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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研究呼唤有我之境

文化自信与中国外国文学话语建设: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外国文学专业委员会2017年年会论文集 作者:王春雨


外国文学研究呼唤有我之境[1]

朱振武

我国的外国文学经典研究自改革开放以来众声喧哗,并渐入佳境,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也存在低端、重复、照搬、跟风或对国外特别是西方的研究机械模仿等诸多弊端,出现了从文本到文本(浅层阅读的结果,浅化、窄化)、从理论到文本、从文本到理论(低估作者,高抬理论)、单纯比较和从资料到资料(不读文本,只看资料,其实是伪研究)等简单化、模式化和泛西化倾向,缺少自主意识,缺少批评自觉,进入了“无我之境”,导致话语严重缺失,严重僵化和矮化,不知道批评的立足点何在,也不知道文学批评的旨归何在。当下的文学批评特别需要中国学者的文化自觉和学术自省,亟待摆脱盲目跟风的无我之境,亟待进入有我之境。

一 既要走进经典,也要走出经典

要想做好文学研究,我们首先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

就事论事,往往流于表层,从文学到文学,往往看不清文学。“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2],我们有些研究往往就事论事,从单一的文学到文学。我们跳不出这个圈子,就没有办法更清楚地看到它的实质,或者说看不到它的其他面。

十年前,我在《四川外语学院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威廉·福克纳小说的建筑理念》[3],当时的主编蓝仁哲先生给予很高的评价,后来还获得重庆市论文奖。蓝仁哲先生说:“振武啊,你总能Make it new,总能搞出点儿新意来。”我想这篇文章获奖,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就是论文的确有创新,是完全从不同的角度对福克纳的小说创作进行关怀与关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评奖的时候,很多都是理工科等其他学科出身的评委,他们看到“福克纳小说的建筑理念”这个题目,一定很感兴趣,也觉得很好,因为这篇文章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单一的文学文本批评的窠臼。

华莱士有一篇东西叫“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英文名是“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我们对文学进行审视、进行观察、进行研究,可能没有十三种方式,但是有三种或多种方式总是正常的,或者说总是要有不同的方式或视角,才能看出不同的东西。

二 要想有鉴别,必须先有比较

没有比较,哪能有鉴别!

我们首先要有自己的立足点,要有中国文学文化的视角。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视角,光是从英国(美国)文学到英国(美国)文学,我们就很难跳出西方人思维的窠臼。只懂一种语言,就是不懂语言;只懂一种文学,就是不懂文学;只懂一种文化,就是不懂文化。我们没有参照,怎么对它进行鉴定呢?所以应该要有一个参照系。我们对外国文学进行研究,我们的参照系首先是中国文学;我们要想懂外国文化,我们的参照系首先是中国文化。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视野,光是看外国人的资料,然后再跟外国人讲外国人的这些东西,实际上意义就不大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在世界舞台上立足。所以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我们要有起码的文化自觉、批评自觉。如果不自知,我们就没有办法他知。所以我们不能人云亦云,不能随邦唱曲。

就像我在美国讲学的时候,那里的研究生问我:“意识流小说是起源于美国,还是起源于英国,是起源于伍尔夫,还是起源于福克纳,还是起源于亨利·詹姆斯,还是起源于法国的杜夏丹?”我说“都不是。意识流起源于中国”。他们笑了。但是我随后给他们解释了,我说在中国文学作品中,老早就有意识流这样类型的作品,比方说明末清初董说的《西游补》[4]就已经打破了物理时空,从心理时空角度进行创作。那么意识流小说采用的技巧,无非就像是闻到一种气味,碰到一个东西,听到一种声音,看见一个物件,然后联想、回忆、独白等类似的手法,而这些手法在中国文学作品中都有,所以我讲完了一些例子之后问他们,我说:“你们说,这是不是意识流小说?”他们说:“是。”我说:“那么意识流起源于哪国?”他们大家一起回答:“那是中国。”

三 要想看得远,必须站得高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李贺有一首诗叫作《梦天》,诗云:“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5]我们看他后四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这个时空观,和我们现代派小说里面的时空观非常相似。另外看看他的视角“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我们看出,这个时空都是相对的。他梦见自己在天上,从天上往下看人间,看九州原来是“九点烟”,而黄河就只是“一泓海水杯中泻”,实际上这已经基本具有现代人的时空观了。那么我们说到的柏格森的心理时间观,亨利·詹姆斯的意识流小说理论,实际上都是相类的,我们用不着把西方人的东西都奉为圭臬,如获至宝,动辄互文拼贴,恶搞戏仿,好像这些都是人家西方人的东西,中国人不懂批评,也不会玩文字游戏一样,实际上这些东西中国老祖宗玩得都非常好。没有互文还叫小说吗?没有戏仿还叫文学吗?从《外国文学研究》主编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我们发现,他是站在中外文学理论的制高点,重新审视文学本质和文学现象,他看到的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令人钦佩。

聂珍钊老师就“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一些概念,曾经和我通过好几次电话。聂老师在和我讨论时引经据典,我发现聂老师国学功底很好,他把这些东西吃透之后用到西方文学批评上,我们觉得他用得很自如,不是硬要造一个理论出来,所以说“文学伦理学批评”这个理论的出现是必然的。我在《文艺报》上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批评自觉与文学伦理批评的当下意义》[6],专门分析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在当下的价值,我非常赞成这样一种理论的提出。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翻译活动就是要有文化自觉》[7]。我们现在想到,广外的黄忠廉教授,他曾经致力于翻译批评理论的提出,在这方面有不少建树,有很多文章。我们看得出他也是站在一个很高的高度上,他不是把西方的理论拿过来去实践,或者说把自己变成西方理论的一个实践者,而是在中国翻译语境下,对翻译进行重新审视,从新的高度上,从另一个角度上对翻译进行总结,从而得出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我觉得我们要做的是这样的工作。

四 要想研究文学,必须弄懂哲学

懂哲学,才能懂文学。文史哲不分家,这话的深意被许多人忘记了。

我们懂的学科多,就能更深入地去研究文学。我们不能都是形而下地就事论事做研究,还要从形而下到形而上。哲学和文学的终极关怀都是人,任何文学思潮的产生和文学流派的诞生,都是哲学思潮的产物,都是人们审视世界、思考人生、人性、人情、人的生死以及人的未来的结果。

因此,这就需要我们打通文史哲间的界限,要有大人文的通识和理念才行。美国名校普遍认为大学教育分两个阶段:以通识教育为主的本科阶段和以专业教育为主的研究生阶段。而本科阶段,学生们应该学“大行之道(Universal Knowledge)”,也就是我们古人说的“大学”,而不是“雕虫小技(Skills)”。

任何单一的知识,往往都容易使人偏狭,容易使人走向极端,有的时候是面目可憎,特别是光懂一点技术的人。我们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像哈佛、北大、复旦等一些名校,为什么都在奉行和推广通识教育、博雅教育呢?那是因为这样的教育能造就一个比较全面、理性的人,能造就一个在各方面,特别是在创作上、文章的撰写上,能做到融会贯通、旁征博引、纵横捭阖、深入浅出、引经据典、推己及人、举一反三、信手拈来和驾轻就熟的人。我们的文学研究也应该做到这一点,我们真正跨界了,我们也就能做到这些成语所说的效果。

五 文学经典犹如源头活水,怎可僵化对待之

文学经典从来都是多向度多维度的,它与时俱进,从不缺乏阅读意义和阐释空间。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不会耗尽它要向你说的一切东西的书。有些人在研究经典的时候却僵化对待之,浅化窄化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我们研究浅而窄的原因是我们关注面太窄,阅读面太窄,读书少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只读一种书,而且还是尽信书,特别是尽信西洋的书。我们读书之窄之少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有的人读学位,从入学到毕业都只读一个文本,然后是围绕这一个文本查资料,查别人的研究成果,真正成了所谓的“一本书”主义。我们一些人读书是这样的:搞语言学的不读文学的,搞外国文学的不读中国文学的,搞美国文学的不读英国文学的,搞当代的不读现代的,搞海明威的不读福克纳的,搞文论的不读文学的,搞世界文学的不读比较文学的,搞翻译的上面的都不读。

经典是源头活水,是与时俱进的,经典意义的丰富性也在于此。“诗无达诂”[8],两千多年前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华》里说的这句话在今天仍然适用。诗歌意义的丰富性和灵活性是其魅力所在,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欣赏同一首诗都会产生不同的感想,不同的人在欣赏同一首诗所产生的差异性之大自不待言。这和文学翻译是一个道理。经典诠释的无限可能性,使得两种语言间的转换产生了无限多的可能性,不同年龄、性别、地域、教育背景、经历经验和赏析能力的人对同一首诗的翻译自然也就大相径庭,就是同一个人在而立、不惑、知天命和不逾矩的各个人生阶段、甚至在同一阶段的不同语境、不同心境的作用下都很难译出相同的诗句。因此,切忌用单一的标准去考量和束缚诗歌的翻译,也没有这样的标准,而应调动译者的积极性、能动性和灵性,鼓励、接受和理解不同的诗歌译本。

六 没有自我意识的文学批评,这样的批评要他何用

批评中没有自我意识,这也是从理论到文本模式的研究的体现。许多研究者放弃自己的话语体系,自己作为一流读者的机会,放弃自己完全能读出新意的机会;放弃自己的个性:不懂“诗无达诂”的道理。凭借个性禀赋和特殊经历和背景,你完全能够产生与众不同的阅读体验和审美经验,但我们却偏要依据别人特别是外国人的阅读体验去感受作品,然后再根据别人特别是外国人总结的理论去肢解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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