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马光的诗学思想
诗话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特有的形式之一。这种形式创始并流行于宋代,其后又由诗而扩展到其他文类。清代何文焕在《历代诗话序》中说:“诗话于何时昉?赓歌纪于虞书,六艺详于古序,孔孟论言,别申远旨,春秋赋答,都属断章。三代尚已。汉魏而降,作者渐多,遂成一家言,洵是骚人之利器,艺苑之轮扁也。”按照这一说法,诗话的出现可以上溯到夏商周更为久远的年代,大凡“六经”、诸子中有关诗的言论。如《论语》中有许多孔子关于诗歌思想的记载,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等。《尚书·尧典》中也记述了舜的话:“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些应该是最早的有关诗歌的理论。后世人们也非常注重对诗歌理论的研究和记述。如南北朝钟嵘的《诗品》、唐代皎然的《诗式》、司空图的《二十四品》等。到北宋时期,“诗话”一名正式出现。
诗话大盛于两宋,是一种谈诗论诗的杂著,内容大多以记录轶事、品评得失、考证用典出处、摘录佳句、阐发诗歌理论为主。欧阳修最早用诗话命名其书,写下了《六一诗话》。欧氏在卷首自题一行小字“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笑谈也”,表明其写作态度比较随便。司马光的《温公续诗话》是继欧阳修之后的第二部以“诗话”命名的作品,这也是司马光在诗歌评论方面的重要著述。当前来看,司马光《续诗话》相对于欧阳修的《诗话》,在内容、理论、体制等方面既有继承又有所发展,其诗话中虽未形成完整的诗歌理论体系,但结合其诗文创作,我们可以相对完整地复原出这位集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学者于一身的北宋名臣的诗歌理论。
第一节 司马光诗学思想的渊源
司马光生活的早期,欧阳修与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人“同为古文歌诗”,发起了诗歌复古运动,经过不断努力,结束了西昆体诗文风靡文坛的局面。他们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真正建立了宋诗的新风格,形成了宋诗的创作理论,“他们为革新宋初诗风作出了很大贡献,为宋诗的继续发展开辟了道路”。稍后的司马光正是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前进的。
一、钦慕梅尧臣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安徽省宣城县双溪人,以诗闻名于世,存诗两千八百多首。《宋史·梅尧臣传》云:“宋兴,以诗名家为世所传如尧臣者,盖少也。”梅尧臣的诗歌理论主要散见在其诗集之中,他学习杜甫《论诗六绝句》的做法,写了十余首论诗诗;另外,大量保留在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之中,还有一部分出现在以往不见诸家著录的《梅氏诗评》一卷和《续金针诗格》一卷中。从这些论述看,梅尧臣关于诗歌的创作提出了写实与兴寄的主张;他还注重用诗歌反映社会现实和重大的政治斗争,主张学习《诗》、《骚》的优良传统,反对借诗歌“嘲风月”、“弄花草”,倡导“平淡”的诗歌境界。由于他在艺术上追求“意新语工”,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因此,他的诗歌达到了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成为宋诗的“开山祖师”。
对梅圣俞,司马光是钦慕的;对梅圣俞的诗歌,司马光是喜爱有加的。司马光有九首诗表达了这种感情。
当司马光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士子时,梅圣俞已经在文坛上形成了“以钱数千求梅诗一篇”的影响。对这样的文坛高才,司马光伺机拜见,但自觉才短,苦无机会。直到宝元元年(1038年),二十岁的司马光高中进士甲科,授华州判官,得以入秦。梅尧臣时知襄城县,司马光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求教的好机会,他长途跋涉,历尽艰难来到梅圣俞处,登门愿交。《投圣俞》一诗就表达了司马光当时求教的心情。
圣俞精为诗,坚重比白玉。至宝识之希,未必谐众目。应辰仰高风,跂从自西蜀。平生未相识,歉歉不自足。薄游困京师,旅食止脱粟。得官当入秦,行李未结束。先求圣俞门,执贽请所欲。九衢季冬月,风沙正惨黩。羸马惮远行,毛鬣寒瑟缩。旅拒不肯前,一步九刺蹙。饥童袖拥口,手足尽皲瘃。论诗久未出,窃骂怨满腹。归来面扬扬,气若饫粱肉。累累数十字,疏淡不满幅。自谓获至珍,呼儿谨藏蓄。长安十五驿,重复间川陆。置诗怀袖间,倦懑辄披读。高吟桑野阔,目瞑即投宿。自可忘羁愁,行瞻灞陵曲。
司马光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去拜访梅圣俞。寒冬腊月,天气十分寒冷,在室外等待的书童饥饿难忍,手足冻得都皲瘃了,而与之相比,室内诗人与圣俞论诗热火朝天,久久“未出”。在受到圣俞指点后,诗人“面扬扬,气若饫粱肉”,如获至珍,如同求得心灵宁静的良药般,解除了精神上的疲劳。于是两人的来往即由此次拜访求诗而展开。
此时,司马光父亲司马池任同州知州,梅尧臣的同年石扬休,字昌言,正在同州任判官,二人虽然相差二十余岁,但志趣相投,畅谈甚欢。司马光邀梅尧臣往同州游玩,顺访石扬休。梅尧臣写下了《赋石昌言家五题》吟咏石扬休收藏的括苍石屏、白石寒树屏、白鹊屏、怀素草书和蜀虎图。同时司马光作《和圣俞咏昌言五物》酬之,二人诗歌均体现语质朴简洁,状物细致、描摹至精的特点。司马光还经常邀请朋友一起拜访梅尧臣。钱公辅(1021—1072),字君倚,同司马光是好朋友,两人经常相邀去拜访梅尧臣,司马光诗集中有一篇《同钱君倚过梅圣俞》即为拜梅的记录,“王畿天下枢,薄领日填积。自非奉朝请,九衢未尝识。今兹到东城,胥靡暂逃役。近指圣俞居,安能不往觌?”年轻的司马光拜访梅尧臣,心情极其崇敬与好奇,连梅尧臣的居室摆设也颇为关注:“一室静萧然,昏碑帖古壁。”梅尧臣对上进好学的司马光也很热情,写新诗赠予他,并给予人生以及诗歌创作方面的指点:“叩阶读新诗,迷暗得指擿。”司马光读诗受教,流连忘返,几乎忘记了时间:“笑言殊未足,黯然日将夕。呼马涉归途,灯火已历历。又知几何时,更有重来迹?”热切盼望着还有这样受教的好机会。
梅尧臣对二人的来访也有所记录,其《次韵和司马君实同钱君倚二学士见过》诗中说:“天京二贤佐,向晚忽来觌。……移榻近檐楹,谈诗俄至夕。”对年轻的朋友来家里共同探讨诗歌创作的问题十分欢迎,家中光线不明则移榻靠近窗户继续品读诗书,直至夕阳西下方罢。又《次韵和钱君倚同司马君实二学士见过》道:“何以延君子?唯有满床书。何以解君颐?淡句无足娱。何以留君久?灯烛已照途。……我老焉所羡,送子立踌躇。”室中虽无更多观赏之物,但满床诗书已足以与热爱诗文的君子共赏。到了灯烛俱明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送别友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从年龄上看,梅圣俞年长司马光十八岁,是长辈,是师友;从交往内容来看,二人谈诗论诗,又是诗友。考查二人交往这一段时期,正是司马光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时期,这其中恐怕与梅尧臣不无关联,前辈的勉励、切磋与指导,对司马光有一个巨大的促进作用。所以说梅尧臣对司马光在诗歌思想上的影响,不可小觑。
梅圣俞病逝,司马光长歌当哭,作了《梅都官挽词二首》:
兵形穷胜负,史法贯兴衰。落落虽殊众,恂恂不忤时。位卑名自重,才大命须奇。世俗那能识,伤嗟止为诗。
漆灯无复曙,柏径不知春。南纪光华减,中朝俊秀贫。凄清千古韵,寂寞一邱尘。异日昭亭下,方多沥酒人。
诗人在无尽哀痛的心情下,对梅圣俞的人格魅力给予了高度评价。司马光又在《和吴冲卿三哀诗》和《和不疑送虏使还道中闻邻几圣俞长逝作诗哭之》中对梅尧臣等人的离去再次表示沉痛哀悼。
天生千万人,中有一俊杰。奈何丧三贤,前后缠期月。邻几任天资,浮饰耻澡刷。朝市等山林,衣冠同布褐。外无泾渭分,内有淄渑别。逢时敢危言,慷慨谁能夺。圣俞诗七千,历历尽精绝。初无追琢勤,气质禀清洁。负兹惊世才,未尝自标揭。鞠躬随众后,侧足畏蹉跌。钦圣渥洼驹,初生已汗备。虽有绝尘踪,不失和鸾节。宜为清庙器,俨雅应钟律。众论仍共然,非从友朋出。群材方大来,軮轧扶帝室。谁云指顾间,聊翩化异物。吊缞哭未已,病枕气已竭。同为地下游,携手不相失。绅绂顿萧条,相逢但嗟咄。诵君三哀诗,终篇涕如雪。眉目尚昭晰,笑言犹仿佛。肃然来悲风,四望气萧瑟。(《和吴冲卿三哀诗》)
昨夕邮吏来,叩门致书函。呼奴取以入,就火开其缄。不疑赋长篇,发自燕这南。痛伤江与梅,继踵良人歼。噫嗟知其二,尚未知其三。请从北辕后,覼缕为君谈。邻几虽久病,始不妨朝参。饮歠浸衰少,厥逆生虚痰。逮於易箦辰,皮骨余崆嵌。遗书属清俭,终始真无惭。圣俞食寒冰,外以风邪兼。愚医暴下之,结候愈添。惙惙气上走,不复容砭。自言从良友,地下心亦甘。钦圣体素强,药石性所谙。平居察举措,敢以不寿占。一朝暂归卧,簿领不废签。讣来众皆愕,未信犹规觇。兴言念三子,举袂涕已沾。英贤能几何,逝者迹相衔。君疑天上才,人得帝人贪。我疑人间美,多取神所嫌。茫茫幽明际,蓍蔡难穷探。忧来不可忘,终日心厌厌。(《和不疑送虏使还道中闻邻几圣俞长逝作诗哭之》)
诗人进一步表达了对梅尧臣等三人难以割舍的心情。为同一人写四首悼亡诗在司马光的诗集中仅梅圣俞一人。可见司马光对梅圣俞的钦慕程度。
对梅圣俞的诗歌创作,司马光更是极力称赞。在《圣俞惠诗复以二章为谢》中说:“我得圣俞诗,于身亦何有。名字讬文编,佗年知不朽。”“我得圣俞诗,于家果何如。留为子孙宝,胜有千金珠。”在《园中书事二绝》中说:“坐嗅白莲药,卧看青竹枝。闲斋不成寐,起读圣俞诗。”在《和吴冲卿三哀诗》中云:“圣俞诗七千,历历尽精绝。初无追琢勤,气质禀清洁。负兹惊世才,未尝自标揭。鞠躬随众后,侧足畏蹉跌。”
司马光把梅圣俞的诗视为至宝,视为千金难求的经典,可以流传不朽的宝贵财富;当自己“不成寐”时,起来诵读之,作为精神上一种愉悦的享受;同时把梅圣俞的自然天成、平淡闲雅的诗风奉为楷范,并有效仿学习之意,愿孜孜以求。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司马光如此地钦慕梅圣俞和喜爱他的诗歌,一方面是由于梅圣俞当时在文坛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自己的创作思想和实践倾向于梅圣俞。
二、学习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欧阳修博学多才,诗文创作和学术著述都成就卓著,为天下仰慕。他又是一代名臣,政治上有很高的声望。他以这双重身份入主文坛,团结同道,奖掖后进。当时著名的文学家中,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都是他的密友;司马光、苏洵、王安石受到他的引荐;而苏轼、苏辙、曾巩更是他一手识拔的后起之秀。由欧阳修来肩负革新文风的领导责任,正是众望所归。
欧阳修十分赏识司马光,在《荐司马光劄子》说司马光“德性淳正,学术通明”,历述司马光的学问文章和人品作风。司马光对欧阳修十分敬佩,并自觉向欧阳修学习,其中“续诗话”就是学习的一种方式。
第一部以“诗话”命名之书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据《四库总目提要》记载,《温公续诗话》为续欧阳修《六一诗话》而作,司马光在《续诗话》前自作小引中也说:“诗话尚有遗者,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之。”从司马光《续诗话》小序可以看出,司马光创作诗话的目的是续欧阳修《六一诗话》之“尚有遗者”,而其主要承继的方面集中表现在“记事”一端,在诗话中更多侧重的是摘录佳句、记录逸事等内容。于是文学史上第二部以诗话命名的专著《续诗话》就产生了。《温公续诗话》的篇幅比《六一诗话》略短,其所承续欧公者,首先是以“话”体谈诗的形式,闲散随便,自由灵活,短则数语,长不过二三百字,每条各自独立,各条之间无篇章联系。《温公续诗话》特以“续”字标题,在记录诗事方面,的确是有意接续《六一诗话》,其中有些条目直接承续《六一诗话》所录故事,郭绍虞《宋诗话考》 已一一列出;为“续”非重复,而是补充,比如关于九僧诗,《六一诗话》只记得惠崇一人,且云“九僧诗集已亡”,司马光则据亲眼所见隐士闵交如保存的《九僧诗集》,准确地写出九僧的名字和修行处,以及陈充收集九僧诗“集而序之”之事。对九僧诗的评价,欧阳修指出其佳句和题材局限,司马光也认为“其美者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
《温公续诗话》中“科场程试诗”一条也是续《六一诗话》“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条。欧阳修认为国家科举的导向作用很大,以赋取人,诗就难得佳作了。司马光则认为应试之诗本来就难得佳作,不过他还是列举了五条较佳之作,但只是说这几则诗与作者入仕及成名有关,并不是说诗的艺术水平多么高超。另外,“魏野处士”条以较长篇幅评述魏野其人其诗,除评点名句外,还指出“其诗效白乐天体”,继欧阳修说“仁宗朝有数达官……常慕白乐天体”之后,又将隐逸诗人列入“白体”行列,后世文学史家接受了他的说法。这一点从诗学思想上看,《温公续诗话》又是《六一诗话》的继承。
综上所述,司马光的诗学思想与梅圣俞、欧阳修的诗歌创作主张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续诗话》在记事中品藻佳作,语简言精,虽只有三十一则,“而品第诸诗,乃极精密”。司马光的诗学思想受欧梅诗文革新的影响很大,《续诗话》在当时也对欧梅的诗学革新起到了扩大声势的作用。司马光言:“文章之精者尽在于诗。观人文徒观其诗,斯知其才之远近矣。”在这卷诗话中,司马光就明确地表现出了他对不同诗歌创作风格的好恶,反映出他评价诗人的标准,体现了他的诗学思想。
第二节 司马光诗学思想的内容
司马光不仅有论诗的专著《续诗话》存世,在他的诗文里,也散见许多论诗思想。在《温公续诗话》中除序之外共三十一条,从内容上看,多数是谈诗之本事,属“论诗及事”者,少数也有点评诗句水平者,属“论诗及辞”者。结合司马光诗歌创作,其诗学思想十分鲜明,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诗要有内容、有益于世,诗贵意在言外,诗要有趣味。后人对司马光的文论、诗论均有提及,如顾易生、蒋凡、刘明今著的《宋金元文学批评史》第一编“北宋诗文批评”中,第四章《王安石、司马光的实用文学观》,第三节专列一节讨论“司马光的实用文学观”;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三十六讲《北宋政治家的文论》亦称:“政治家的文论就和道学家的见解不一样;在当时,最足以代表的就是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两人在政治上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但是文论见解是一样的。……就反对雕锼无用的文辞这一点讲,政治家和道学家古文家是一致的,不过政治家更强调在‘用’的方面;就‘文’讲要重在用,就‘道’讲也一样重在用。这是政治家文论——也就是政治家学说——最突出的一点。”司马光这种诗学思想的形成,除直接受到梅圣俞、欧阳修等人影响外,还和自己的生活经历、个性气质以及时代风气等因素分不开。下面谈谈司马光主要的诗学思想。
一、诗贵有内容,有益于世
宋人论诗之为用,有一句话讲得很好,即“为儒道立正理,为国是立公论,为贤士大夫立壮志,为山林立逸气”。也就是说诗歌应当具有政治功能和道德见性功能。从宋代诗歌创作的发展阶段来看,大致经历了由政治层面渐向道德心理层面的倾斜。北宋诗歌的表现功能,体现为理学家的理学诗对道德规范和义理的阐发,江西诗派诗人对人格陶养和美学的追求;到南宋时期四灵、江湖诗派那里,就蜕变为“甜美”的愉悦。北宋中叶,王安石等人也曾大力提倡诗应当“明道致用”、“有补于世”。梅尧臣也以教化讽谏为己任。理学家邵雍等更关心诗的纲纪人伦教化作用。
司马光一生致力于从政与治史,关注重心在于经邦和治民之术。从取士择才的角度出发,其认为科举应该以德为首,不应专主文辞,诗赋于施政治民是无所益用的。其力主科举改革,主张变试诗赋为试经义。在仁宗嘉祐六年的《论选举状》中就谓:
臣窃以为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其次经术,其次政事,其次艺能。近世以来,专尚文辞,夫文辞者,乃艺能之一端耳,未足以尽天下之士也.国家虽设贤良方正等科,其实皆取文辞而已。
显然,以上观点是承续孔门四科德首文末以第门人的儒家观点而来的。同样,在仁宗嘉祐八年的《送胡完夫序》中亦谓:“近世取士不然,一决之以文辞。噫,文辞岂能尽取士之道邪?天下病是久矣。”
这种思想被司马光一生所恪守,在之后的政治生涯中,他多次上奏章,表达自己这一主张。司马光反对以诗赋取士而主张以经义取士,尚德行而末文学,其认为经义有利于施政治民,而诗赋则是浮华无用之文,体现了其经世致用的儒家诗学思想。这与孔子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扬雄的“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是一脉相承的。因此,在司马光的诗文里“有益于世”的思想十分突出。
司马光一生推崇扬雄,认为扬雄“不专为文”,有道存之,是自己心中的文人典范。司马光在论文时就坚持“文以明道”的原则,认为那些徒发声响之文颠倒黑白、迷失方向,是有害的。他著有《迂书》,自称“迂叟”、“迂夫”。其《文害》一则云:
或曰:“庄子之文,人不能为也。”迂夫曰:“君子之学,为道乎?为文乎?夫唯文胜而道不至者,君子恶诸。……而子独嗜之乎?”或曰:“庄子之辩,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迂夫曰:“然则债人也,尧之所畏,舜之所难,孔子之所恶,是青蝇之变白黑者也,而子独悦之乎?”
这是司马光对庄子之文的看法。在他看来,庄子之文离道甚远,虽然文采斐然,然而文胜而道不至,是颠倒黑白之文,不足贵。司马光对扬雄“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说法笃信不疑,对于扬雄“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思想深有感触,因而排斥辞藻富丽而不以道贯之的作品。像这类观点在《迂书》中尚有很多,如:“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发身。夫变白以为黑,辕南以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言而无益,不若勿言。为而无益,不若勿为。”“使庄为扬言,斯与之矣;扬为庄言,斯拒之矣,孰党焉。”
那么“文以明道”中的“道”是什么呢?司马光认为以“利民”为主。他在《与薛子立秀才书》中这样说:
士之读书者,岂专为禄利而已哉!求得位而行其道,以利斯民也。国家所以求士者,岂徒用印绶粟帛富宠其人哉?亦欲得其道以利民也。故上之所以求下,下之所以求上,皆非顾其私,主于民而已矣。
这里司马光有力地突出了儒家学说中民本思想的客观性、现实性、实践性,是对儒学传统的发展。所以,司马光的诗歌中有许多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
司马光不但要求为文“适于用”,而且强调诗歌也应当“致用”。在《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中说:
终则见索恶诗,欲以示郡之贤守悴。……况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光忝与足下以经术相知,诚不敢以此为献,所可献者,在于相与讲明道义而已。……诗何为哉!诗何为哉!
这里司马光特别强调作诗即使像曹植、刘琨、鲍照、谢灵运那样“壮丽”,“华而不实”,也是“无益于用”的。在司马光看来,诗歌的作用可以沟通人际关系、歌功颂德、讽上化下等。如有一次神宗皇帝设宴款待群臣,自作诗并命群臣和诗,于是司马光作了《瞻彼南山诗》七章,并为此作《进瞻彼南山诗表》,声赞皇帝恩德,其中说:
君不交臣则无以得其心。是以诗人歌颂其君之德,多称饮食饫燕之丰,钟鼓管磬之乐,车服旌旗之盛,币帛锡予之多。盖以君臣兄弟朋友之际,舍此无以相交也。
“舍此无以相交也”说明君臣宴饮唱和诗歌必不可少,甚至是密切君臣关系的重要方式。又在《颜太初杂文序》中云:
求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为诗歌洎文以宣畅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荡为事……太初恶其为大乱风俗之本,作《东州逸党诗》以刺之。诗遂上闻,天下亟治牧罪。又有郓州牧怒属令之清直与己异者,怜其冤死,作《哭友人诗》,牧亦坐是废。……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
在司马光眼里,诗歌具有和君臣、颂圣德、讽政理、教吏民的作用,这些都是正统儒家的诗学观。司马光自己创作也是坚持这种思想的,如《读书堂》写道:“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表明自己不信邪说、独尊儒术的立场。
这些都充分说明了司马光的诗歌理论倾向:重内容,重有用;反对无病呻吟、形式华丽而空洞无物的作品,辞藻华丽空无一物的诗,可以说在司马光诗集中几乎找不到。那些有感而发之作也正是其重诗歌“有内容”、“有用”的具体实践。这一点后人评价比较恰当,苏轼在《司马温公形状》中说:“其文如金玉谷帛药石也,必有适于用。无意之文,未尝一语及之。”顾栋高在《司马太师温国文正公年谱》序中说:“其文不事高奇,粥粥乎如菽粟之可以疗饥,参苓之可以已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