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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我在陕北延川插队的日子 作者:邢仪 著


推荐序

2009年初在邢仪个人画展上,我第一次面对她的油画《窑洞小学》时,竟被泪水蒙住了双眼。一人高的画面,一下把我带回了陕北。四十年前深山沟里,两孔没有窗户纸的破旧土窑洞,是我插队村庄的小学教室。黑板竖在窑掌,面向窑窗。我像画里的知青老师一样,站在破板凳破桌子破黑板前。破衣裳娃娃们面对黑板,背光而坐,身体挡住光线,粗糙的小手捏着铅笔,低头向暗处写字。他们身后上方,是半圆窑窗,挤入光线。每个娃娃的一头脏发上,都洒着一圈明亮高光,面孔黑黢黢的。只有那些大眼睛,晶莹透明,听知青老师讲山外世界。那一窑洞娃娃,现在都年约半百了,都没走出大山。他们成为了农业社会的最后一代人。站在邢仪这幅画前,窑洞上课如在目前,当年娃娃似在身边,他们的父母——我的山间朋友们,多已故去,我久久凝视,泪水涌出。

离开陕北几十年,似水时光,故人往事,旧俗乡音,牵缠萦绕,无数次感慨于心,感动于情。而以一幅窑洞油画感我落泪,是第一次。因为邢仪的画里,充满了对陕北高原情感的浓浓集聚,对知青生活感受的细细抒发,不但真实地再现了陕北的地域生活,而且准确地表现了知青的情感价值。她用一百多幅油画,描绘了陕北的民俗生活和自然风光,记录了知青参加春种、夏锄、秋收、基建、学习、开会等日常生活,既表现了“心无城府,脑中有‘神’”的早年知青风貌,也留住了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史铁生形象。邢仪说她的目的是“把历史留在画布上,告诉后人,我们曾有着一个怎样的青春岁月。”

我于绘画是外行,但看邢仪的油画《拉麦子》,感觉到了她以自由的行笔追光逐色,造就出形式的美感,厚重地再现乡土的场景,也生动地表现出单纯的青春。我们都曾捱过那样的岁月,面对画作,能深切体会到艺术家对历史的真诚,让人感动。

看邢仪的画,我的第一感受,就是亲近。《黄土高坡》《莽原》《风景》《山沟沟》,就像是我的脑畔山、对面山、贺家山崾崄、土沟岔。《田间》《打场》《打夯》,像我们“受苦”的地畔、后场、打坝工地。《两孔窑》《窑洞老汉》《后窑掌》,一如我们村的窑洞。我们村唯一成分最高的富农,住的是全村最破旧的土窑洞,像《这里曾是知青窑》画的那种。《柳树》《春天的小院》和《大风中的写生》,使我想起在每一个春季,我都能远远望见,那云一般的柳芽,雾一样的桃花。《大山里的母亲》《三八节留念》《土豆馅饺子》《陕北老汉》,画的像是关爱我十年的张干妈,常给我做饭的婆姨们,和满脸沟壑峭壁、让我抽他旱烟锅的生产队长。那幅《童年》,则是我踏过千遍的古窑门口,穿梭十年的光影人间,和常常立于光影之间的女子娃娃。我惊讶于邢仪对黄土乡间的美的捕捉,感慨于她对陕北生活的素材积累。这熟悉不过的窑洞场景,和山里娃娃的生存期望,我想,能让所有经历过陕北生活的老知青,感动不已。

看邢仪的画,还有一个强烈感受,就是熟悉。《学耕地》《收工》《担水》《山风》《青春记忆》,描绘的都是知青劳动,我们曾经毛驴送粪、双手拿粪、地畔回牛、锄地腰疼、场上瓦麦,那都是我们的汗水流淌之处。不管是否自愿,我们必须经历,因此刻骨铭心。《初上高原》《七十年代》《知青窑》《田野小河边》里,都像是我插队的同学。挑灯夜读各类禁书,是在那漫长的反智年代里,知识青年获求学识的唯一途径。那两幅《圣地之光》,则再现了迷信年代几乎所有陕北知青的影像记录,很典型。邢仪把胸前像章作为迷信崇拜的时代符号,用在了很多幅画作中。

邢仪的早期作品《动荡的青春》,我感觉是她在述说,在精神的孤独和压抑中,青春被躁动不安的环境裹挟。她的近期作品《二百首》,又出现了三十年前她画过的“动荡”远景,年过半百的老知青们,唱着年轻时迷恋的异域民歌。那些歌曲以忧郁的旋律和主题,在一代知青的精神成长中,产生过启发人性的重要作用。这幅画是史铁生命名为《二百首》的。当时,在邢仪画室里,我站在铁生身后。史铁生喜欢这幅画的表现性。我想这是因为,邢仪对一代知青的精神成长过程有着深度体验,她才能从中抽象出抒情的美,表现出这一代人的情感价值。这应该是邢仪作品的文化价值所在。

在物质主义泛滥、精神指引缺失的今天,艺术里的政治污染虽然褪色,但实用化、商品化同样导致艺术真诚的丧失。邢仪却一直固守她自己那片精神的家园。她说:“插队生活是我们的青春经历,自然乡土中有我们的根,自然、乡土、青春,是我所追求的绘画要素,也是我永恒的艺术情结。”几十年绘画,邢仪真诚地用画笔守住了陕北,守住了知青。

用文字记述陕北插队者,已多有书籍出版,而以油画记述,仅邢仪一人。在这本书中,邢仪收入了她描绘陕北和知青的画作,也收入了她描写陕北和知青的文字。在我读来,作为画家,她是在用文字讲解画作;作为知青,她是在以亲历讲述历史。对于那场以政治运动形式实现的就业人口大迁徙,和所标榜的知识分子工农化方向,所鼓吹的阶级仇恨价值倾向,应同时彻底否定。但知青个体在其中尝尽酸甜苦辣之后,于那个人生阶段收获的深刻情感,纠结一生,成为一种人文的资源。这种人文资源,不是被物质主义理解的经济资源组成部分,而是一种这代人每个个体都保持终生的精神生活。以爱为价值观,他们形成了独特的精神层面的生活方式。所有的记忆、思念、回村、关注,和反思、道歉、忏悔、帮助,都是这样的价值追寻。

在个人体悟中建立的这种爱的价值倾向,与群体运动所鼓吹的恨的价值倾向,竟是完全相悖的。这里的原因就在于,在自然、乡土、青春之中,知青们找回了人性。

——作家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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