑球的味道,真好闻。”这是那天方楚楚的回答。
“那是什么味道?”莫羡揪着何遇的衣服,轻轻闻了一下。
莫羡是何遇在这个学校“唯二”的朋友,颜值与成绩并驾齐驱。何遇很理性,任何事井井有条,他安静,不争,写东西是他的安全岛,所以他在学校的常态就是在座位上跟自己玩,因为不合群,同学都不太待见他。
只有莫羡欣赏他,她跟何遇说,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改变世界,另外一些人跟在这些人后面做自己喜欢的就好了,你得允许这样的自己存在。那一年,她不过也才16岁,人美心善,世上真的有天使。
而何遇另一位朋友,是他们的心理学老师,何遇叫她雅典娜。当初学校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校长请来雅典娜老师为大家上心理课,结果不出一个月,就被语数外老师以各种理由占课。零星的几次见面,她总能用各种招数活跃班上的气氛。何遇看着讲台上的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眼波流转,气质非凡,那时有一期杂志写圣斗士星矢的,他看着紫头发白衣的雅典娜,心里似乎有了女神模糊的对照,雅典娜老师因此而来。
何遇有次跟同桌闹了口角,差点动了手。尽管何遇占理,但他赤着脸,还是忍不住抹了把泪。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跟同学吵架,他怨怼自己没用,雅典娜给了他一杯柠檬茶,对他说,吵完架会哭的人,其实是潜意识觉得把自己隐藏的另一面给别人看到,于是没有了安全感,才会忍不住哭。
也许自己心底有一只小恶魔吧。何遇躺在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暗自想。何妈妈伴着周杰伦的曲儿在客厅里跳舞,无论是抒情歌还是吐字不清的rap,这位舞后都能随机调换步调,“舞法舞天”。
伴着“菊花残,满地伤”,何遇睡了好沉的一觉。
方楚楚出现在他的梦里,洗完澡的她披着一头未干的长发,蜷着腿在床上琢磨着藏头诗,她好努力地想把“何遇我喜欢你”几个字藏进诗里,但来回团了好几张纸,都写不出半个字。良久,她突然转身,朝何遇的视角冲他狰狞道:“我竟然为了你做这种事,把我自己都感动到了。”
何遇从房车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助理机器人靠在床前,显示电量低,肚子上的音箱正放着何遇常听的电台调频,里面温和的男声说,刚刚听到的是来自周杰伦的经典老歌,《告白气球》。
何遇弯着腰,把机器人抱去充电座,也不过就十几斤的家伙,感觉比前些天又吃力了不少。简单洗漱后,他在饮食一体机前犹豫片刻,点了一杯温水和蛋饼。
何遇坐在工作台前,一只手颤悠悠地掀开窗帘一角,外面是透光的白,电视上说,这是札幌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还是往常的习惯,他用那支惯用的白色钢笔,缓缓写下一封信,耐心装进一个米色的信封里,随后起身穿上大衣,套着羊绒围巾,把白色头发顺了顺,戴上一顶灰色的平沿帽,敛去表情,打开车门,轻轻地下了房车。
这是移动书店停业的第五天。
何遇来到札幌市医院,在重症病房前,把那封信递给穿着粉衣的护士。银色的房门里,方楚楚在病床上安静地沉睡,两台精密的仪器连着她的大脑和心脏。因为用药的缘故,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间或醒来,就读读何遇给她的信,聊聊天气心情,更多是他们共同的回忆,末尾,总是附上一段情话。
只有在仪器换药时,何遇才能进入病房,不能停留太久,所以还要看运气,最好方楚楚能默契地睁开眼。
最近一次的见面,何遇说写信没人回的感觉,好孤单啊。方楚楚笑笑,声音发涩地说:“轮到你了老头儿,该你主动一点,我好休息休息。”
何遇心疼道:“当年你追我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什么我追你,是你先撩我!”方楚楚用力咽了咽口水,一股热流袭来,眼睛被刺得糊上一层雾气,她缓缓说道,“在老师办公室里,突然说月亮圆,看你老老实实的,还不是为了吸引我注意,你就是心眼子多。”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感谢月亮,让我们碰上了。”
“我们能碰面,那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何遇被呛得咳了起来。
两校合并的消息何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高一学年结束,决定读文的他,得了急性阑尾炎,躺进医院待了个大半个月。他带着小腹的一道伤口重回学校,校园早已狼烟四起,有人在食堂后门偷偷集会签名抗议合校,高年级甚至直接带头在顶楼撕书,整个教学楼被白花花的纸片淹没。
当然最后还是合校了,说是教育局的意思,两校统称龙泉县中学,高中部搬到隔壁龙中,二中变成初中部,二中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从此消失。二中学子万念俱灰,莫羡倒是平静,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手托着腮,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没人知道那时的她在想什么。
踏进新班级的那天,何遇首先看到的是莫羡,缘分使然,何遇心想。再一转眼,方楚楚靠在椅背上,给了他一个饱满的大笑。我想死,何遇心想。
无敌方楚楚在这个学校有个男女混合团体,名曰“Girls and More”,一看这小破团就是严重性别歧视。他们有课一起逃,检讨互相抄,团队宗旨就是活在当下,时光爱老不老,我们毕业就散。那个高个子刘海男叫修远兮,听说外公是日本人,家里开剑道馆的,常在座位上张牙舞爪,招式每天不重样,官方解释说他在练气功。寸头肌肉,说话总爱拽英文的男生叫高兴,从认识方楚楚他们那天起,他就不停炫耀毕业后会去英国念书,He is the king of the world。身高一米五的叫郝青春,二次元美术生,会真实地把cosplay衣服穿到学校里,并且一整天都沉浸角色的敬业妹子。最后要隆重介绍的是,占用了“每个班都会有一个胖子”名额的Pizza,英文名是她自己取的,她的梦想是赚大钱,每天都能吃上必胜客。
这帮人给何遇和莫羡的见面礼就是拉他们去网吧。对于何遇这种没有深层次追求,以及胆子不在线的人,网吧、游戏厅犹如善良人设的一处黑洞,如果进去了,那就真的从一个可塑之才变成无耻之徒了。何遇抱紧网吧门口的水泥柱子,宁死不从,最后输给了莫羡寡淡的一句话:“我在这里有卡。”
网吧里乌烟瘴气,何遇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吐。方楚楚热情洋溢,给何遇申请了一个QQ号,把每个人都加上,还特意把自己设置到一个分组里,何遇像是看某种仪式一样,跟着方楚楚的鼠标箭头晃着脑袋。
还没把“886”“9494”和“555”代表的意思分清楚,就听见对面的修远兮扬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何遇,你六点钟方向,有个女生在偷看你。”
方楚楚机警地先回头,刚好看见一个小女生躲闪的眼神,不住地把脸往显示器一角钻。
“她不是看你,她是看门口的警察。”坐在他们旁边的莫羡温柔一刀。
门口的警察叔叔看完网吧老板的登记表,开始挨个儿看身份证。所有人默契地开始脱校服,何遇胃里已经翻江倒海,他大口呼气,脑袋已经跟不上这节奏。
莫羡和修远兮仗着七成熟的脸,从警察身边走过,在老板那刷了卡从容离开,接下来是郝青春,她是直接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因为身高优势警察压根儿没看见她。方楚楚把何遇的校服脱下来绑在自己腰上,拎起已经全身僵硬的何遇,掩耳盗铃埋着头走,结果不偏不倚撞在警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