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古字论例
自隶书盛行,文字失古,爰逮东京,小学不修,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于希闻。许慎叙《说文》于“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苛之字止句也”等说曾致非毁,北齐颜之推撰《家训·书证篇》亦云:
《春秋说》以人十四心为德,《诗说》以二在天下为酉,《汉书》以货泉为白水真人,《新论》以金昆为银……如此之例,盖数术谬语,假借依附,杂以戏笑尔。
夫印符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而当时郡国印章,亦往往不正,乖违古文字,《后汉书·马援传》引《东观记》曰:
援上书:臣所假伏波将军印,书“伏”字,“犬”外向,城臯令印,“臯”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
班固生丁斯世,名香文美,慨古义之沉沦,唏字体之破坏,建初四年,身与白虎观,讲五经异同,撰集其事,作《白虎通义》六卷(1),群经文字,略定之矣。又复续扬雄《苍颉训纂》作十二章(2),六艺群书所载,略备于斯。班氏于小学致工之深,用力之勤,概可见已。及在兰台撰史,采撷前记,缀集所闻,非惟存一代之典章,亦所以解当时之谬惑。《汉书·叙传》云:“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此其效也。
班固既以正文字为己任,故《汉书》所存古字,视诸史为独多,张守节《史记正义论例》云:
《史》、《汉》文字,相承已久,若悦字作说,闲字作閒,智字作知,汝字作女,早字作,後字作后,既字作溉,勑字作饬,制字作剬,此之般流,缘古少字,通共用之。史、汉本有此古字者,乃为好本。
考《汉书注》今存者,以颜师古本为最早,唐前各注,尽归亡失(3),师古为之推之孙,游秦之侄,少传家业,博览群书,尤精训诂,善属文,今察其平生志行,颇类班固,《旧唐书》本传云:
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令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师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复遣诸儒,重加详议,于时诸儒传习已久,皆共非之,师古辄引晋、宋已来古今本,随言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诸儒莫不叹服。于是兼通直郎、散骑常侍,颁其所定之书于天下,令学者习焉。贞观七年,拜秘书少监,专典刊正,所有奇书难字,众所共惑者,随疑剖析,曲尽其源。
此与班氏预白虎观议五经无异。班氏撰《太甲篇》、《在昔篇》(4),师古则撰《急就章》、《匡谬正俗》。孝明帝使班固叙《汉书》(5),师古则奉太子承乾之命注之,(6)事又类也。故其注《汉书》,匡正暌违,激扬郁滞,穷孟坚之用心,补前修之未获,《汉书》古字,幸赖焉存。叙例云:
《汉书》旧文,多有古字,解说之后,屡经迁易,后人习读,以意刊改,传写既多,弥更浅俗,今则曲核古本,归其真正,一往难识者,皆从而释之。
是师古于《汉书》本文,曾考核众本,改从古作,今以伦敦所藏晋蔡谟本《萧望之传》与今本颜注相校,(7)往往歧异:如卷子本“导民不可不慎也”,颜本“导”作“道”,师古曰:“道读曰导。”“虽有周邵之佐”,颜本“邵”作“召”,师古曰:“召读曰邵。”“永惟边境之不赡”,颜本“境”作“竟”,师古曰:“竟读曰境。”“于是望之仰天叹曰”,颜本“仰”作“卬”,师古曰:“卬读曰仰。”凡斯古字,必皆颜氏所改,以归班氏之旧者也。
然自唐迄今,又历千余年,板刻转写,弥久失真,宋刘之问跋建安本《汉书》云(8):
自颜氏后,又几百年,向之古字,日益改易,书肆所刊,只今之世俗字耳。识者恨之。今得宋景文公所校善本,雌黄所加,字一从古。
宋时已然,何况于今,今《汉书》颜注所存各本,以宋仁宗景祐二年余靖王洙所同校刊者为最早,所谓景祐刊误本是也(9)。清代诸儒据善本以校书,颇得其真,而不知善本亦自有阙略,稍一不慎,即受欺蒙,景祐本《汉书》,今为天壤间環宝,然亦不能免此,今举二例,以见大凡。
《司马相如传》:《子虚赋》:“其山则盘纡岪郁。”按此下阙“隆崇嵂崪”一句,《史记》、《文选》引此皆有可证。王念孙《读书杂志》以“隆崇”四字为后人所加,引《艺文类聚》为证,不知《类聚》据误本《汉书》而删此句,非也。
《叙传》:《幽通赋》:“巨滔天以泯夏兮,考遘愍巨行谣。”按《汉书》以字例作“”,下“巨”字当为“”字形近致误,《文选》引此足以可证(10)。
宋本《汉书》谬戾已如此,故吾人今日讽籀古书,必须洞明字例,精心考校,而后才得古书之真。颜师古、宋子京称班氏忠臣,犹有未能尽得其旨者,如意之为懿,钱大昕始辨之:
问:《汉书·高帝纪下》“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有意”五字难解。曰:《文选》注引《汉书》“意称”作“懿称”,懿称者,美称也,与“明德”对文,当以“懿”为正。《书·金縢》“噫公命”,马融本“噫”作“懿”,云懿犹亿也。《诗·大雅·抑》篇,《国语》作“懿戒”,韦昭云:懿读曰抑。又《小雅》“抑此皇父”,笺:“抑之言噫。”《论语》“抑与之与”,蔡邕石经“抑”作“意”。盖古书“懿”、“抑”、“意”相通,故本或作“意”,小颜于“意称”阙而不解,由于未识古音。(11)
乃之为仍,王念孙始明之:
《张耳陈余传》“乃求得赵歇”,宋祁曰:“‘乃求’旧本作‘仍求’,非是。”念孙按《说文》仍从乃声,仍、乃声相近,故字亦相通。《周官·司几筵》:“凶事仍几。”故书仍为乃,郑司农读为仍,是仍字古通作乃也。《尔雅》:“仍,乃也。”则仍可训为乃。《史记·匈奴传》“乃再岀定襄”,《汉书》“乃”作“仍”。《淮南·道应篇》“卢敖乃与之语”。(今本脱“乃”字,据《蜀志·卻正传》注引补。)《论衡·道虚篇》“乃”作“仍”,是“乃”字古亦通作“仍”也。(《东方朔传》“乃使太中大夫吾邱寿王”,《水经·渭水注》引“乃”作“仍”。《闽粤传》“乃悉与众处江淮之间”,《通典·边防二》“乃”作“仍”。)子京未识古字,故以为非而改之(12)。
是则班氏用古字之处,尚待后人阐发者仍多也。
《汉书·车千秋传》“尉安众庶”,师古注曰:“尉安之字,本无心也,是以《汉书》往往存古体字焉。”颜注《汉书》于班氏多存古字之处,仅于此发之。又《韩安国传》“以尉士大夫心”。师古注曰:“古‘尉安’之字正如此,其后流俗乃加心耳。”又《百官公卿表》“《易》叙宓羲,神农、黄帝”师古注曰:“宓音伏,字本作虙,转写讹谬耳。”故《汉书》用字,除流俗竄改及转写讹谬者外,其用字或正或假,皆有其说,王先谦以谓从古之字如:
供为共,伺为司,蹤为,藏为臧,廂为箱,慰为尉,屡为娄,嗜为耆,屍为死,让为攘之类,或系最初正文,或出声近通假,非由古字之少,或乃以为六书假借之恉,则去之愈远矣(13)。斯言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