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 作者:蔡舒晓 等


1

洗澡时,我又摸到它了,突兀、绵长,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穿上衣服后它将彻底烟消云散,使我忘记铁和肉撕咬的整个过程。由此我得出结论,我的痛来源于眼睛和发现,而不是那段朦朦胧胧的记忆。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它驻扎在我体内已经很久了,一度隶属于疼痛这个颇具考究意味的词语,现在居然变得和土偶木梗一样,僵硬木讷,就像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平淡无奇的每一天。它似乎仍在冬眠,未曾惊蛰,只有小心翼翼翻开衣领时才会重新蠢蠢欲动。

肩胛骨旁的疤痕源自于一次误伤。酒后,与友人酩酊大醉,争辩未果,他操起一把锋利的剪刀探入我的肺叶。自此,伤口发现了血液的存在,我按住迅速膨胀的胸口,鲜红,滚烫,像是凡高笔下斗志昂扬的向日葵,只有当肉体被刀口猛然剥离,疼痛慢慢绽放时,它才会被人世间最坚硬的铁器和最柔软的肉体所诞生。这时的疼痛不再是伤口本身,还包括棉织物的破碎、烟灰缸的倒戈、步伐的凌乱、石块、谩骂、辩解等等一系列环节的集体演绎。之后,伤口才会真正被疼痛所包容,成为身体中的某一无用的“器官”。也许还要忍受医院各异的消毒液、干净明亮的手术刀、肥瘦不一的手指,又或者耐人琢磨的味道、色泽、浓度、成分、状态……这时的疼痛才是健全的,如同我那濒临破碎的家庭,单薄,却又不失完整。对此,我在诗歌《疤痕》中写道:多少次,洗澡时无意间触及/我才会记起,跨年夜的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变冷的/像一截木头,被时间一点一点拧出水分。

2

十二岁那年贪玩,下河摸鱼,一块锋利的青石板将我的喜悦一分为二:水里的那部分荡然远去,像是重返蓝天的鸟雀。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跑向村卫生院时的慌乱与无措,鲜血将脚印拓在了灰扑扑的水泥路上,村里老者劝我用柴草灰盖住散失的血迹,血液若被蚂蚁搬食,性命也会被它们搬进地底。在我身后是高耸的清明山,我背着一座山脉在乡间奔跑,跑过了十二岁的疼痛与恐惧。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我的身体是一座陷阱,皮肤本身不吸血,却将所有的血液都锁在孱弱的身躯里,像是一座富饶的矿山,却只有血这一种稀缺的资源。尔后,我便对鲜血产生了恐惧,我怕它们从我体内溢出来,怕它们集体失控,露出我瘦弱的骨头。

初中毕业后,好友H骑摩托车带我去鲁家寺找他女友。秦巴腹地,山深、路急,盘道斡旋,宛若天堑。中午返程时我坐亲戚的车先行一步。直到黄昏,他才出现在小镇上,一只脚趿着人字拖,一只脚空着向前缓慢挪动,陈旧的牛仔裤上落满了破洞,灰烬、血迹、汗渍、汽油粘黏在一块儿,引得一群苍蝇嗷嗷号叫,再打眼一瞧,他整个人灰头土脸,越发显得浮肿难堪。车头、保险杠和发动机也悉数扭曲变形,一路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跟他身后血淋淋的夕阳简直浑然天成。那时刚刚毕业,我们都是毛头小伙,涉世未深。H被倒退的拉土车撞飞后跌落在排水沟里,不懂得判定谁对谁错,肇事司机随便怒吼几声便自认理亏,爬起身来,一咬牙,推着摔坏的摩托车一瘸一拐,走了整个下午。

家乡土稀地贫,村里的孩子多是留守儿童,这件事断然不能让家长知晓。于是,我就像一个小偷一样,从他家源源不断地往粮站运输菜籽、黄豆、苞谷,以换取药品、绷带、香烟和啤酒。那个聒噪的盛夏,他整整卧床俩月,我见证了鲜红的伤口从流血、化脓、结痂,再到蜕皮的整个过程,棉球、纱布、药水瓶、苍蝇……像是未经打扫的战场,散布在那个局促的燥热的,2008年夏天十平方米的二楼小屋。

如果拿“事件”来将此给予定义的话,简直轻如鸿毛,既无人死亡也没有严重社会危害性,但在我心里,它造成的强大刺激不亚于以上种种。

自打那以后,H的膝盖和手臂上就种下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疤痕,深色、褶皱,无毛孔,与周遭皮肤格格不入。随后几年,在河里与他游泳时,我竟发现,那些疤痕正在朝着逆时针方向不断萎缩。形状未改(其中有一个呈十字架形),面积压缩,颜色浓烈,像是一座坍塌的黑洞,我的目光被吸进去了。当初那么狭长的伤口,现今只留下这么一点拿来缅怀的空间,而他带着这些熟悉的符号南下广东,东至江苏,电工、瓦工、修理工……历经种种生活磨难,乃至换了三任女友后,现在又把它们完好无损地带回家。他却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或者说伤疤与他已经合而为一,我看不见的那部分才是真正的伤口,仍在滴着血。其实我很想给他提醒一下,鲁家寺的那位女孩,报废的那辆摩托车,还有那个闷热的夏天他惊慌失措的哭泣,掐灭香烟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如脐带是每个人共同的伤口,疼痛注定越埋越深。

有段时间我总是不理解母亲,流言蜚语,蛛丝马迹,以及父亲的猜测与怀疑,都使我深深地厌恶她。我讨厌她、憎恨她、诅咒她,很长时间都不出门,狠狠摔东西,拒绝她的一切,并发誓这辈子不再跟她说一句话。至少那两年我做到了,我变得狂躁暴烈,又常常黯然神伤,仿佛一颗挂在枝头熟烂的浆果,我看得见自己的眼泪和怒火,它们是有形的且极端的,像是秋天的落叶或者冬天的暴雪,是我力量的源泉。我乐此不疲地与父亲合谋,监视她的行动,偷听她的电话(矛盾白热化时父母分居,并想致对方于死地,水泥、皮带、擀面杖……都将成为强有力的呈堂罪证),而我们相互之间,也都饱受着失眠侵扰,消沉,悲愤,并长久沉默。父亲在这个过程中也越来越敏感、忧郁、偏执、决绝,家庭矛盾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我却没能够及时发现。我痛啊!孤独啊!堕落啊!不愿再回到这里。这里是绝境!是牢笼!我已经生无可恋,试图用尽一切力气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年不到,我的白发已经从后脑勺攀爬到前额;一年不到,我已名落孙山。我们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还将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深谙此时的处境,可谁都没勇气主动打破它。

直到某天,无意中在父亲手机上发现一个陌生女人的短信,他们言语暧昧,像一对患难夫妻那样,安慰彼此,憧憬未来。突然,我觉得自己被这个虚伪的家庭彻底抛弃了,我是多余的,像是一叶扁舟、一枚弃子,生活并没有给予我们满意的答案,友人W如是说。他父亲在镇政府上班,哥哥在县政府,母亲常年在外务工(近年回家),家境殷实,邻里和睦,外表光鲜亮丽。W使劲抛出一枚扁平的石块,河面蜻蜓点水泛过几缕涟漪后,W呆呆地望着我,漠然如沉入水底的石块。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此刻,我愿多费点笔墨描述一下他的外貌和神态,近视眼,国字脸,胡须浓密,身材魁梧,沉默寡言。我突然想起他父亲曾对我说,“闲时多找W聊聊天,你们从小玩到大,比我们这些长辈更容易交流。”是啊,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因此知晓他抑郁症的真正原因,知晓那些溃散在他体内的药剂,正一点一点啃食他脆弱的神经,最终迫使他休学一年,知道他父亲手机里也藏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些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俩之间的痛苦,很长时间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时间真是一味苦口良药啊。孔夫子川上曰的那句谶言,流淌了千年,至今仍雄赳赳气昂昂地屹立在那儿。我们的苦恼就像从W手中飞出去的那枚石块,激昂,动荡,碰壁后又折回,悬浮片刻再石沉大海,成为水底一个难以消化的硬疙瘩。上大学后,W再未向我提及这些细节,后来他们全家都搬去了县城,我们的联系更加稀少。那些像刺一样狠狠扎在我们内心的东西,似乎变得模棱两可,虽然日渐显露疤痕的形状,却不再像往日那般疼痛难忍。越长大越孤单,我的微信签名一直如此。我们用自己的伤口埋填他人的过错,那些你口会不会像H手臂上的十字架一样,成为我们祷告或忏悔的一个必备理由?

对此,我一无所知。

3

你有多久没流过眼泪了?

这是我向《乌鸦》诗群的几位朋友提出的问题,没人给出具体答案,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最后一次哭是何时何地、什么感觉。年龄渐长,眼泪愈加珍贵,好像泪腺是属于孩童的专属品,在成人字典里根本没有哭这个动词,眼泪无法抵达他们的崎岖和坎坷,他们唯有通过沉默、忍耐、悲愤与暴戾,达到自身的平衡和妥协。的确,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赢得矫揉造作这些饱含贬义色彩的词汇。这倒使我异常佩服那些乡村葬礼上哭丧的中老年妇女。哭,成为一种职业,时辰一到,张牙舞爪,拖着含混不清的唱词,抚膺大恸,眼泪像勾芡的胶状体,每一滴都藕断丝连,但我丝毫不会因此感动。当然,哭,本身也不需要感动。

我在脑海中努力挖掘那些泥沙俱下的时光,哭,这个原本早已失效的词,某种程度上激活了我局促的记忆。父亲在我面前哭过,自己兢兢业业一生,到头来却还是虚无缥缈,他哭起来低沉、沙哑或者默不作声;母亲也曾在电话里向我哭过,控诉父亲醉酒后追着她打骂时,她哭起来委屈、悲愤、伤心欲绝。他们分别在我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紧闭牙关,面色凝重,一个人默默舔舐着这剜心的痛,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他们于我,代表着另一重世界,我害怕他们的眼泪,那是一场倾盆而至的暴雨,每一滴都会将我狠狠砸陷在泥淖之中。我慌乱,自责,痛不欲生,长久保持一种恍惚状态。我相信,这种独特的个人经验对我的性格塑造起到了莫大作用,它教会了我拒绝,不苟言笑,枯木般接受这世上的美与丑。惊讶不会存在于我的词汇表中,它被一种令人憎恶的常态取而代之,仿佛我早已洞悉一切。但我依旧幼稚,我被我的尴尬所主宰。那根刺,始终拔不出来。

或许W跟我有同样的体会,他选择逃离。他在省会读完本科后想到外省去读研,表现得十分急切,实则已经无家可归。老家的几间土坯房已近荒废,现在他全家蜗居在县城的哥哥家。他父亲有一张敦厚瓷实的面庞,待人接物笑容可掬,从镇政府退休后返聘到一家砸石厂,我时常看见他从镇上步行回老家检修房屋。周围的人都把W家作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崽:W父亲有丰厚的退休金,平时朴实节俭,现在又在厂矿企业做监理;W母亲在高中后勤部工作;俩兄弟都已大学毕业,老大还在县城扎下深根——你呀,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像他们家那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不能反对他们的见解,那些世俗的、表面的、有失偏颇的东西不正是我们所缺失的吗?然而裸露在外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无法看清那些纵横交错的根系,正在以何种面貌绾成一个打不开的死结。W曾给我说过,并不愿意服从父亲的安排,为了留在家乡而踏上公务员这座陡峭的独木桥,他想要刻不容缓地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远走高飞,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多么富有诗意啊!相比之下,我是懦弱的,鼠目寸光的,远没有W那么果断,所谓的逃离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以还将继续待在这弹丸之地苟延残喘着。简直相形见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恨这里,越是逃不出去。真是一个可悲的悖论。

说实话,自打外婆去世后,我就怀疑眼泪里面是不是水分太多了,以致完全感受不到哭的悸动还有咸涩、悲哀的气息。鼻腔里塞满了火药味、香烛味和纸钱味,眼泪和亡者的尊严扯上关系,我却一直以为最真实的哀痛应该牢牢憋在心里,是形而上的,就算流泪,也顶多是像雨滴那样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我不喜欢那种铺张浪费的哭,它将悲伤毫无节制地撕裂开来,像是一张摊开的烙饼,正反两面都备受煎熬。大学时,舍友X在狭小局促的KTV里安安静静地哭了一场,任谁也劝不住。平日里,他属于那种学霸型的复合式人才,安静,不张扬,只有偶尔醉酒后才会失态。我们相处四年之久居然一直不知道他落泪的真实原因。他将自己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蚕茧一样,密不透风。事后没人再提起过。也许他只想释放自己,他向酒精坦白,接受尼古丁的洗礼,世间为什么这么多的无奈、彷徨,维持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太辛苦了。尔后,反倒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向我们一一道歉。直到毕业后我才零星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同样也是家庭问题,请恕我不能奉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陷于矛盾纠葛之中,我的泪腺已经干涸,再没有悲伤的事情使我俯下身来,眼泪迟迟找不到出路,拒绝哭泣是因为眼泪与我所扮演的角色严重不搭。晴的时间太久,真想没有缘由地掉上几滴眼泪,以证明体内的盐还没有完全逃出去。

起初,在被刺伤的那些日子里,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如同一具刚刚出土的兵马俑,长久动弹不得,心里却莫名轻松。依稀记得朋友扶着我奔赴医院时的焦急与慌乱,我捂住胸口,脚步摇曳,喘不过气。司机惊讶我满身的鲜血,泪痕一样斑驳刺目,最终紧闭车门扬长而去。拒载!他一定是害怕我在他的车里画上句号,或是担心我鲜红的泪水打湿他散发着浓烈羊膻味的坐垫。该死,我一定是吓住他了!在手术推车上,我迷迷糊糊,居然拿出饭卡让医生去支付药费,“肇事者”一脸严肃,“放心,我闯的祸,我负责。”如果在此时召开一场表彰大会,我一定会说:感谢那些流离失所的鲜血,替我流泪、替我排毒;感谢死亡线,以及那把光滑铮亮的剪刀;感谢痛,把我从混沌中救出来。轮椅、白大褂、药水味、手术刀……后来的我司空见惯。人,那么的脆弱无力。每天,我跟随着病患们,提着一根从身体里蹿出来的引流管,排着长队,在狭长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就像一群丧尸,着装统一,步伐佝偻。好多隐蔽性的东西向我迎面扑来,在这特定的地方,我们不分彼此,小心翼翼挪动着碎步,双手守护着层层包裹的宝藏级的伤口,伤口的痛,得以被我们的专注放大,显得无比暴戾。真想弄清楚,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相似,却痛得因人而异呢?看来疾病面前也未必人人平等。我们只是欠自己一个聊以自慰的说辞罢了。

很想问一句:你有多久没流过眼泪了?

先别着急,卸下盔甲后,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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