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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时代在法国

玛利亚·斯图亚特传 作者:(奥地利)斯·茨威格


第二章 少女时代在法国

1548年—1558年

法国宫廷素谙礼节,精通仪式这门莫测高深的学问也是无懈可击。瓦罗亚[1]王族的亨利二世深知王储未婚妻应有的尊贵。在她到达之前,他便颁旨:沿途城乡须以接待他的亲生女儿之礼欢迎苏格兰小女王。因此在南特[2],玛利亚·斯图亚特便受到许许多多令人心醉神迷的礼遇:在所有通衢街角都修建回廊,陈列古典的纹章图案和表现女神、山林水泽仙女与塞壬的造型艺术作品;提供成桶美酒,使护送人员轻松愉快;烟花冲天,礼炮齐鸣向她致敬。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宛如来自里里普特[3]的,全由不到八岁的一百五十名白衣幼童组成的行列,俨然一个仪仗队,有的吹号击鼓,有的手持小矛小戟,欢呼着为这位小女王开道。就这样,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在接二连三的活动中,孩童女王玛利亚·斯图亚特终于到达圣日耳曼宫。在那里,这个未满六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她的未婚夫,一个孱弱、面色苍白、患软骨病的四岁半的男孩,他由于血液中毒从一开始便注定多病早夭,现在怯生生羞答答地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其他王室成员反而更加热情地款待玛利亚·斯图亚特。她稚趣可人,深得他们的喜爱。亨利二世也在信里高兴地说:“我还未见过这样十全十美的孩子。”

在那个年代,法国宫廷是全世界最华丽最雄伟的宫廷之一。暗无天日的中世纪刚刚过去,但是垂死的骑士阶层最后一缕浪漫色彩的余光还停留在处于过渡阶段的这一代人身上。在打猎、跑马挑圈、比武中,在冒险与战争中寻求乐趣时,体力与胆量还以古老、激烈的方式透出勃发的英气。但在统治阶层中对智力才能的重视已处于主导地位;继修道院与大学之后,王宫亦已为人文主义的思潮所占领。教皇讲究排场的癖好,人们对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特点的精神与感官享受的追求,对各种艺术的喜爱形成了风气,毫无阻挡地从意大利传到法国。在这历史长河的瞬间,力与美、勇往直前与安闲自在于此处以独一无二的方式结合起来。这是视死如归而又喜爱感性生活的高超技巧。热烈与轻松在法国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自然更无阻碍地凝聚在气质之中。高卢的骑士精神与文艺复兴的古典文化奇妙地交融在一起。一个贵族身披铠甲比武时要纵马冲向对方,挺矛用力刺去,同时又要体态优美地拨转马头,呈现出美不胜收、堪称典范的舞姿,既须掌握粗犷的沙场拼搏技法,又须精通细腻的宫廷礼仪定则。同一只手,要在短兵相接时挥动沉重的剑,又得熟谙在琉特上弹出情意绵绵的曲调,为恋人写出十四行诗:即要合二为一——既刚健又轻柔,既严酷又儒雅,既能英勇善战,又有艺术修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理想。白天,国王与贵族带着伺机猛扑的猎犬一连几个钟头追逐野鹿和野猪,投枪折断,长矛碎裂。夜晚,贵族与名媛淑女聚集在卢浮宫、圣日耳曼宫、布卢瓦宫或昂布瓦宫装修一新、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吟诗,唱牧歌,演奏乐曲,举行化装演出,以重温古典文学的精神实质。淡妆浓抹的如云美女,诗人画家如龙沙、杜·倍雷[4]与克卢埃[5]等的作品,赋予奢侈的宫廷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华美与欢快的情致,这种意趣丰富多彩地展示在所有的艺术和生活形式中。像带来灾难的宗教战争之前在欧洲所有其他地区那样,法国当时也即将开始文化大发展时期。

谁在这样的宫廷里生活,尤其是谁日后在这样的宫廷里当家做主,就要在文化上适应这些新的要求,就要钻研各种门类的艺术和科学以臻于完善,就要懂得在锻炼体魄的同时增长才智,以便能够灵活应变。人文主义使要想君临芸芸众生而有所作为的人们,把熟悉各种艺术视为责无旁贷之事,这永远是它极为光辉灿烂的一页。几乎任何时候都没有如此迫切地不仅要求上层的男子,而且也要求贵族出身的妇女接受全面的教育:一个新的时代就此开始。与英国的玛利亚和伊丽莎白一样,玛利亚·斯图亚特既要学古典语言希腊文和拉丁文,也要学现代语言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但对这个聪颖的小女孩来说却易如反掌,她明慧敏悟,具有从祖辈遗传的爱好文艺的天性。她从伊拉斯谟[6]的《对话录》中学了拉丁文,十三岁时便在卢浮宫大厅里面对宫廷所有人朗读用拉丁文自撰的演说辞。她的舅父洛林红衣主教满意地告诉玛利亚·斯图亚特的母亲玛利·德·吉斯:“您的女儿开朗、美丽、明智。她在进行各种有益、正当的事情时都做得完满无疵。在这个王国里出身贵族或其他阶层的女孩当中没有一个能够与她相比。我可以对您说:国王十分喜欢她,时常与她一个人坐谈一个钟头以上。她也懂得以机智而得体的言词为他助兴,如此出色,非有二十五岁的妇女不能做到。”确实如此,玛利亚·斯图亚特在智力发育上异乎寻常地早熟。很快她就熟练地掌握了法语,敢于赋诗抒情,能就龙沙、杜·倍雷等的称颂之作唱和而并不逊色。除了在宫廷里逢场作戏,她从此如有内心苦闷,便最爱寄情于诗行。她爱诗,亦为每一位诗人所喜爱。在所有其他艺术形式中,她也显示出非凡的情趣。她用琉特自弹自唱,歌喉优美。她的舞姿被誉为令人心醉。她的刺绣不但是巧手的杰作,更展示出一股灵气。她的服饰素来雅致,从未给人以繁缛的感觉,不像伊丽莎白那样穿上阔气的锥形礼服神气活现。玛利亚·斯图亚特无论穿苏格兰的齐膝短裙,还是穿丝绸的节日盛装,她那窈窕少女的妩媚都同样纯任自然。言行得体与审美能力同属她与生俱来的禀赋。这种高贵而并不做作的气度使她处处都透着诗意。这个斯图亚特家族的女儿即使大难临头也依然保持着得自王室血统与君主教育的可贵风致。就是在体育运动方面,她也并不落后于这个骑士宫廷里最熟练的佼佼者。她是不倦的女骑手、入迷的女猎人、灵活的女球员。她那高挑、苗条的少女体态优美动人而又永不疲软。她精神焕发,轻松愉快,逍遥自在,称心如意,遍尝丰富多彩、充满幻想的青春酿成的美酒,却未料到:她一生完美无缺的幸福不知不觉至此结束。在这个乐观、热情、髫龄为王的女孩身上,比以任何其他形态都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理想女性的骑士精神、浪漫色彩。

不仅缪斯,就是神明也赐福给这个孩童。她禀赋非凡,天生丽质。这个孩子还未成年,所有诗人就争相称誉她的美貌。“她才十五岁,便艳若正午的耀眼金光。”布朗托默[7]这样夸奖她。杜·倍雷的颂扬更加热情:

在想象中你居于上天之上,

兼备自然美与艺术美,

你是诸美毕集之美的化身。

洛佩·德·维加[8]啧啧称叹道:“星辰从她的明眸借去至美的异彩,从她的脸庞借去得以变得如此奇妙的诸般色泽。”弗朗西斯二世死后,龙沙以国王的弟弟查理九世的口吻用两行诗吐露亦近艳羡的赞美:

坐拥这样一个丽姝,

易以江山,亦有何不可!

而杜·倍雷则将众多的描述和诗歌中的称颂归结为热烈的赞叹:

应该知足,我的眼睛,

你之所见,举世无双。

可是诗人干这一行往往言过其实。宫廷诗人一旦需要歌颂女君主的种种优点,就更加如此。于是我们饶有兴趣地观看当年克卢厄[9]的那些画像,大师手笔自当保证酷肖而不夸张。看了之后,既未感到失望,亦未由于那种忘情赞扬而倾倒。画中人与其说是容光焕发的佳丽,倒不如说有魅力。一张柔媚的瓜子脸,鼻子略尖,显得并不那么匀称,却别具韵致,这每每赋予女性的容貌以特有的吸引力。深色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目光,充满了神秘、含蓄的神采。文静地抿着的嘴巴给人以守口如瓶的感觉。我们不得不承认:大自然的确用了极其贵重的材料造就这王家少女,给予她异常白皙、光滑、润泽的皮肤,珠串交错赏心悦目的一头灰黄色的浓发,细长、纤小、洁白如雪的双手,高挑的身材和袅娜的体态,“领口微露雪白的胸脯,高高的衣领衬出完美的肩部曲线”。她的脸上毫无瑕疵可以挑剔。可是正因为毫无缺陷而一览无余,美得这般直露,也就少了任何独一无二的特色。人们看着画像,对这娟秀的少女无法形成特别的印象,她也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是个什么。这张脸孔还没有饱含由内而外透出的情感与性感。女性特征还未从这个少女身上流露出来。只是一个秀气、温柔的女校学生和蔼可亲地望着看她画像的人。

这种还未成熟、还未开窍的特点得到众口一词的证实,尽管人们说得啰唆而夸张。正是由于人们仅仅赞扬玛利亚·斯图亚特无可指摘,极有教养,勤勉而得体,因而谈起她来,就等于谈一个优秀的女学生。大家知道,她学习非常突出,说话和气,举止大方,心地善良;无论哪种艺术和娱乐她样样精通;各方面的天赋都非一枝独秀,而是各有千秋。她规矩、顺从地完成王储未婚妻规定要做的功课。然而人们颂扬的也只是她在社交、宫廷礼节上的,并非属于个性的而是属于人际活动的种种优点。对她的为人、品格都只字未提。这说明:眼下,人们的目光还接触不到她天性当中固有的、本质的因素,就因为这些还未充分展露出来。这位王储妃良好的教养和视野广阔的修养还将长时间地遮挡住一种强大的激情潜力,它将在一旦被触动被唤醒时从女性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现在她的额角还泛出洁净、清朗的光泽,她的嘴角露出可亲可爱的笑意,她的眼睛还在迷茫地寻求探索,只朝周围看去,目光尚未射进自己的心底。还没有人知道——玛利亚·斯图亚特同样也还不知道她血液中遗传下来的祸根,不知道她自身的种种危险。只有女性的潜在激情才能展示极为隐蔽的内心,只有在爱情与磨难中,它才会充分显露出来。这个女孩前途似锦,必将成为未来的君主,因而婚礼的操办比原来规定的时间要早。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人生时钟在任何方面都比同龄人要走得快,现在命运又一次作了这样的安排。虽然根据协议与她相配的法国王储还不到十四岁,而且还是一个特别虚弱、脸色苍白、疾病缠身的男孩,但是在这件事上政治比自然要焦急,它不肯也不许等待下去。正由于人们从医生报告的忧虑口气中得知这个王位继承人孱弱多病,性命难保,因而觉得法国宫廷要匆匆做成这笔婚姻买卖实属可疑。这桩婚事对瓦罗亚家族来说至关重要的只是保证得到苏格兰的王权,因此便急忙把这两个小孩拉到圣坛前。在这个与苏格兰国会特使共同签署的婚约中规定,法国王储因联姻而并列为苏格兰王。而同时玛利亚的那些亲戚,即吉斯家族的那些人在极度秘密的情况下,硬要这个对自己所负责任毫不知情的十五岁少女签署另外一份文件,按照规定,对苏格兰国会不能泄露此事,而且玛利亚必须事先承担这样的义务,即如果早夭或无嗣而终,则将她的国家——好像这是她的私有财产那样——甚至连同她对英国及爱尔兰的继承权也都一并转给法国国王。

通过这样的手段取得这份协议当然不是光明正大之举,秘密签署便已证明这一点。事实上,玛利亚根本无权随意更改继承序列,无权将祖国像一件外套和其他私人物品那样遗赠给异国王室。可是那些舅舅却迫使这个当时还不明底细的玛利亚签了字。这是具有悲剧意义的象征:玛利亚被那些亲戚硬把着手在政治文件上头一回签字,便是这个生性真挚、深信不疑、直率的人头一回作伪。然而为了做女王,做下去,她将从此身不由己,只能背离自己的禀性的最高标准,遵从与此不同的准则行事。

然而,这些深藏内心的阴谋诡计却通过盛大的婚礼在世人面前被遮掩得天衣无缝。两百多年来法国还没有一位王储在自己国内度过大喜的日子。因此瓦罗亚宫廷认为应该义不容辞地向子民展示空前的豪华场面,以做出榜样。出身于美第奇家族[10]的卡塔琳娜在本国见过一流艺术家设计的庆典游行队列,她要使自己孩子[11]的婚礼超越她童年记忆中最奢华的盛典,觉得这样才有面子。1558年4月24日这一天巴黎仿佛成为整个世界庆祝节日的城市。圣母院前修了一座无墙的亭子,用塞浦路斯蓝缎做顶,织着金色的百合花,气派豪华;亭前铺着同样绣有百合花的蓝色地毯。身穿红色或黄色服装的乐师前导,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随后,在热烈的欢呼声中,出现王室新人的车驾。万民共睹婚礼盛况。那个羸弱的、脸色苍白的男孩几乎为自己庆典的隆重排场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数不清的眼睛里射出赞美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男孩身边的新娘。宫廷诗人也趁这个机会竞相赞颂玛利亚的美丽,心醉神迷地加以描绘。惯谈风流韵事的布朗托默狂热地写道:“她看起来比天上仙女还美百倍。”彼时彼刻,也许幸福的光泽真的给这个异常要强的女人添上一种特有的娇艳。这个韶颜稚齿的少女带着微笑欣然朝四周点头致意,也许正在品味一生极度的辉煌。排场奢华,四周激荡着赞叹声、欢呼声,玛利亚·斯图亚特置身其中,在整个欧洲首屈一指的王子身边,后面跟着装束华丽、骑马的扈从,穿过条条大街,万众欢腾,声震屋宇,此情此景将永逝不再。晚上,在司法宫举行公开的宴会。这时,全巴黎的居民兴高采烈地蜂拥而至,一睹这位给法国王冠带来另外一顶王冠的妙龄少女的丰采。这个大喜日子以舞会作为结束,为此艺术家们出了令人大感意外的绝妙点子。六艘通体金色的大船,扬起银色的风帆,模仿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动作,由深藏不露的机匠拽进大厅。每一艘船里坐着一位王子,身穿金色服装,戴着锦缎面具,彬彬有礼地引导宫廷里一位淑女上船:首先是王后卡塔琳娜·美第奇;然后是王储妃玛利亚·斯图亚特;接着是那瓦尔[12]王后及公主伊丽莎白、玛格蕾特与克劳迪娅。这次表演本意在于以象征的方式借喻毕生航行顺利而光辉灿烂。但是天数不容人愿来摆布,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人生之舟从这个浑然不识愁滋味的时刻起驶向截然不同、危机四伏的险滩。

首次的危险突如其来。玛利亚·斯图亚特早已成为苏格兰女王。现在法国王位继承人又立她为王储妃;这样,另有一顶更加高贵的无形王冠悬在她的头上。这时,命运来诱惑她,这将置她于死地:它向她递来第三顶王冠。玛利亚幼稚无知,未加思量,盲目地将双手伸向虚幻的光泽。同在1558年那一年里,玛利亚·斯图亚特成为法国王储妃,英国女王玛利亚去世,后者的同父异母妹妹伊丽莎白立即登上英国王位。可伊丽莎白真的是拥有继承权的女王吗?那个粉黛成群的蓝胡子亨利八世留下三个孩子,即爱德华和两个女儿:亨利八世同亚拉冈的卡塔琳娜结婚生了玛利亚,他同安娜·布林结婚生了伊丽莎白。爱德华早夭后,玛利亚年长,而且父母的婚姻不容置疑地合法,这就继承了王位。但她身后无嗣,伊丽莎白是否也成为合法的继承人呢?是的,英国王位法学家们说,理由是:亨利八世与安娜·布林的婚姻曾由主教作证缔结,并且得到教皇的承认。不是,法国王位法学家说,理由是:亨利八世事后宣布他与安娜·布林的婚姻无效,而且通过国会决议认定伊丽莎白为非婚生女儿。然而,如果按照这种——为整个天主教世界所强调的——理解,伊丽莎白被视为非婚生女儿而无权登位,那么现在有权继承英国王位的不是别人,正是亨利七世的外曾孙女玛利亚·斯图亚特。

就这样,一夜之间,要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姑娘做出无比重大、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决定。玛利亚·斯图亚特有两种选择。她可以忍让,圆通行事,可以承认表姑伊丽莎白为合法的女王,放弃只有动武才能坚持到底的合理要求。她也可以果断、坚决地指责伊丽莎白夺取王位,出动法国的、苏格兰的军队,推翻篡位者。可是命该如此:玛利亚·斯图亚特及其谋士选取了第三条道路,在政治策略上后患无穷的中间道路。法国宫廷只是装腔作势地虚晃一拳,而不是狠着心有力地打击伊丽莎白:根据亨利二世的旨意,王储和王储妃在他们的纹章上添了英国王冠的图像;后来玛利亚·斯图亚特正式地并在所有的证书中自称为“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与爱尔兰女王”。就是说:宣布应有的权利,却又不去捍卫它。不是与伊丽莎白兵戎相见,而是仅仅使她恼火。不是采取使用真刀真枪的实际行动,而是仅仅挑选在木头上描画、在纸张上写字的方式软弱无力地摆出姿态。这就造成了旷日持久的模棱两可局面,因为这样一来,玛利亚·斯图亚特对英国王位的权利要求便变得既存在,又不存在。人们随心所欲地一会儿把它藏起来,一会儿又把它掏出来。当伊丽莎白根据协议要求收回加来[13]时,亨利二世这样回复她:“就此事而论,加来必须转给王储妃,即我们都视为英国女王的苏格兰女王。”可是在另一方面亨利二世又不采取实际行动来保卫儿媳的这一权利,而是像面对平起平坐的君主那样,继续与所谓夺取王位者谈判。

这种愚不可及而并无意义的姿态,这种形同儿戏而毫无价值的添上一笔的纹章并未使玛利亚·斯图亚特得到什么,却断送了一切。任何人一生当中都有未能补偿的失误。这里也是如此:由于这一少小时候与其说出于清醒的考虑,不如说出于执拗和虚荣而在政治上干下了这桩蠢事,玛利亚·斯图亚特实际上就此毁掉了一生,因为这一伤害使欧洲最有权势的女人将她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个真正的女君主可以容许与隐忍一切,只有这一件事除外,即:存在着另外一个人,致使她的君主权利变成一个问题。因此人们不能责怪伊丽莎白从这个时刻起把玛利亚·斯图亚特看做最危险的敌手,把她看做国王宝座后面的阴影,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从这时刻起,两人之间无论说些什么写些什么都得虚与委蛇,假意咬文嚼字,以掩饰内心的敌意。可是尽管这样遮盖,裂痕依然存在,永难弥合。政治上和生活中不彻底不诚实的作为所造成的损失往往比坚决果断的行动更大。在盾形纹章上仅仅象征性地出现英国王冠的图像,比为了夺取真正的王冠而真正进行的战争要付出更大的流血代价。明争只需一次便成定局。可是现在这样较量,这种暗斗却没完没了,使得这两个女人的统治与生活都乱了章法。

1559年7月,为了庆祝签订卡托·坎布勒西和约[14]举行骑马比武大会,人们得意而显眼地高举有着象征英国王权图像的、包孕严重后果的纹章,为王储与王储妃前导。具有骑士精神的亨利二世为了“博取美人们的欢心”非要亲自上场折断对手的长矛不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意中的美人是谁,这就是迪安娜·普瓦蒂埃,她端坐在包厢里自得而容光焕发地俯视身为国王的情人。可是这场比武突然酿成惨剧。这次短兵相接竟决定了世界历史的进程。苏格兰近卫队长蒙哥马利在长矛折断后,却用矛杆胡乱猛击比武对手国王。这时一块断裂的碎片穿透头盔面甲深深地扎进国王的一只眼睛。国王昏厥栽倒在马下。起初人们还以为这是轻伤,但国王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家人都惊恐地站在正在发烧的国王床边。这位勇敢的瓦罗亚人强壮的体格同死神搏斗了好几天,终于在7月10日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即使在万分悲痛的时刻,法国宫廷依然尊重礼仪,把它视为生活的最高准则。在国王家人离开王宫时,亨利二世的妻子卡塔琳娜·美第奇突然在门边收住脚步。从这时刻起,她已孀居,在王宫里走在人前的不应该再是她,而是在同一时刻成为王后的那位女子。玛利亚·斯图亚特作为法国新国王的妻子不得不迈开迟疑的步子,拘束地,不知所措地在已成过去的王后身边走了过去。而这仅有的一步使她这个十七岁的姑娘超越了所有同龄的少女,到达权力的顶峰。


[1] 瓦罗亚,法国瓦罗亚王朝(1328—1589)。

[2] 南特,法国西北部一城市。

[3] 里里普特,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国名。

[4] 杜·倍雷(1522—1560),法国作家。

[5] 克卢埃(1510—1572),法国宫廷画家。

[6] 伊拉斯谟(1466—1536),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人文主义者。

[7] 布朗托默(1540—1614),法国作家。

[8] 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作家。

[9] 克卢厄(约1510—1572),法国宫廷画家。

[10] 美第奇家族,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家族。

[11] 亨利二世与卡塔琳娜·美第奇的长子,法国王储弗朗西斯二世。

[12] 那瓦尔,位于西班牙北部,当时为王国。

[13] 加来,法国北部海港。

[14] 卡托·坎布勒西和约,1559年4月2日—3日法国为一方与西班牙和英国为一方在法国城市卡托·坎布勒西签订和约,法国获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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