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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之美(外九首)

诗无邪: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获奖作品选(2016) 作者:陈永华


抵达之美(外九首)

四川大学 莱明

从高处到低处,从桌面到地板:

重力的加速度使镜子破裂成碎片。

一瞬间,它的世界颠倒、旋转,

在线条飞行的两端,是碎裂和完整。

现在,无数个边界自持,又相互敌对,

保护刚从整体之中逃离出来的部分。

数秒前它们还互为邻里,受制于

同一种力,或出于同一种欲望

——怀抱镜中人,或反射镜面之光。

很难想象,它更倾心于哪种状态:

是高度的完整性?还是零散的差异性?

它小心谨慎的世界,仅力学上一次小小的偏移

就改变了,

——朝向多和未知飞去。

碎片占领更宽阔的领域,相似又彼此独立。

锋利的边界就是此刻的律法,

光的每次抵达都像是贸然的僭越:

“从这里到那里,

从独一的我到众多分歧的你。”

于是我捡起碎片中的一片走到窗前——

面孔仍是镜中风暴,

我看见,不完整之中的完整。

与谢铜君游望江公园偶得

松与竹的边界,薄雾升起精致的手掌;

像刚下过雨,空气中浮动一层盐粒。

我们两人,或者其他更多的人,在一天结束前

来到此:神力隐退,细微之物不容易看见。

这是平凡的一天,我们轻松又愉悦;

没有山怪环伺,暮色透彻如泪滴——

从它持续降落的高度,我们站在彼此可感知

的位置,将自我不断提升至这个平面:

(跌宕、魅力)有闪亮之人

重召我们心中的大神、小神。

……我们就走着,并不说话。寂静的园林,

松径突然伸向塔顶,擅长眺望的鸟类正

举目练习。而人群,像栅栏里圈着的

一排浪,叠成山,又坍塌在此。

府南河

(雨中的两个人走进松林,夏已尽:

松涛的力量与身体的潮汐曾无误地重叠,“她说

爱,他的嘴也弓开这个词”)

府南河岸小块陆地,薄雾中的线条

与轮廓,皆已染上衰老之漆。

且看这雨赋予的力,遴选雕塑、曲折有致的

桥身,以及赶路人。我们在这里,也在别处:

松林哗哗的小径,如云重唱,“或有白鹭

展翅,盛大的中年降临”。

也许它只是一条线,此后不再有

完美结构,像浪,抵达河心后

折回——短暂的愉悦编织的目之所及。

你会说,已足够,一次可能的漫步

使你懂得满足与谦逊。当雨,丝毫不差地

落在这里,我们,如此平静、迷人:

像一朵云,在此刻打开,在温顺的

成都平原。我们停下,

看它。

墨色的松林如我骄傲巨大的影子。

致父亲

那一年,我们瘦如灯盏

山中的植物相继枯萎

我们出逃,沿着跑马的古道

一路南下,去了贵阳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们努力记住有名字的街道

在街道上,又努力寻找

口音相同的家乡人

我们从批发市场低价购买

蔬菜,鸡蛋,拖鞋,衣服,袜子

又以高价卖给居民

仅仅为了睡觉,我们在街边

搭起一个简易帐篷

(后来帐篷被城管无情拆掉)

你坐在光线里,开始数钱

我摊开作业本,开始写字

为了我,你说要买车子,房子

为了你,我说要考好的大学

灯火阑珊,高楼林立

多年以后,我们的梦想

都实现了。城市的户口本上

我们的名字像落日一样肥胖

可是父亲,如果为了生活

我们就应该加速老去

在植物面前,不被宁静祝福

那么父亲,为什么不回去

不沿着跑马的古道一路歌唱

让囚禁在乡音中的故人

都回到故乡,让荒芜的园子

都种满蔬菜,在每个节日

把香肠猪头肉放在死去人的坟前

再用几分钟与植物交换祝福

如果月亮出来,我们就坐在

彼此的影子里,喝酒

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一日结束

——给L

夜市街热闹起来。

搁下手中活,向人群中去,

探寻一张熟悉的脸。

但吸引我的是更多的小物件儿,

它们一定还吸引着别的什么人。

想到此,我并不难过,

得到的总比失去的多。

就像现在,我在街上闲荡,

成为他人的障碍或噪音。

但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

但我原谅所有人。

哦——

太矛盾了(古董贩说,真

亦是假,假亦是真)

我吹着口哨继续前行。

海中居

水是你唯一天赋。走在海中

鱼因你的祝福而肥胖

船,几乎超出了海岸线

两三只疲倦的鸟,划出林子

将雨中的噪音梳理整齐

我们就探出头,咬同一滴水

反复控制海的体温

一直是这样,风,那个粗暴的女猎手

潜入水里,用袖子卷起

疼痛的鲨鱼。所以,我们不能再疏忽了

必须删除身上被她惦记的部分

把身份降低,再降低,走在雨里

要转过身来,祝福自己——

我满腹柔情,又心怀歉意。

移动的墓群

初夏,月亮发了新芽。你劝我,去海边隐居;

波浪搭起的房子,啤酒花一层一层。

像三角形和四边形的海怪,住在礁石里。我们

攀上树巅,并没有妨碍海风对沙滩的塑形。

有一些日子,船升上月亮,月亮升上树巅;

我们无处可去,在水中练习吵架。群鱼败退。

这并非不是好事。我说:“就一直说话,这才是

我们该做的。”一天结束,我们仍爱着这一切。

而那些词,一座座移动的坟墓,飘海里,

极速,无惧。我们吃月亮,也吐出月亮的皮。

造景师

第五次失败中,你对隐居

有了新的见解。假山新鲜地倾斜着

有时候,鸟来得更迟

用斧子取走皮肤上的噪音

其余的,都是寂静。仿佛醉马

咬伤苹果树,下一场雪

另一种情景在星期天。危险

醒来,剥开词语的外衣

许多耳朵在变形:风燃烧着——

把问候带到泥土以下

用水调和,砌成菩萨形雕像

时间是坚硬的艺术品

再种几棵核桃。修水池

被雪覆盖的年代,激情消退

鱼,在土地里游泳

接着,颜色被带走。大海

你看见什么?愿不愿交换彼此肉体

作为另一个,享用他的权利?

农家日

难得是这样的节日:一早醒来

雨,落在柚子树静谧的庭院

周遭湿漉漉的,一群小狗仔

趟过柔软的草垫,去了另一个

干净角落。而我无法来告诉你

我在做什么。寂静包围了我

甚至一无所有。像昨天晚上

我们围住炭火,又在火星中摘

彼此的手:亲近,却无法抵达

你说得对,我们该出来走走

看看生活的变化;鱼的价格

怎样,储存过冬的食物还够吗

长时间跋涉,我们确实消耗了

一部分精力,在这里,我们

疲惫地进入未来。仿佛过去

不曾发生;有人走了,有东西

落下了:空荡荡的位置,巨大

如冬天的屋檐。这南方僻静

的乡村别院,或许,这一天

早已到来;雨下着,远处小山

若隐若现。我把蔬菜搬进屋内

见你悠闲地独坐;炉火正旺

递来我俩新鲜的早餐,像你剥

红薯的手,闪耀,薄雾般震颤。

新时代婚姻

风声加紧。我们决定在房间待上一阵子

闭门不出,只看着对方的脸,回忆一些

旧时代的天气。房间很小,十几平米

一张床就占了大半空间。仿佛我们的一生

都是在床上度过的。被子里的棉花漏出来

像肥胖的鸟在扑打翅膀。在我们之间

是一封信件,它张开巨大的嘴在微笑

除此之外,就没有可以描述的了。电视机

旧了,播放新闻的人老了。战争在另一个

遥远的角落,厮杀呐喊。但我们的房间

处处充满着安静。自从雨下在这个城市

我常常梦见湿漉漉的人群,从门前的

灌木丛消失。醒来,我发现我们还在

脸上并没有因衰老而留下的恐惧。你说

我们是坚强的,完整地保留了肉体的

重量。没有谁提出过,想去屋外的街道上

走走。“外面很危险。”我们的父母常说

这些日子,可供回忆的事物越来越少了

我打开窗子,看见无数的窗子在这时关闭

街道上又多了几棵香樟在掉叶子。我抱怨道

“这个时代的鸟飞走了。”你似乎没有听见

只顾在镜子前试新裙子。那时,邮递员

刚走出大门,发动摩托车消失在地图上。

 

  1. 闪亮之人:指唐代女诗人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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