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婺源
所有的文化现象都来自人类心中的愿望,人类的情感与精神是没有障碍的,是相通的。如果明白了这些,我觉得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根本就没有分别。界线是人为的,是别有用心的,是一知半解的,是自以为是的。分别心是所有障碍的根源。
|一|
在婺源,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里的水和树。
进入婺源,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的植被相当茂盛,尤其是与村庄相依的山峦,生长着一簇簇参天古树,虬枝苍劲,直耸云霄。与徽州其他县相比,婺源水网密布,河水不仅清,也深,缓缓地流动着。婺源的古村落,往往都选取山坳之中的一片开阔地,村落都有水系包围,水系或清清浅浅,或湍急迂回。以山水为血脉,以草木为骨架,村庄掩映于山麓水畔,点缀于古树幽篁之间。这样的景象,当然美极了。
我是第一次来婺源,但对于婺源,却有着强烈的向往。一直听说婺源很漂亮,甚至自诩为“中国最美的乡村”,自信如斯,应该有点理由吧。一看,真觉得此言不虚,婺源是可以当得起这样的称谓的。
婺源曾是徽州的一府六县之一,直至民国期间,才划到江西,之后反反复复,辗转于皖赣两省。在徽州,婺源是一个交通极不方便的偏僻之地,即使是现在,从屯溪到婺源,还要3个小时的车程。交通的不便也可能是行政建制上造成婺源归于江西的重要原因吧。但婺源在整体上与徽州其他地方一致,那不仅仅表现为相似的村落房屋的建筑风格,更表现为雷同的风土人情和地方文化。相较于徽州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婺源历史上经商者的实力相对较弱,婺源的村庄显得稍小,建筑也不够堂皇气派。正因为如此,婺源农村给人的感觉更宁静,也更自然一些。
这一次我们选的导游也好。我们原本是找黄山市著名作家李平易同行的,但李平易推荐说,还有一个人比他熟悉得多,是个画家,几乎跑遍了婺源山山水水,也住遍了婺源的大小村落。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画家王焘,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看到了最美的婺源。
王焘眼中的婺源是一幅幅美丽无比的中国画。在他眼中,观看婺源乡村是有角度的,也是有色彩变幻的。他帮我们选取最佳角度去观察婺源。这样的感觉就如同面对一幅幅中国画,在我们眼前不断掠过的是飞挑的檐角、鳞次栉比的斗拱以及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这些斑斑驳驳的印迹,一直在向我们彰显着曾经的矜持与荣光。
|二|
对于婺源各处的徽州民居,我看得并不是很认真。我是在徽州长大的,这些老房子于我早已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并且我一直不喜欢徽州的许多东西,比如,老房子阴森的氛围,硕大而压抑的祠堂。那样的建筑,无论是在建筑思想还是从实用价值上,都有着很大的缺陷。我甚至觉得,徽州古民居承载了太多的教条和传统,压抑了创造力,压抑了人性,也压抑了人们的生活。在此屋檐下生活的人们,个人的空间太小,他们的全部生命,都属于父母、家庭、宗族、伦理等层层叠叠的关系。这样的东西太重了,它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也一直不喜欢那些中进士中举人的家伙。这些家伙,一辈子皓首穷经,然后谋得一官半职,整个生命相对于真理,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内部规律都非常远。他们的唯一安慰便是在晚年的时候回到故乡,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觅得一个居所,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发出人生的喟叹。即便如此,他们也是多疑多虑,心理阴暗着。在徽州的很多地方,虽然整体结构上呈现出的是从容清秀,但在骨子里,却一直有着那种浓重的戒备和敌意。徽州民居在建筑风格上所呈现出的封闭和内敛,实际上正是徽州人阴暗心理的无意识流露。
相对于徽州的歙县、黟县,婺源的民居不是很显赫,村庄也显得并不堂皇,正因为如此,婺源有着一种难得的野趣,在破败中显得更真实。不像现在的西递、宏村,那种扑面而来的欣欣向荣的商品气息,让人受不了。或许是因为在婺源,自然的力量要强大些吧。到处都是绿色,都是河流,都是茁壮茂盛的古树,在这样的背景下,村庄所代表的人的力量只能成为点缀。在人与自然的相倚与对峙中,因为自然的茁壮,人力自以为是的东西便会败退。就像在阳光下,阴影会变得孱弱一样。那种生命中最纯朴的东西便会熠熠闪光。婺源的好,在于本真,在于水,在于古树,在于天、地、山、水、树、人之间的和谐。
|三|
对一个地方真正的了解,莫过于对“地方心灵”的研究了。研究“地方心灵”,最好的方法不是去图书馆,也不是去博物馆,而是应该真真实实地在当地生活,去认识那地方的人。探究那种沉积在当地人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探究传统与形成、塑造、影响心理结构和思维模式的关系,包括道德自律、人生态度、直观才能等;或者去关注当地人在文学、艺术、习俗等文化现象中的表现,它包括整体的心理结构和精神力量,也包括地方伦理学和地方美学。这些才是“地方心灵”真正的东西。只有对一个地方的“地方心灵”真正明白了,才可以说是真正懂得了这个地方。这样的方法,是深入一个地方的唯一途径。
一直以为徽州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儒的。那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精神,执着而实在,低调而倔犟。那种对仕途的追求、对成功的追求,以及为人处世的道德感和人情世故的平衡感,都可以说是这种文化的体现。再加上商业文化对徽州人的影响也比较大,使得徽州人更理性务实,为人精明,工于算计,人生的负重较多。但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单一的,徽州人在表面精进的同时,深埋在进取心之下的,应该还有另外一层思想,那就是山水共融的愿望。
一直在想,对于积极进取的儒学以及追求隐匿避世的道学来说,究竟哪一种更符合人类的本质呢?似乎两者都是,两者又是密不可分的。人类来自自然,又进化为社会。社会意味着竞争,而自然则是回归。在骨子里,每个人都带有亲近自然的回归愿望,这愿望是带有母性意味的。而同时,人在社会进程中又带有某种控制欲,带有明显的权力和控制意识,要求秩序,这样的意识也促进了“儒”的产生。这两种东西一直是相伴而生的。其实对于徽州人来说,“儒”的进取,是理性的,是社会的,是宗族的;而“道”则是个人的,是直觉的,是天然的,是油然于心的。儒和道,看似不相融,其实却是可以相融的。因为儒也好,道也好,它们都是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延伸,它们的源头都是人类最初的欲望和想法。儒与道更像是一艘船上的两把桨,儒是前行的保障,道则是平衡的杠杆。只不过这两者方式不一,到了一定的关口,分叉了,形成了两条河,各自有着自己的流向。而在本质上,它们却一直相缠相生着,它们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是镜子的正面和反面。
婺源的汪口村是一个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地方。那不仅仅是因为汪口村风景极美,也不仅仅是因为俞氏宗祠中的木雕让人叹为观止,而是因为汪口村有着极好的水口以及横贯河流的古代水利设施——平度堰。平度堰又叫曲尺堰,据《婺源县志》记载,是由清代经学家江永设计。江永一直被称为“婺源先生”,他算是清代徽州数一数二的大儒,也曾经是戴震的老师,或者说,和戴震亦师亦友。当时由于汪口村位于两河交界之处,水流回旋凶险,水患连连。江永便根据河水的走向,对河段和水面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和观测,设计出很科学的曲尺堰,对水患进行治理。整个地坝采用青石、卵石砌成,既平缓了汹涌的水势,又便于河流通船放水。工程竣工之后,水患立即得到根治。即使是在200年之后,平度堰仍然如巨龙般静静地横卧在永川河上。
值得注意的是江永这个人,史书上一直写他“长于比勘,深究三礼”,其学以考据见长,开皖派经学研究之先河。但可能与戴震一样,江永的经学是幌子,实际上他更热衷的是“义理”。江永一直居于婺源山野之中,胸罗星宿,博古通今,一辈子闲云野鹤,终身布衣。在他的身上,似乎既有“儒”的入世追求,也有着“道”的出世精神。在我看来,他设计平度堰只是小试身手,他更多的本领,却因为得不到展现以至于无法流惠于世。在徽州,诸如江永这样的“高人”,还有很多。他们多隐匿民间,逍遥山水,不问世事。这样的态度,既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机智,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狡黠。不能“立功”于社会,便躲进自然的天地里自娱自乐。当然,绝大多数的逃避者都是故作姿态,是一种无奈,在失败中消除了志向,渐渐地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但可以肯定的是,婺源显然是实现这一志向的一个最佳所在。婺源随处显示的人与自然的亲密,那种在河网密布、流水清澈、古木参天中显示的人的自由自在,可以说是“绝圣弃智”的最佳场所。相忘于江湖,移情于山水,在青山绿水中,建立起鸳瓦粉墙的小村落,然后采菊东篱,终老南山,肯定不失为一种大境界的选择。徽州人往往就是在进取的主旋律中,吟唱着《桃花源记》,终结于白发渔樵、废殿碧苔以及小桥流水,在一种最寻常的生活中,达到物我两忘,达到灵魂的自慰和升华。
在徽州,这种平衡的确立,是不需要宗教的力量的,甚至不需要哲学和思想的支撑,因为自然已足以让落魄的人得到消解和平衡。一个人,在这样美丽的山水共融中,一切烦恼和恐慌都会烟消云散。这样的方式从骨子里来说,不是宗教,而是美学——自然美也是有着作用的,它同样也可以缓解紧张,让人格得到升华。
就普遍意义来说,中国古代文化的实质是专制强权下的“明儒暗法”或者“明儒暗道”。在权力结构中,表现为“明儒暗法”;就个人来说,则表现为“明儒暗道”。“明儒暗道”或者“亦儒亦道”,是中国人飞行的两只翅膀。但对徽州人来说,似乎自然美已取代了“道”的意义。在美丽的山水中,徽州人似乎不需要参悟义理,就可以明白;不需要思想的传播,就已懂得。在这样的前提下,徽州人当然有很好的平衡感,因此也能飞得很高。
|四|
比较婺源的诸多地方,我最喜欢的,要算是彩虹桥那一带了。在这里,有着清澈见底的河流,两岸高树掩映、倒影婆娑,水面上不时漂过一叶扁舟,载着捕食的鸬鹚,宁静而悠闲。尤其横跨河流的彩虹桥,漂亮而富有诗意,它不仅起着交通的作用,还显示了很多人性关怀:宽宽的桥面,廊桥可以挡风遮雨,两旁是可以憩息的栏椅,桥上面还安放了许多石凳石桌,让人感到亲近、自然、妥帖。所有的景象,都让人感到舒适和纯净。在这样的地方栖息,仿佛时光都是没有意义的,所有的纷争和嘈杂都离得很远。在彩虹桥边,我们禁不住此情此景的诱惑,一个个情不自禁跳进河里。在河中浮水的感觉真是好啊,凉风吹拂,身轻如燕。水一直荡涤着,亲切而熨帖。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嬉戏的孩童,甚至还有来游玩的老外。在水中,我突然想,从进化论来说,人一定是由鱼变的,因为人对于水的亲近感与生俱来,仿佛是来自远古残留的记忆。这时候抬起头来,眼前是秀丽而古旧的廊桥,再往上,则是蓝蓝的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这样的感觉让我一下子回到了20多年前,回到了小桥流水的童年;甚至在恍惚之间,竟不知前世今生了!
那天晚上,我们选择居住在彩虹桥边的旅馆里。吃过晚饭,我又来到彩虹桥上坐着,我似乎舍不得离开它了。桥上没有什么风,但还是很凉快。那天正好是阴历十五,月亮又大又圆,悬在空中。桥下的河水一如既往地汩汩流淌着,万物在这里,都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和谐。我在桥上坐傻了。后来我回到房间,房间里也凉快,根本用不着开空调。我就在习习的夏风中翻看一本《爱乐》杂志,上面介绍着希腊籍“歌剧女王”玛丽亚·卡拉斯。我突然想,有很多东西,看似矛盾,有区别,不统一,其实,那往往是自缚手脚。就如同此时此刻,如果在彩虹桥边,突然响起卡拉斯咏唱的《蝴蝶夫人》,一定也会非常美妙动听。我甚至觉得它会比那些地方小调和傩戏更美。那样的感觉,仿佛会穿透时空,给你带来一种无障碍的慰藉——所有的文化现象都来自人类心中的愿望,人类的情感与精神是没有障碍的,是相通的。如果明白了这些,我觉得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根本就没有分别。界限是人为的,是别有用心的,是一知半解的,是自以为是的。分别心是所有障碍的根源。人类的思维和情感就如头顶的星空一样普照世人,美好的东西,则如天空上凝聚而成的雨水一样,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飘飘洒洒的。
彩虹桥的好在于清澈。不仅仅是说它的水清澈,而是它更接近天然,有着一种源头的澄明和质朴。在这样的源头之中,似乎连思维都是异常清澈的,它会让人的思想变得更加清澈,也更加澄明。
我很喜欢婺源这个地方,因为它让人豁然开朗,让人更清晰地明白了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