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散文

诗无邪: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获奖作品选(2016) 作者:陈永华


故乡烟雨

山东师范大学 梅清欢

故乡那座小城,不够大,却足够温暖。最是喜爱故乡里雨落黄昏的日子,一个人独自坐在木质的轩窗边,用素瓷的器具盛了阶前的雨水,放置炉火上慢慢煮着,看茶在沸水里翻腾,沉浮,像极了人生。片刻的光阴,杯盏中便是潋滟的茶汤。若是闲暇,亦可邀上三两好友,一同盘膝而坐,静静地倾听雨点敲打窗棂的声响。李商隐有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这夕阳西下的午后,有一盏清茶相伴,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月色里的黄昏,听一支古老的戏曲,和友人,在推杯换盏之间就轻易地将光阴留在了永恒。

那个叫作竹溪的小城承载了太多儿时细雨中的情思。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不爱撑伞,爱在雨中行走,一个人独自行走。总觉得雨是我的魂灵,是我今生割舍不下的牵挂。在雨中行走,没有撑一把油纸伞,但却是走在青石铺就的巷道上。彼时年少,未曾亲尝世味,亦不曾历经人世悲欢。几度辗转,每行风雨之途,想起东坡的词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时,总会感到难言的清凉与沧桑。总是觉得,今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无论行至怎样的山穷水尽,都应保留东坡先生豪放乐观的气质,所以更不喜撑伞,愿意被雨水浸湿心灵,感受风雨无阻、快意恩仇的人生。

故乡的雨,总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就是这样的烟雨,成全了我诗意的栖居的梦。细雨霏霏的村庄,似一幅轻描淡写的山水画,洁净,安然。犹记儿时,故乡总是夜雨敲窗,淅淅沥沥地落到天明还未停歇。次日醒来,仿佛昨夜枕雨入眠,心中满怀细雨飘摇的情思,仿佛也被雨水洗过了一般干净。推开门,窗外的小径早已落英缤纷。一同落下的,还有枯黄的叶,以及我淡淡的欣喜。我就踩在这样的小径上,在微雨中来到庭院。祖父是一个有闲逸雅致的人,喜欢用花酿制各式美酒。其中,桂花酒是我的最爱。至此,我所饮之酒皆出自祖父之手,不名贵,不虚华,唯留平淡,安然。喝下的是酒,留存在心中的是祖父满满的爱,以及那些清凉如水的淡泊情怀。后来,历经人世辗转,我离开了故乡,数十载才再度回乡。那个时候,再次在雨中和祖父煮酒听曲,才猛然惊觉,当年饮下的酒,最浓重的是故乡的味道。后来,行走天涯的日子里,我再不曾饮酒。朋友学古人,埋藏陈年老酒,待我拜访之时从深埋的泥土之中掘出。我亦是不愿亲尝,宁愿辜负了友人的一番好意。朋友亦是知晓个中缘由,倒也不勉强,亦无不悦。总是喜欢这样淡淡的友谊,浅浅的相知,一如故乡细雨般温润,抵达内心的总是满满的感动。

祖母是个素洁安然的女子。她总是将庭院里各种花细细晾晒,留作日后泡茶,或自己喝,或用来招待客人。祖母摘花晾晒,亦是在雨后的明媚阳光下。她总是说,雨可以洗去花朵的尘埃,而雨后的花朵最是干净、清澈。春日里有蒲公英玫瑰,夏日里有莲花荷叶,秋风中有素菊桂子,而落雪的冬日,则有我最喜爱的梅花。每至祖母晾晒花瓣的时节,庭院里、屋顶上,总是随处可见祖母放置的簸箕,也总觉得像是古代悬壶济世的郎中在自家庭院里摆弄草药,娴静安宁。年少时候,内心总是有着许多美丽的幻想,寻常的风景人物都能瞧出别样的美好。后来我背着行囊匆忙地远离了故乡,在尘世间山一程、水一程地随缘辗转之时,无论我行至何处,祖母晾晒的花茶总是一路相随。祖母知晓我爱极了她的花茶,所以总是岁岁年年地守候在细雨中。每至雨落,她都会迫不及待地采摘花朵晾晒。总以为她的花茶晾晒好了,我便会如儿时一般踏着细雨归来,和她一起静坐品茗,共话西窗。只是后来我还是做了那个“薄情寡义”之人,任凭祖母晾晒了如许多的花茶,我依旧不曾如约归来,独留祖母在微雨中怀念,惆怅。

那时也曾想着在故乡开一间茶坊,不虚华,亦不喧闹,在蒙蒙的烟雨中,煮着祖母晾晒的花茶,在细雨里等候来往的过客,细细品咂。我要的茶坊,不为生计,只为了让世间之人,在落雨时节寻到一个短暂的避所。我只想将茶坊开在朦胧的细雨中,让那些天涯游子、人间萍客在他乡亦能够寻得宁静的避所,喝几盏茶,看杯盏中的浮沉,听一曲古老的戏,看舞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他们就在这雨中,在这戏里,在这茶水间,收拾微雨阑珊的心事,安放难以言说的故事。待细雨停歇,便踏着满地的阳光,走向彩虹般绚烂明媚的来日。只因为茶水洗净了心灵,杯盏收藏了苦乐,而一场雨过后,一盏浮沉之间,又是一段新的人生。落雨的清晨,祖父总会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生一炉炭火,为自己温一壶酒,为我和祖母泡一盏花茶,置于青瓷茶碗中,静静地等候我的到来。所以每个雨后的清晨,我都会踏过熟悉的小径,穿过栀子菩提,来到祖父的身边,喝上一杯他亲手泡的茶水,微涩而后甘甜,暖暖的,那样轻易地就抵达了内心。

都说雨天里人容易恍惚,容易心生倦意,但是喝过祖父的茶水,于我,便是一日的清醒。也曾和祖父在微雨中默立,只为了寻求内心片刻的安宁,或是听祖父讲述那些永远不会老去的故事,让自己沉浸在他人的悲欢离合中,入了戏,痴了迷。也曾学古人做了披蓑戴笠的老翁,在湖岸烟波里,垂钓一湖的烟雨。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湖岸独立的背影,竟生成了那一瞬间最美丽的风景。也曾伐竹做舟,在烟雨缥缈、碧波清水间吟几句诗,唱几句词,看那清丽婉转的歌喉和温婉锦绣的词句将人的一生细细编排。曾经以为,故乡的雨会这样一直下着,我和祖父也会一直这样静静地相守着。一帘幽雨相伴,生活虽简单清贫,但也雅致醇厚,诗情画意。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很多年了,都再没遇上故乡的烟雨。那个时候才深刻地明白,当年的细雨蒙蒙,亦是故乡为我流下的眼泪。

祖父的一生,简单质朴,总过着宁静淡然、不与世争的生活。他亦是爱极了在烟雨中静坐品茗的闲情逸致。他总是说人生苦短,何必急急如风地奔走于天涯。在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看一程烟雨,在朴实无华的岁月中,在朦朦胧胧的雨意中,开始和结束一生的故事,不需要繁华,只要宁静,淡然,如此这般,才最是快意人生。一生,有的时候很短,只够在故乡喝茶,听雨;一生亦会很长,足以仗剑走天涯,遍踏万里山河路。我会经常念及儿时在故乡,在细雨中的欢乐。在乡村,落雨之时便是农人闲暇之日,所以听雨亦成了寻常之事。木质轩窗下,房檐回廊边,几人相聚,温酒,煮茶,听雨。我也总是在雨季里,整日缠着祖父,和他一起切磋棋艺,泼墨挥毫。一局棋,便定了楚汉胜负。一支笔,就描下了百态山水,写下了快意恩仇的人生。时光竟是那样无情,一场一场的雨,一局一局的棋,便夺去了我的青春年少,那些美好的光阴最后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原乡。后来,一个人踏遍万里山川,赏遍静好河山,却觉得岁月是那样的漫长。独自一人,走过了很多路程,看尽了很多风景,转身的时候,才发觉时光依旧是最初的模样,不曾改变。想来,人生亦是如棋,因为落子无悔,所以步步惊心。当初的抉择便早已注定今日的结局,所以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故乡的庭院中除了种植花草,亦有树木。我最爱的是那颗菩提树。祖父将菩提树栽种在我的房外,在屋内从窗户望去便可遇见菩提。菩提树是具有佛性的植物,象征了禅意,象征了慈悲。祖父一生侍奉佛法,持戒,茹素,慈悲,简单。落雨时节,祖父在檐前听雨,偶有乞儿路过,他们或避雨,或乞讨。祖父是悲悯的,亦是慈悲的,他总是尽自己所能地为他们送去吃食或者衣物。虽然知道那并不能帮助他们摆脱命运的坎坷,但是祖父依旧愿意为他们哪怕遮挡一时的风雨。很多时候,悲悯都不难,只需要尽自己所能。祖父一生向善,也教化我要做一个心存善意的人。所以他将菩提树栽种在我的窗前,让菩提伴着我成长。虽然至今,我仍旧没有参透禅的境界到底是什么,也许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许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但是我想,都不重要的,在菩提树下,在慈悲的佛前,在悲悯的祖父面前,我只需记住祖父当日的教诲,做一个素心如莲的女子,在心中种一树菩提,在寻常的人间往来中,独留心中的慈悲和善意,像祖父一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走自己想走的路,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如此这般,便是安好。

祖父爱听戏。儿时,村庄里还留有古旧斑驳的戏台。偶有细雨落下,村里会唱戏的老人便穿上那华丽的戏服,在台上,做了伶人。喜欢在微雨中和祖父一起去听戏,我和祖父从来都只坐在雨中,做了深情的看客,看台上的伶人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戏,演绎的是人生,而人生,行走的又何尝不是戏呢?有时也会痴迷在戏中,将自己想象成那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在细雨斜风中于自己的舞台上上演一场永不落幕的戏。曾经想过去学唱戏,做个戏子,因为我爱极了微风吹拂、细雨飘洒的舞台,爱到心醉。在那里,我可以任意地演绎自己的戏,将自己放逐到一场又一场的戏中。那不是真实,所以无拘无束。只是这样简单的热爱,就像爱一个人爱到死。可是祖父不愿,他知道,戏子一旦入画,便是一生天涯。尽管我喜爱那些微雨朦胧的意境,可那毕竟是别人的舞台。祖父说,我不能过分执着于他人的戏而丢失了自己的舞台。祖父的话让我的如梦初醒,从此,我再也没有那般痴迷过。看任何戏,都会想起和祖父在细雨里听戏的场景,于是,便做了深情而不执迷的看客。依旧在雨中,那台上的伶人来回翻唱一场又一场忧伤唯美的戏,而我则端坐一隅,将一盏茶静静地煮着,将一场戏,淡淡地看着。

故乡的雨,没有雨打芭蕉的惆怅,却有残荷听雨的诗意。故乡的雨是清明绝净的,一如水一般透明纯净的女子,留存着淡淡的心事。《二十四诗品》中说:“玉壶买春,赏雨茅屋。”想来,古人竟是这样的情怀高雅,将原本寻常的日子过成如此典雅的境界。而我今生亦是与雨结缘,总是喜欢在自家庭院里赏雨自娱。静坐下来,一盏茶冷了,又热了;看一树花开了,复又落了;听一场雨停了,却又在下着。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一个人若是在细雨中入了境,倒也是别有一番况味。飘扬的细雨湿了青衫,而自己浑然不觉。树上,偶尔飘下几朵残花,轻轻漾漾,落在地上竟是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这般的意境,想来谁人都愿意亲尝。“小楼一夜听风雨,明朝深巷卖杏花。”故乡的小巷里,微雨过后,总有一些朴素的老人或者单纯的小女孩,他们提了竹篮,走在细雨飘扬或是杨柳依依的老巷,沿街叫卖,好不快乐。而我每每路过,总会买上几枝。最喜栀子和茉莉,洁白素雅,清淡质朴,别在衣襟,插于发髻,或是戴在手腕,让这些花朵陪伴我走在落雨的深巷里,安宁如水。喜欢这样深居简出的生活,平日里守着古老的庭院,种些花草,养些虫鸟,闲来听雨,雨打窗棂,就那样,慢慢老去。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红尘,步步生莲。也曾行走雨中,去寻访古寺,推开那一扇虚掩的佛门,便是红尘净土。故乡的山中,有许多古寺掩映在丛林间,不是千年古刹,亦少有名气,香客不多,却是真正的佛门净地,将虚无的奢华关在了门外。一座小山,就藏住了浮华乱世中的净土。跪于蒲团之上,静静聆听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闻着那似有若无的檀香,还有僧者诵经的声音,心中会莫名的洁净,不留一丝尘埃。待到雨停之时,我便可以携一缕淡定从容回到俗世,继续烟火红尘的生活。这一场际遇,虽然短暂,却仍然让人向往。佛的寂静禅定是多少世人心之所向却又求而不得的。其实,无需苛求,佛的缘分,了悟之时,亦只是一个瞬间。

多年前,有行走江湖的术士为我算命,他说我这一生都似细雨般飘零,只影天涯,终是寒灯孤影,难觅归宿。看来人世真有宿命之说,这些年无论我行至何处,每每到了雨季,总是牵扯出内心最真实的柔软。我亦是爱极了雨日,总觉得在细雨斜风中,连忧伤都是透明美丽的。我爱漂泊,喜欢行走,从来都不觉得飘零如孤雁的日子是苦,反而觉得满眼满心的欢乐。这些年,我亦是一直都在漂泊,身在飘零,心也在飘零,我总喜欢在这些飘零的细雨中遇见最真实的自己。

苏东坡曾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想来东坡居士亦是看遍了世态人情,内心才会这般淡定从容。而我的一生,亦是所求不多,唯愿如我心中所想,待红尘劳累、心生疲倦之时,便回到烟雨朦胧的故乡,焚香听雨,煮茶弄弦,和故乡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诉说衷肠。一帘烟雨,一枕闲云,一纸华年,我便在细雨斜风中宠辱不惊地老去了容颜,淡然了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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