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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 作者:蔡舒晓 等


秘境

我站在两百人面前充当教学模型,用肢体模仿子宫的形态。多么温柔的场景,一束阳光正好穿过湖岸的柳树,投射在我的侧脸,千万条光影拂动起来,卷起风情万种的波浪。解剖学教授指着我说,子宫就像天使,长着一对纯洁的翅膀。我以“人体器官”的姿态,散发出饱满而诱人的光泽。明晃晃的日头里,我看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空气里飘荡着栀子花的香味。我仿佛被一阵猛火炙烤,周身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

学校没有围墙,解剖楼位于最荒疏的角落。越靠近解剖楼,我越能感受到土地的野蛮。红色的土壤里抽出驳杂的野草,密密匝匝,剑拔弩张。绿光在山丘上跳跃、搏斗与厮杀。雨季总是相当漫长,一场大雨覆盖着另一场大雨,所有的事物都被反复盘查,又显得越发可疑。暴雨来临的时候,野草锁不住泥土,就躬身伏向大地,呜噜呜噜咳嗽起来。血色的泥浆顺着山坡流淌,顷刻间染红湖水。湖水就这样憋着气一路猛涨,鲤鱼喘不过气来了,就在岸边翻起白肚皮。多少隐秘的事物都藏不住了。

为了试探死亡的气息,我独自走进幽暗的房间。塑料布是灰蓝的、网格的、薄质的,它包裹了隆起着,一个人的形状。在寂静的空间里,我禁不住剧烈颤抖,连脊背都僵直了。我的左手像拈起一片花瓣,慢慢掀开了那一层隔膜。于是我看到了一具干瘪的尸体,赤裸裸的,毫无遮掩。没有任何美感——为了医学教学,他被剥去了大部分的皮肤。我无法描摹他的容颜,却能一眼看穿他的衰老。我有些恍恍惚惚的,关于这些藏污纳垢的躯壳,以及冥冥中注视着的瞳孔。但我并没有疯狂,只想用“完美”来形容这些标本。金属架上密封的,从左到右排列着的,是一个个幼小的躯壳。他们未能降生于世,却并不是冰冷的存在。他们太过宏大,悬浮以及凝固的,不仅仅是一种姿态,也是人类演变的历程。

课堂的气氛依旧沉闷。大地上倏地腾起一片耀眼的白光,这不是寻常的雨,怕是台风来了。玻璃猛然发出震颤,窗外一棵笔直的树被吹成了降落伞。空气中翻涌着的,除却毁灭的冲动,更洋溢着新生的气味。我对照解剖图谱,假装心无旁骛地在研究。我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两根粗壮的股骨属于不同的人。他们生前毫不相干,死后被混淆成一堆,从此不分彼此。在这间教室里,少说也有二三十根相似的股骨。我猜想,骨头之间也会谈恋爱,会在无人的时候私语或唱歌。这将是多么有趣的景象。

骨头上用字母和数字编着号,我看不懂其中的逻辑。这更像是某种警示——已经记录在册的,就不容许遗失。我竟然动了邪念,试图偷走其中一片占为己有。它是人类的第一颈椎(寰椎),取自泰坦巨神阿特拉斯。我爱极了它的模样,宛如一轮满月,每一个弧度,每一个孔洞,都令人痴迷。我不得不承认,骨头是实用主义者,也是完美主义者。没有无用的凹凸,没有无用的曲线,即便是剥离了血肉,也指向隐秘的国度。

我的身体是诚实的,不敢为非作歹。直到我发现,一片从头骨上脱落的颞骨残片,上面没有任何标记,甚至还留有骨片相互咬合的锯齿,看似微不足道,又像匕首般足以伤人。我鼓足所有的勇气,战战兢兢地将它塞进衬衣口袋。一瞬间,口袋化作了藏尸的深井。骨片只有拇指大小,直到我感到不安而遗弃它,都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因为它,我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就像一块森然的幕布,遮盖住了面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我看见了那些埋伏的病灶,有些像稻米,有些像瓜果,在黑暗处无声无息,吸收我的气血一点点生长。

夏天的生长是蛮横的,风吹不动的时候,蜜糖的香气就在嗡嗡声中不断膨胀。遒劲的野草及腰高了,里面就滋生出有毒的蚂蚁。校园里一些边边角角的工程,很多年没有完成。解剖楼附近,简易的窝棚形成了群落,精瘦的男人们热衷于裸露。南国的太阳把他们烤得像虾子,躯干微微佝偻,胸口泛起一片赤红。他们的手里时常紧握着某种钝器,这加深了我对暴力的遐想。窝棚里跳出野孩子,折断了树枝,用丝线和弯钩就能捕获鱼虾。年幼的时候,父亲曾传授我垂钓的本领。判断目标群体的特性,选择不同的鱼竿、鱼漂、鱼钩和鱼饵。父亲的学问是优雅的,讲究科学的引诱,所有的步骤都如仪式般不可冒犯。然而,野孩子是天生的捕食者,他们拥有不同凡响的秘技。自由地奔跑在山坡上,发出金属般的嘲笑。

我习惯了在动物实验过后,承担处死的工作。有些人虚伪地拒绝,可我却从不推脱。颈椎脱臼法杀死一只小白鼠,要掌握好寸劲,才能够干净利落。在兔子和狗的静脉中不断注入空气,等待其最后一次蹬腿。瞳孔涣散的瞬间,我知道它们终于迎来了永恒的解脱。余温犹在的尸体被丢弃在黑色的垃圾袋中,运送到隐匿的地方,比如人声鼎沸的小餐馆,或者浓烟滚滚的焚尸场。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很显然,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屠夫,也在享受屠夫的乐趣。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就以高尚的名义告诉它们,这世间存在诸多厄运。

每当夜晚降临,我就背着这些亡魂行走。蚊帐四四方方的,把暗夜收拢封闭。听觉开始变得异常敏锐,油脂光泽的蟑螂扑翅飞翔,在黑魆魆的缝隙里觅食,诞下绵延的子嗣。室友养了一只身姿轻盈的白猫,夜晚时常会攀爬上我的铁床,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身体上来回踱步。它的足轻轻塌陷在我的肉体上,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狠狠地剥落。或许它也不曾以为,我还存活着的。在它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形状罢了。

有一次我猛然惊醒,仿佛置身厚重的棺木里。湿哒哒的空气中,青苔吸食养分,一层一层蔓延覆盖。身体僵硬如铁,只有眼珠可以旋转,喉咙里发出铁锈般的呜咽声。死亡终于在我的现世撕开裂痕,倏地我就泪流满面。枕边的杂物罐里藏着的那片洁白的人骨碎片,正散发出清凉的茉莉香气。因为偷了一片人骨,我被噩梦反复纠缠。亡魂在大地上飘飘荡荡,我只好等待太阳从大地深处迸发。天光大作的时候,所有的蝉共同发出愤世嫉俗的怒吼。

从那以后,解剖课上的我游手好闲,喜欢偷偷在楼里面游荡。我不能消失太久,但是可以完成一次探索或者短暂的出走。我只是不愿像观众似的,团团围着人体标本,假模假样戴上橡胶手套,捧着彩印的解剖图谱,指认某个结构。困惑之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流转,这场景既严肃又可笑,那些对身体的探索,进而迸发出一种荒诞的狂热。比如,必须把一堆肠子掏出来,又要按照正确的顺序塞回去。很多个人凑在一块儿,就会变得愚笨不堪。我们还能在肉体上标注什么?认知的过程极其缓慢,却有太多种死亡的形态,钻入我生命的土壤里,演变成庞大的根系。我不知道它们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解剖楼顶层的露台是闲适的,可以眺望风景。其实只要没有人,不用忍受福尔马林的味道,都是极好的。天气炎热的时候,身体也跟着虚脱起来,像被抽离了魂魄似的。有时下过雨,我就蹦蹦跳跳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还有些时候,天空正斜斜飘着细雨,远方的低洼处变作泥潭,榕树变作森林,湖水变作洪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发觉,愈是拒绝灵魂的在场,愈是会在空间中勾勒出另一个世界的轮廓。

雨水中的世界更加鲜亮细密,一种原始的蓬勃感与死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如此宏大伟岸,而我正站在万千骸骨之上,在万千炽烈的拷问中,感受着空气中的清冽。自由,我脑海里怎么会浮现出这样的陈词滥调。或许是解剖楼给了我太多没有意义的遐想。我在想,当我们领略过死亡的风景,它本身会不会变得稀松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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