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摇篮里的女王
1542年—1548年
玛利亚·斯图亚特来到人世六天成为苏格兰女王。命运赐予的一切每每来得太早,致使她未能领略个中兴味。她出世伊始,这一纵贯毕生的规律便见端倪。在1542年12月那个阴霾的日子当她在林里思戈宫诞生的时候,她的父亲詹姆士五世正躺在邻近的福克兰宫,生命垂危。国王年仅三十一岁,已为生活压垮,厌倦于王权,厌倦于争斗。他原是一往无前、侠肝义胆的男子汉,本来生性开朗,醉心于艺术,倾心于妇女,也与子民亲密无间。他常微服来到乡间参加喜庆活动,同农夫一起跳舞,说笑。他创作的一些歌谣仍长存于国人的记忆之中。然而他出身于一个不幸的家族,作为一个不幸的继储生逢乱世,又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国家,从一开始就注定命运多舛。刚愎自用、肆无忌惮的邻人亨利八世咄咄逼人地要他推行宗教改革。但是詹姆士五世依然忠于教会[1]。一向伺机要教君主不得安宁的苏格兰贵族马上利用这个矛盾,不断地使这个爽朗、随和的国王身不由己地陷入战乱之中。早在四年之前,当詹姆士五世向玛利·德·吉斯求婚时,他就清楚地描述了自己遭逢的厄运,这是指:顽固贪婪的氏族同他作对,他硬着头皮在做国王。“尊敬的女士,”他在那封真诚感人的信里写道,“我才二十七岁,可是生活已经像王冠一样使我不堪重负……我从小便是一个孤儿,曾受制于不可一世的贵族。炙手可热的道格拉斯家族曾长期奴役我,因此我憎恶这个姓氏,每一想起就会怨恨难消。安格斯伯爵阿基巴尔德、他的弟弟乔治,以及所有他那些被流放的族人都不停地挑拨英国国王与我为敌。在我的国家里,英国国王不曾用许诺来引诱、用金钱来贿赂的贵族现在一个也没有了。我并无人身安全可言,也无法保证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公正的法律来行事。所有这一切使我如履薄冰。尊敬的女士,我因此期待您给我以臂助和良策。我阮囊羞涩,只能在法国提供的资助里打转,或者依靠富裕的神职人员为数有限的捐献,装潢宫室,维修要塞和建造舰船。但是我的那些男爵却把一个真正以当明君为己任的国王视作势不两立的敌手。虽然法国国王对我友好,他的军队援助我,我的百姓拥戴我,但我担心在同这些男爵决一雌雄时难操胜券。如果本国贵族没有外援,我将排除万难,为这个民族伸张正义,获致安宁而扫清障碍,也许我会达到这个目的。可是英国国王不断地在他们和我之间制造不和,在我的国家里散布异端教义,流毒所及侵蚀着各个层次的教徒与国民。而国民和教徒一向是我和祖辈仅有的依靠力量,现在我不禁自问:这种力量还会长期支持我们吗?”
在这封卡珊德拉[2]式的信里,国王预见的各种祸害果然应验,而且他还遭到更大的灾难。玛利·德·吉斯为他生的两个儿子都夭折于摇篮之中。詹姆士五世虽然正当年轻力壮,但是依然膝下无嗣可以继承那顶年复一年把他的额头压得越来越痛的王冠。终于他那些男爵逼得他违背本意同占有优势的英国进行一场战争。谁知到关键时刻他们又背弃了他,在索尔威湾[3]一役,苏格兰不仅吃了败仗,而且也丢了脸:还未真正交手,为氏族首脑遗弃的队伍就因群龙无首,狼狈地四散溃逃。而国王本人,这位平素如此豪迈的大丈夫,在那决定命运的关头,早已不是在同外族的敌人,而是同自己的死神在搏斗。他在发烧,疲惫地躺在福克兰宫的病榻上,对毫无意义的争斗与变成羁绊的生命都已厌倦。
这时,在那个阴沉的冬日,就是1542年12月9日那一天,雾锁窗前,一个使者叩响了房门。他向这个久病不愈、垂危不起的国王奏报:他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女继承人。但是詹姆士五世干枯的灵魂再也无力寄予希望和品尝乐趣。为什么不是一个儿子,一个男继承人呢?难逃一死,在他眼里一切都成了祸患、惨剧与灭顶之灾。万念俱灰,他回了一句:“我们的王冠来自一个女人,也将和一个女人同归于尽。”这句凄楚的谶语也是他的临终遗言。他长叹一声,在床上翻过身去,面壁而卧,不再回答任何问题。不多几天以后,他被安葬。这样,玛利亚·斯图亚特还没有真正睁开眼睛看世界,便成为她这个王国的继位者。
但这是在双重意义上前途黯淡的继位:做一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女人和一个苏格兰的女王,原因是:斯图亚特家族中至今没有一个能够平安地或者长久地坐在这个王位上。有两位国王,即詹姆士一世和詹姆士三世被谋杀。有两位国王,即詹姆士二世和詹姆士四世阵亡。而命运给他们的两个后代,即眼前这个浑然不明事理的婴孩和她的嫡孙查理一世则安排了更加残酷的结局:上断头台。在这个像阿特柔斯家族[4]那样的世系中谁也未能得天独厚享受高寿、清平和洪福。斯图亚特家族不得不同外来的敌人,同国内的敌人,同自己的族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搏斗。他们的周围,他们的内心都永难平静。他们的国家,同他们自身一样,始终不得安宁。而且在这个国家里,最不忠实的恰恰是本来最该忠实的:这就是那些勋爵和男爵,那些深沉、强大的,那些暴戾、放肆的,那些贪婪、黩武的,那些傲慢、顽固的天潢贵胄。正如诗人龙沙[5]漂洋过海来到这烟笼雾罩的岛国后苦恼地说:这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和一个凶恶的民族”。这些贵族在自己的领地和宫室里俨如小国之君,他们像赶肉畜一样永无休止地驱使成群的农夫和牧人去械斗和掳掠。这些专断的氏族主宰活在世上除了战争别无乐趣。惹是生非是他们的爱好,嫉妒猜忌是他们的动力,而他们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则是权势。这位法国使者写道:“金钱和私利是仅有的塞壬[6],他们就爱听她们的歌声。如想劝导他们对自己的君主要尽天职,要讲荣誉,讲正义,讲美德,行为要光明正大,便会招惹他们的耻笑。”这些人不顾道德,争斗掠夺已成癖好,在这一点上,与意大利雇佣兵队长相似,只是他们的种种习性表露得更加粗鄙,更加肆无忌惮。他们蝇营狗苟,唯我独尊之争未有穷期。这里说的是戈登、汉密尔顿、阿兰、梅特兰、克罗福特、林稷、伦诺克斯、阿盖尔这些历史久、权势盛的氏族。他们有时各自纠集起来,彼此世代结仇; 有时信誓旦旦,暂时结盟,为的是纠合在一起对付第三者。他们总是拉帮结派,但谁对谁都不是真心修好。尽管每一个人同其他人都因家庭之间,甚至个人之间联姻而结亲,可是始终嫉妒和敌视对方,毫不容情。在他们粗野的灵魂里,有某种不信教和未开化的习性在不断延续下去。为私利所驱使,他们无论自称为新教徒或者天主教徒,都无关紧要。归根结底,他们全是麦克白和麦克德夫[7]的后代,正如莎士比亚以如炬的目光所洞察的那样,全是沾有血腥的上层人物的子孙。
这些永难驯化、妒忌成性的帮派只有出于一个动机,即在需要挟制他们共同的君主,他们的国王时,才会马上步调一致,因为对他们所有人来说,恭顺都同样不好受,忠诚都同样不习惯。如果这“一群无赖”——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彭斯[8]谴责这些人时这样叫他们——还能容忍一种形同虚设的王权高踞于他们的城堡和产业之上,唯一的原因就在于一个氏族对另一氏族的嫉妒。戈登氏族仅仅由于免得王冠落入汉密尔顿氏族之手而让斯图亚特氏族坐在王位上;反之,汉密尔顿氏族出于对戈登氏族的忌恨而听任斯图亚特氏族当权。可是,如果一个苏格兰国王真要敢于统治,强使举国上下讲礼仪守秩序,凭青年血性,与倨傲而贪婪的勋爵们作对,那就是自讨苦吃!遇到这样的国王,这群彼此心怀敌意的恶棍立刻就亲如兄弟抱成一团把他除掉:如果刀兵相见未能奏效,那么杀手的匕首定能发挥作用。
这是一片上演悲剧的土地,阴鸷的贪欲把它撕得支离破碎,它的历史宛如一首气氛沉郁、荒诞不经的叙事谣曲,这个位于欧洲北端的海上岛国小而又穷,这里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战乱,国力遭到了彻底的破坏。那么几个城市——其实也谈不上城市,只是几所依赖一座碉堡的庇护挤靠在一起的极其简陋的房子而已——也一再被劫掠,被焚毁,始终富不起来,连平头百姓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而贵族的城堡——今天还阴沉蛮横地矗立在废墟中——亦非装饰高雅、富丽堂皇的真正宫殿,而是牢不可破的堡垒,符合战争的需要,并无为求宾至如归而设计的柔和的造型。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大家族和他们的奴仆之间缺少一个中间阶层,这个阶层拥有满足需求的力量,以此养活国民。只有从特威德河[9]到弗思狭湾[10]那一带是密集聚居的地区,又因紧靠着英国边界而一再遭到入侵、破坏,致使人口缩减。而在北方,人们沿着周围无人居住的湖泊,穿过荒凉的牧地或者茂密的北欧森林,可以漫步几个钟头而不见一个村庄、城堡或市镇,不像在人烟辐辏的其他欧洲国家,那里紧挨着一个又一个居民点,宽阔的街道上人来车往,进行着各种买卖,不像在荷兰、西班牙和英国从飘扬着三角旗的泊地驶出轮船,远渡重洋,运回黄金和香料。这里还像在宗法制时期那样,大家靠牧羊、捕鱼、打猎来艰苦度日。在法制与礼仪上,在富裕程度和文化水平上,当时的苏格兰比起英国与欧洲其他国家至少落后一百年。随着近代史的开始,在沿海各城市,银行和交易所发达起来。但在这里,凡是提财产,却依然像处于《圣经》里所说的时代,都以地有多大、羊有几头来衡量。玛利亚·斯图亚特的父亲詹姆士五世有羊一万头,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并无王室珍宝,他没有军队,没有近卫确保他能行使王权,因为他支付不起养兵的费用。而勋爵们说了算的国会从来就没有同意过国王真能用来施政的拨款。赖以勉强生活的必需品之外,其他一切全从国王富有的盟友,从法国和教皇处借来或由他们赠送。他那些居室和宫殿里的每一条地毯、每一幅织花壁毡、每一副灯架都以屈辱为代价而取得。
这种永难解脱的贫困状况无异于一个脓包,它将苏格兰这片美丽的净土上治理国家的潜力虚耗殆尽,原因是:国王们、军人们、勋爵们的艰窘与渴求使得苏格兰始终是各种外国势力不折不扣的玩物。谁反对国王,宣扬新教,就能从伦敦得到酬金。谁支持天主教与斯图亚特家族,就能从巴黎、马德里和罗马领取工钱。所有这些外国势力都心甘情愿地花钱让苏格兰人替他们流血。英国和法国这两大民族之间的争衡依然胜负未定,因此紧贴英国的近邻苏格兰便成为法国在这场角逐中不可取代的伙伴。每当英国的军队突入诺曼底的时候,法国立即拿苏格兰匕首刺入英国的背部。于是尚武的苏格兰人便越过“边界”,攻击他们的宿敌。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们也始终是英国的心腹之患。强化在苏格兰的军事力量,一直是法国的施政要点。所以英国唆使苏格兰的勋爵们,不断挑起叛乱,力图借此摧毁这支力量,也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国家就这样变成百年血战的场所,而这场搏斗在这个懵然不谙世事的婴孩度过的未能善终的一生中方才见出分晓。
事实上,争夺就在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摇篮旁边开始。这无疑是有声有色的戏剧性象征。这个裹着尿布的婴孩还不会说话,没有思想,没有感情,那双小手在襁褓中几乎还不会舞动的时候,政治的魔爪已伸向她尚未发育的躯体,伸向她浑然不觉的灵魂。玛利亚·斯图亚特命中注定永远被禁锢于尔虞我诈的角斗之中。她将绝无机会舒畅地展露自我的本性。她将永无休止地卷进政治的纷争。她将永远是外交活动的猎取对象,永远是异族意旨的玩偶,永远只是国君、王储、盟友或者仇敌。信使一把詹姆士五世已经病逝,他的新生女婴作为继位者已是苏格兰女王这两则新闻带到伦敦,英国亨利八世就迫不及待地为他尚未成年的儿子和继承人爱德华求亲,想替他谋取这个无价之宝的未婚妻。玛利亚·斯图亚特发育未全,心窍未开,便像商品一样被人用来讨价还价。事实上,政治从来不重感情,只讲王位、国王和继承权利。政治无视涉及哪一个人,在国与国之间你争我夺,只有可见而实在的利益,与此相比,无论什么人都一文不值。但是就事论事,亨利八世要为苏格兰的王位继承者与英国的王位继承者订立婚约倒是明智之举,甚至是人道的设想,因为两个兄弟国家进行这场连绵不断的战争早就失去了意义。以四外一片汪洋的同一岛屿为家,为同一片海水所拱卫与冲刷,属于互有亲缘关系的种族,更兼生活条件相似,英国与苏格兰两国人民无疑只有一个使命:联成一体——显而易见,这是天意使然。只是都铎与斯图亚特两个王族还在阻碍这个最终目标的实现。如能通过联姻在这两个统治家族之间化干戈为玉帛,那么斯图亚特和都铎的共同后裔就会既是英国的又是苏格兰的又是爱尔兰的国王,一个联合起来的大不列颠便可以进行更高层次的奋斗,争取整个世界的统治权。
但是造化弄人:偶尔在政治活动中出现某种思路清晰、顺理成章的想法,又总是为愚蠢的做法所误。起初一切看来都很顺遂。勋爵们眼明手快往口袋里塞钱,都高高兴兴同意订婚。可是精明的亨利八世却并未凭一纸文书就认为万事大吉。他对这伙正人君子的虚伪和贪婪已经领教过无数次,深知这帮人不可信,他们不会受制于纸上协议。只要法国出价更高,他们马上就会把这个婴孩国王卖给法国王储。因此,他向这批苏格兰掮客提出立即把这个幼小的未成年人交给英国作为首要条件。可是既然都铎家族信不过斯图亚特家族,斯图亚特家族也对都铎家族不放心。而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母亲尤其反对这个婚约。作为吉斯家族的一员,她受过严格的天主教教育,不愿意听任自己的孩子受到邪说异端的影响。何况她用不着怎么费力便看出这份婚约里面有一个危险的陷阱,因为其中一项秘密条款写明,收受亨利八世贿赂的苏格兰掮客们承担了这样的责任,即:万一这个婴孩早夭,他们就得设法使“王国的全部统治权力和财富”也归亨利八世所有。而这一条里面便大有文章,原因是:此人曾将两个妻子送上断头台,不能不提防他急不可耐地要实现关系如此重大的继承,到时说不定会做手脚让这孩子早早归西,死得离谱。太后是思虑缜密的母亲,她拒绝将自己的女儿送去伦敦。于是求亲一事差点引发战争:亨利八世派兵企图强夺这价值连城的抵押品。他向军队发布命令简直是一幅残酷的图像,反映出那个时代毫不掩饰的暴虐行径。“用火和剑灭绝一切,这是国王的旨意。一俟你们竭尽所能取得夺得一切,即烧毁爱丁堡[11],将它夷为平地……霍利罗德[12]和爱丁堡周围许多城市和村庄你们务必全力抢空。抢空、烧毁、征服莱特[13]及所有其他城市。凡遇抵抗,杀尽男女及儿童,无须手下留情。”亨利八世的武装暴徒像成群的匈奴人越过边界。但在最后关头,母婴二人被送往坚固的斯德林宫躲了起来。亨利徒唤奈何,遂以一份协议了事,里面规定:在玛利亚·斯图亚特十周岁那天,苏格兰应将她交给伦敦(她一生总是像物品一样让人议价出售)。
看起来一切又都安排得非常妥善。然而,政治始终是一门荒谬的学问。任何简便、不言而喻、顺理成章的解决办法都同它格格不入。对于玩弄政治的人来说,设置重重障碍是他们莫大的乐趣,制造不和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久,天主教一方开始暗地里耍弄阴谋诡计,说:与其把这孩子——她还只会牙牙学语,只会微笑——卖给英国王储,还不如卖给法国王储。而且亨利八世一死,有意依约行事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但是这时英国摄政梭默塞特代表尚未成年的国王爱德华,要求将要垂髫的未婚妻交给伦敦。苏格兰拒不履约,英国摄政便派兵进击,让那些勋爵们听到舍此充耳不闻的唯一语言:武力。1547年9月10日平基狭谷[14]大会战——或者说得确切一些,大屠杀——中,苏格兰全军覆没,战场遗尸万余。玛利亚·斯图亚特未满五岁,这世界便为她流血漂杵。
此时,苏格兰已无招架之力,任凭英国人为所欲为。可是在这个遭到洗劫的国家,再要抢夺也已所剩无几。对都铎家族来说,苏格兰其实只有一件珍宝,这就是那个集王位与王权于一身的孩子。然而,玛利亚·斯图亚特从斯特林城堡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英国间谍不知如何是好。连最贴心的亲信当中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后把她藏在哪里。这个庇护所选得极好:通过一些完全可靠的臣仆在夜色掩护下极其秘密地把孩子送到英奇莫霍姆修道院。这座隐蔽的修道院建在门提思湖的一个小岛上。法国使臣在报告中说:这是“荒无人烟之地”。道路崎岖难行,也没有小桥通到这满目野趣的孤岛,人们只好用小船把这可居的奇货载到岸边,在这里交给足不出户的虔诚的修女照看。此处与世隔绝,远离扰攘的尘嚣。这个一无所知的女孩生活在人事纷争的阴影里。与此同时,忙碌的外交使臣跨越国家与海洋编织着她的命运之网。在这中间,法国已剑拔弩张登上战场,阻止英国鲸吞苏格兰。弗朗西斯一世之子亨利二世派出一支强大的舰队,以他的名义,法国援军统帅[15]为亨利二世之子,王储弗朗西斯向玛利亚·斯图亚特求婚。挟带火药味的强风横扫海峡,一夜之间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前途。这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幼女突然被选中以后做法国王后,而非英国王后。这一更加有利的买卖终于成交。接着就于8月7日将五岁八个月的玛利亚·斯图亚特,这次交易的贵重物品包装停当,发送出去,终身卖给另外一个同样并不认识的丈夫。他人的意志又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决定和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天真烂漫实属儿童时代的恩赐。一个三岁、四岁、五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战争与和平、会战与条约?哪里知道法国与英国、爱德华与弗朗西斯这类名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世人所作所为如此狂乱而匪夷所思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一个细腿纤纤的小姑娘,金发飘拂,在一座城堡中幽暗或者明亮的屋子里奔跑玩耍,四个同龄的女童陪她嬉戏,因为人们一开始就给她找了四个同岁的游戏女伴,她们全从苏格兰最高贵的家庭里挑选出来,名字都叫玛利:玛利·弗来明、玛利·比顿、玛利·利文斯顿、玛利·塞顿。这在那残酷无情的时代堪称自具魅力的妙思。都是孩子,今天她们是她少小时欢乐的游戏女伴,明天是她在异国的侍女,使她在他乡不致因举目无亲而过于伤感,日后她们将成为她的内廷女官,亲昵地立下誓言:在她自己选定夫君以前,她们决不出嫁。她们当中有三个后来在厄运降临时离她而去;余下一人继续陪伴她过流亡生活,直至她撒手西归:童年的幸福之光始终在映照,照射到异邦,照射到极度悲惨的时刻。不过那段不堪回首、阴云密布的日子隔得还远。现在这五个小女孩还日复一日在霍利罗德的或者斯德林的王宫里快活地嬉戏,不懂得什么叫高贵、尊严与王权,不懂得什么叫女王的自豪与危险。可是接着有一天晚上人们将玛利亚从童床里抱出去,夜幕下湖边已有一只小船在等候。人们划着船,把她送上一个小岛,此处清静而舒适,这便是英奇莫霍姆——平安福地。一些陌生的男人在这里迎接她。他们的穿着不同于其他男人,身披宽大飘拂的黑色长袍。但是这些人都和蔼可亲。他们在窗户五颜六色的高高的屋子里唱歌,非常好听。这小姑娘渐渐习惯了。但是一天晚上人们又把她送走。(玛利亚·斯图亚特将不断被迫趁着夜色上路,逃出一种处境,又陷入另外一种处境。)接着她忽然站在一艘高高的大船上,白帆哗啦啦地响,四周全是外国军人和留着胡子的水兵。可是这小姑娘并不害怕,因为大家都很和气、亲切、善良。十七岁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詹姆士——詹姆士五世婚前众多私生子之一——抚摩着她的头发。还有可爱的玩耍女伴,即四个玛利在身边。五个小女孩在法国战船的大炮和身披铠甲的水兵之间无忧无虑地嬉笑着,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都会使儿童快活得忘乎所以。但是在头顶上的桅楼里,一名水手小心翼翼地在瞭望:他知道,英国舰队在海峡上游弋,要在玛利亚·斯图亚特成为法国王储的未婚妻之前的最后关头,截住这个英国国王的未婚妻。然而这小姑娘只看到近在眼前的新事物,她只看到蓝色的海,和善的人,破浪前进的大船,它像一头力大无穷、喘着粗气的巨兽。
8月13日这艘战船终于驶抵布勒斯特[16]附近的小港罗斯柯夫。人们分乘小船靠了岸。应接不暇的奇遇使不满六岁的苏格兰女王兴奋不已,她笑着闹着,天真无邪地跳上了法国土地。可是她的童年时代也就从此结束。履行职责与经受考验的岁月开始了。
[1] 教会,此处指天主教会。
[2] 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曾预言灾祸,但无人相信。
[3] 索尔威湾,位于苏格兰与英国之间。
[4] 阿特柔斯家族,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家族。阿特柔斯杀了堤厄斯忒斯的两个孩子,并在宴席上让他吃自己孩子的肉。为此众神将诅咒降落到阿特柔斯家族身上,使他们不得好死:阿特柔斯为堤厄斯忒斯的儿子埃癸斯托斯所杀。埃癸斯托斯又与阿特柔斯的儿媳克吕泰涅斯特拉通奸。克吕泰涅斯特拉杀死丈夫阿伽门农。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儿子奥瑞斯特斯弑母为父报仇。
[5] 龙沙(1525—1585),法国诗人。
[6] 塞壬,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妖,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的航海者,使之触礁毁灭。
[7] 麦克白和麦克德夫,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中的人物。
[8] 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
[9] 特威德河,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界河。
[10] 弗思狭湾,流入北海的弗思河的狭湾。
[11] 爱丁堡,苏格兰京城。
[12] 霍利罗德,苏格兰王宫。
[13] 莱特,爱丁堡近郊海港。
[14] 平基狭谷,位于苏格兰境内,离爱丁堡不远。
[15] 此处原文为Generalleutnant(陆军中将),疑误植,现暂译“统帅”。
[16] 布勒斯特,法国西海岸军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