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学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东北农村,我算上学比较早的,但由于厌学,导致我上了两年幼儿班和两年一年级。所以,当我再一次走进一年级教室的时候,已经比新来的同学大了一岁。前三年的学校生活,对我来说,只能用狼狈不堪、断断续续形容,并且也由于这三年厌学的经历,被家人和村里人扣上了一个“难养的孩子”的帽子。
厌学的那几年,确实累坏了家人。只要把我送到学校,他们前脚刚走,我就哭着往回跑,刚跑到家,又会被他们拽着送回学校。严重时,一天要送个四五次都不止。家人和我也在这一跑一送,一哭一闹之中,受尽了嘲笑。
起初我对学校这个地方是抱有美好幻想的。可是四岁那年三月初的一个早晨,还没来得及等我感受一下上学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幻想就瞬间破灭了。
那天,我人生中第一次背上了书包,坐在父亲骑的自行车的大梁上。回想那个第一次上学路上的清晨,我想,我应该是仰着头的,是满怀期待的。那一路,我仿佛只看到了三样东西:一望无际的白雪,还有那倾泻在雪地上反射出的银光闪闪又温暖的光,以及父亲那被微风吹起的头发,这三样交织在一起,一颤一颤。
我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只记得进教室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亲戚家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带我进了教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黑板和讲台,还有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孩子。我承认我有点害怕了,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同时坐在一个屋子里,并且从我进屋开始,他们的目光就都投向了我。姐姐把我领到了靠窗那一列第三四排的位置,让我跟两个不认识的同学先挤一挤,坐下来等老师。当时的椅子还都是长条的那种,用木板钉的,很窄的一溜。我忐忑地坐下了,一动也不敢动,时不时能感觉到有同学在看我,好像还能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说认识我,知道我家是哪个队的。其实我好像并不太认识他们,我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可能他们只是觉得说认识一个新来的学生会让他们变得很有面子吧。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太懂这些,只感觉周围的一切让我害怕。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去家人保护的恐惧和无助。
过了一会,上课铃声响了,进来了一位圆脸微胖扎个马尾二十来岁的女孩,大家看到她瞬间安静了下来,我知道这就是姐姐让我等的老师了。我远远地看到她,刚进门就挥舞起讲桌上的长条木板,边用板子抽打讲桌,边从嘴里发出示威般的叫喊。当时的我肯定无法理解,那个年代,在我们那样的小村子里,一个素质不怎么高的只能教幼儿班的老师,在孩子面前树立威信的方式可能真的就是这么的简单粗暴。一连串的画面过后,我想我已经从内心恐惧,升级到全身颤抖。
就在我身陷恐惧之中的时候,一位同学用谄媚般的语气跟老师说,来了个新同学,并用手指向了我。那一刻,我看到那个可怕的人看向了我,并且我还能回忆起她看到我之后费解的眼神,边朝我这边走,边不耐烦地说,这又不是升学季,咋还来个新学生呢?当时的我,从她的表情和话语中感觉到,这个可怕的人可能不太喜欢我。所以当她走到我的跟前问我叫什么的时候,我想我可能已经吓得快要晕倒了。我不清楚我的回答有没有声音,还是只是嘴角在动,第一次回答后,她说让我大声点,她听不清。后来我俩就这样反反复复,一问一答十多次,她依旧没有听清。最后,可怕的老师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坐下吧!甩头走回了讲台。
那个画面过后的其他事情我全都忘了,放学跟谁回的家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好像那天之后,我整个学期都没有去过学校了。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陌生环境,以及陌生的人带给我的恐惧和挫折感吧。这件事给我后面生活造成的影响延续至今,在陌生的环境,以及众多陌生人的情况下,我时常会不安,如果让我发言,我便会更加局促紧张,并且这些年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和不安,我做了很多的努力。但其实,直到现在,这种内心挣扎的过程依然存在,只不过我学会了掩饰,所以看上去会好一些。在多年的挣扎和对自己的摸索中,我意识到它已经是存在于我本身的一种反应,熟悉环境后,这种感觉也会随之慢慢消失,消失过后便不太会影响我的融入或者做事情。与其他人相比,可能我看着会慢热一点,其实只是心里多了个过程而已。不过,当我正视它之后,这个过程反而变得越来越短,它不再对我造成困扰,我甚至觉得拥有它是一种财富。正是有了这个中间过程,得以留给了我一些时间去观察人心,也幸亏有了它,虽然让我永远都无法学会“能说会道”,但对于看见真实的世界,让我少走了不少弯路。
不过,从慢慢突破再到跟它和解的过程其实还挺漫长的。小时候的我肯定不太懂这是怎么回事,本能的恐惧感和不安使我在那个学期之后,便开始了人生中长达三年的厌学长跑。
那时候一到学校,无法看到家人便惶恐不安的我,用来对抗这恐惧的唯一办法就只有疯狂地哭或者往家跑。家人不太懂我内心的这种感受,并且在村里人笑话我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丢脸。大家都很纳闷,别的孩子都可以,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呢。在所有人的不理解中,我成了一个特别的孩子,这个特别也被一个比较接地气的东北话代替,叫作“隔路”。
在东北“隔路”可不是个好的形容词,我讨厌这个带有贬低意味的词。我一步步逃离了那个村子,因为我坚信,我并不“隔路”。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仅仅是特别,并且是我需要特别珍视的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