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飘零孤女
母亲到桃源县谋生去了,此时不过十来岁的冰之,独自留在长沙上小学,成了名副其实的飘零孤女。直到晚年还这样回忆起她儿时的那段生活:“每天放学回来,幼稚园里静悄悄的,我常独个流连在运动场上,坐会儿摇篮,荡会儿秋千。这时向警予阿姨就来看我了,带两块糕,一包花生,更好是带一两个故事来温暖我这幼稚的寂寞的心灵。”
女儿永远是妈妈的心头肉。孩子年纪还这样小,蒋慕唐实在不忍心将冰之一个人留在长沙寄宿,待学校放了暑假,便委托到省城办事的弟弟将孩子接了回来。1913年下学期,冰之进了新开办的桃源湖南省立第二女师附属小学。冰之来到桃源县,看见母亲教的是体育课,母亲是自小缠过足的,一双小脚,要带着学生们跑步、跳远,每到夜晚,懂事的冰之看见母亲洗脚时红肿的双脚,总要轻声问:“姆妈,你的脚痛吗?”母亲淡然地告诉她:“不痛,习惯了就好了。”母亲的坚强,给少年冰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次年春,蒋慕唐应常德育德女校聘请,任该校舍监(管理员),兼教美术。于是以“教授体育非吾所长”为由,辞去桃源县女子小学的工作,返常德育德女校任教,冰之亦回常德上学。令蒋慕唐没有想到的是,该校管理极为混乱,教职员分为两派。她无心参与这些人事纠葛,便在友人的支持下,在城内铁家桥口火星池创办了第一所专为受苦妇女而设的“女子习艺所”,习艺所设4个班,每班20人。她晚上也住在学校里,除了教她们学缝纫、编织,鼓励她们自力更生之外,同时也教她们学文化,向她们讲时事,宣传反对封建、男女平等等新思想。
正当蒋慕唐全副精力投入教学和社会事业之时,一场飞来横祸再次降临到她的头上。1918年一个晴朗的春日,遍地油菜花黄,她带着一队男女学生过河到沅水对岸的德山郊游。入夜,她正在案头精心批改学生们的一大堆作业。一位姓张的校役突然敲开她的房门:“蒋先生,您的公子这两天发烧,已请校医看过了,不见好,您是不是抽空到我们学校里去看看?”
“老张,谢谢你,明天上午有课,下午我去吧,我想孩子大概着了点凉,发发烧,不打紧的,感谢你们学校的关照!”
第二天,蒋慕唐在课堂上上作文课,板书:《春日登德山宝塔》……
傍晚,她雇了一辆人力车赶到市内一所私立男子小学。当她疾步奔向学校宿舍,见儿子宗大昏迷不醒,校医和两位教员都围在床边。
她问儿子学校的校医:“张先生,孩子怎样了?”校医摇摇头说:“恐怕要送教会医院,正等蒋先生您来呢!”
蒋慕唐搂住儿子,焦虑不安地叫道:“宗大,你醒醒!你醒醒!”
叫了一阵,孩子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蒋慕唐焦急地喊:“快,送教会医院!”
一辆人力车拉着他们母子在昏黄的街灯下狂奔。车上,蒋慕唐不停地呼唤儿子,只见宗大头一歪,断了气。蒋慕唐用手贴近孩子的鼻孔,悲怆欲绝:“天哪!我苦命的儿子……”这一打击实在令她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甚至认为生活下去已无意义。
这期间,从湖南第一女师毕业的向警予,已回溆浦县城创办了一所女子小学。不久,湖南第一师范学生毛泽东、蔡和森等在长沙组织湖南进步学生留法勤工俭学,向警予得知消息后,也积极参与,经常往返于老家和长沙之间。一次途经常德时,得知蒋慕唐正经历着丧子之痛,也不胜悲戚。只得苦相劝慰,勉其振作:“曼姐,事已至此,你要坚强些……”
“唉,这几年我老是在外为生活奔走,教别人的少爷小姐,自己的孩子却没法照顾,也怪当时手头仄逼,以为孩子发点烧没关系,哪想到我那可怜的宗大就这样去了……唉,要不是身边还有冰之,九妹,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向警予打开自己的小皮箱,说:“曼姐,振作起来吧,目光放远大些,我们这个国家,千千万万的老百姓都在遭难啊!当年我们姐妹几个在常德‘金兰结社’,为的就是救国救民哪!你不是写信说要办‘女子俭德会’吗?很好,我带来了一些京沪出版的新杂志,这是《新青年》、《东方杂志》、《教育研究》,希望对你有所帮助。”然后,向警予又压低声音:“有好些文章是宣传赤化的。”
蒋慕唐点了点头,心情渐见开朗,问:“九妹,看样子,你又要远行?”
“是啊。这次我是回溆浦老家告别家人,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到法国去!”
“去法国?”
“是的,蔡元培、吴玉章先生他们在法国创办了勤工俭学会,长沙那边,我们新民学会好多人都去,蔡和森、肖子升、肖子璋、李维汉、罗学瓒、罗章龙他们都去,还有和森的妹妹蔡畅,人可多啦!”
蒋慕唐羡慕地说:“你们真好福气,唉,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向警予说:“曼姐,我看你在常德办妇女俭德会也不错,你上次信上讲的那个互助工读团的想法也很好。这样,可以多收一些贫寒人家的女孩子入学,这也是勤工俭学嘛!”
“这个,我早想过了,钱是身外之物,你们远渡重洋,谁是为了赚钱去的呢?我们母女二人,只要有一碗粗茶淡饭,也就足矣。”
站在一旁的冰之一边朝着向警予给母亲带来的新书,一边羡慕地望着向警予说:“九姨,下次回来,可得带我去呀!”
向警予爱抚地拍了拍冰之的肩膀:“对,一定带你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蒋慕唐才从绝望中恢复平静,她只能顽强地活下去,因为身边还有年少的孤女需要她抚育培养。于是她又抖擞精神,不久,便与同学及好友余子敏、蒋毅仁等四处奔走,发起成立湘西北第一个进步妇女团体——常德妇女俭德会。在数千人参加的成立大会上,她被推为临时主席。蒋毅仁、余子敏,以及常德县长夫人、常德驻军冯玉祥将军夫人等,被推选为妇女俭德会负责人,并由她报告俭德会宗旨,首要一条便是“争取妇女解放,实现男女平等”,此举无疑为开常德风气之先。蒋慕唐思想的激进,与向警予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对此,晚年丁玲作了较为详细的回忆:
向警予同志每次回溆浦或去长沙,都必定要经过常德。从溆浦到常德坐帆船,从常德到长沙坐小火轮,在等候班轮的时候,就可以在常德住一两天或三四天,这时向警予大都是住在母亲的学校里。向警予同志就像一只传粉的蝴蝶那样,把她在长沙听到的、看到的、经历过的种种新闻、新事、新道理,把个人的抱负、理想,都仔细地讲给我母亲听。母亲如饥似渴地把她讲的这些,一点一滴都吸收过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并且拿来教育我和她的学生们。原来她们结拜为姐妹时,无非是要求男女平等,教育报国等等。这时我母亲已把这位最小的阿姨看作一位完全的先知先觉,对她言听计从,并且逐渐接受她介绍的唯物史观,解放工农等这些最先进的理论。
1919年12月,向警予与蔡和森、张昆弟等一批湖南进步青年取道上海前往法国前,曾写信邀蒋慕唐同行,并介绍赴法人员中,也有徐特立,葛健豪(蔡和森、蔡畅之母)等“老学生”,这不免使已是41岁的蒋慕唐为之心动。后终因路费难以筹措,加上身边尚有未成年的女儿冰之的牵累,只得作罢。据丁玲回忆:“向警予到了法国,经常给母亲来信,介绍外面世界的一些新思潮,寄来了她和蔡和森同志并坐阅读马克思主义书籍的照片,还有她和蔡畅大姐等女同志的合影。
她远行万里,有了新的广大的天地,却不忘故旧,频通鱼雁,策励盟友,共同前进。我母亲就是因为经常读到她的文章书信,又读到《向导》、《新青年》等书刊,而积极参加社会工作的。”平时,母亲经常教育女儿冰之“多向九阿姨(向警予)学习”,自然,冰之从小便受到向警予和颇具民主思想的母亲的影响。
冰之在常德念小学期间,母亲虽经常在课余时间给她讲授《论语》、《孟子》、《古文观止》及唐诗宋词,使她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而她自己的兴趣则更是倾向古典小说的阅读。寒暑假或星期天,她常常悄悄躲在三舅后花园的藏书楼上,阅读外祖父留下的《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小说,以及《再生缘》、《再造天》等唱本。虽然和舅父家也算至亲,但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对小说中的人物产生一些联想。寒假的一天夜里,她贴着妈妈的耳朵,悄悄问母亲:“姆妈,你说外公做过太守,是清官,还是贪官?”
“当然是清官,小孩子家,你问这个干什么?”
冰之说:“要是清官,我们就在这太守府住,要是贪官,我们就离开这里!”
蒋慕唐微微一笑,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脑勺,问:“这么一点点大,懂得什么清官、贪官,谁跟你说的?”
冰之调皮地偎紧妈妈,压低声音说:“姆妈,我告诉你一个悄悄话,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天天悄悄跑到楼上外公的书房,发现那两口大书箱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书,我就躲在那里面看,《水浒传》里面,就有清官、贪官!”
蒋慕唐又惊又喜:“看懂了吗?”
冰之说:“当然看懂了!我看舅妈就像《红楼梦》那本书里的王熙凤,你说对不对?”
蒋慕唐给冰之掖了掖被子,爱怜地:“莫乱打比方,小孩子家,不许乱说……”
蒋慕唐尽管这样说,心底里却觉得女儿开始懂事了。或许是受了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影响,加上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种种不愉快的经历,促成了少年冰之较早的成熟,并形成一般小孩没有的个性。晚年丁玲曾这样回忆:
我四岁丧父,过的是孤儿寡母的生活。在那个社会里,我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和小伙伴一起玩时,我显得比人家“低”一些。贫穷的生活对我有好处,使我容易同“低”的人接近,而反抗“高”的人。所以我幼年时代不大说话,很谨慎、小心,喜欢观察人。
虽然她不热爱她的舅舅们和他们的家族,但在表面上还是温顺听话的,所以大家都还喜欢她。丁玲晚年曾回忆说:只有两个人晓得她同时具有极暴烈的性子,晓得她在表面的温顺之下,藏着一种倔强高傲的气质,“一个就是我的母亲,她因此爱我;一个就是我的舅妈,她因此恨我”。
正是这种气质,影响了这位未来作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