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寄人篱下
回到常德,丁玲的母亲余曼贞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蒋胜眉,字慕唐,以示不向命运低头,立志胜过须眉之意。由于家学渊源的熏陶,少时她便能诗会文,遂很快通过入学考试。4岁多的冰之也跟在她身边,一同进了常德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幼稚班。一个名门望族的新寡,母女同时入学,这在当时,免不了招致街坊们的非议,蒋慕唐全然不顾。只是富家小姐们上学均为轿子接送,她们母女却是青衣素裙,步行上学,风雨无阻。
每天,蒋慕唐几乎都是第一个进校,早到是便于自习,放学后则总是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回去给襁褓中的幼子喂奶。孩子体弱多病,她每每看书至深夜,时时须探视小孩,深恐有半点差池。在同学中,她年届三十,年岁最大,且身边有拖累,却仍以顽强的毅力完成每期学业。
好在她为人谦和,与同学们相处甚好。其时,后来成为中国著名妇女运动先驱之一的向警予(原名向俊贤),也考入这所学校就读,恰与她同班。蒋慕唐后来在回忆录中曾这样写道:“……甲班只二十余人,而外县居多数。我亦略现活泼,胆子也大点了。与同级者,更觉亲爱,其中有一十余岁姓白者(即向警予烈士。母亲写回忆录是在1941年,在国民党统治区,她不能直写烈士姓名——丁玲注),与我更说得来,学问道德,可为全校之冠。她对我亦较他人合得来些,真可谓忘年之交。还有唐氏姊妹,及伊表妹,均少年英俊,学识俱优。
还有几位,其志趣亦不凡。她们服我不畏艰苦,立此雄志,我亦钦佩她们见解高超。”
不久,蒋慕唐便在一个星期天邀向警予、胡善伦、余子敏、许友莲、唐婉芬、翦万镛诸好友至弟弟家中小聚,成为金兰结社盟友。金兰结社的誓约大意为:“姐妹七人,誓同心愿,振奋女子志气,励志读书,男女平等,图强获胜,以达教育救国之目的。”
母亲的举动,本无可非议,但幼小的冰之,却在无意中听到三舅妈的不满。三舅妈向三舅发牢骚说:“哼!我们那位姑奶奶呀,拖儿带女住在我们家里吃喝拉撒不算,还供他们上学,我这做弟媳的够大度了。想不到昨天还带了一大帮学友来,和王敏芝,还有个叫什么向警予的她们六七个人搞什么金兰结社的把戏,闹得天翻地覆。我这个掌家的,还得赔着笑脸,好酒好菜招待!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不管,我也会放大水排呢!”
这样,住在舅父家中,每天和母亲及表哥表弟上学,少年冰之表面上无忧无虑,但在幼小心灵的深处,无时不承受着寄人篱下的痛苦。直到晚年,她对初来舅父家中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当地习俗,大年三十吃年饭,家家都要放鞭炮,从清早到晚上,整个常德城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舅舅家吃过年饭,堂屋里铺上了大红毡子,舅舅亲自动手把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取下来,一一擦拭干净,放回原处。然后点燃一对两三尺长的大红蜡烛,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大把供香,顿时整个堂屋里香烟萦绕,在四盏大红宫灯的照耀下,气氛庄严肃穆。舅舅、舅妈带着表哥表弟,在供桌前跪成一排,向着祖宗牌位虔诚地作揖磕头。此刻,冰之和妈妈只能和家里的丫环、仆人一道退到堂屋外面。后来她问母亲:舅舅为什么不让她祭祖,妈妈告诉她:因为她们是外姓人,是不能参加祭祖的。
也正是这个大年之夜,一个丫环在给少爷送莲子汤时不慎碰翻了碗,一只精巧的青花瓷碗滚落在地,碗破了,汤汁溅脏了少爷的锦袍和桌布。少爷撒泼大闹:“赔!赔!给我赔!”
在另一张桌上打牌的舅舅余云卿拉长脸,把牌一推:“败兴!”
舅妈把她的宝贝儿子搂住,连声哄劝:“别闹,别闹!”又厉声吩咐家里的管事:“老余,拿家法来!”
两个丫头双双跪倒在地上。冰之的母亲见状,忙为她们讨饶:“今天过年,讨个吉利吧,饶了她们这一回。”
舅妈仍满脸怒容:“姑奶奶,你不常在家,你不晓得这些丫头们多没规矩,不给点厉害,她们能把这屋顶也掀了。看,大过年的,摔东摔西,不是存心让老娘破财么?”说罢,转过脸来对两个丫环训斥道:“今天看在你家姑奶奶面子上,就饶了你们这一回。你们到堂屋去守岁,陪伴祖宗去吧。把棉衣给我脱了,省得穿多了打瞌睡。还不快脱!”
两个丫头含泪脱下棉衣,穿着单衣单裤退了出来。冰之看得心里难受,又不敢说话,只是小声说:“妈,我困了。”蒋慕唐明白女儿的心事,也推说有点乏,带着孩子告退。
直到丁玲晚年,当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他们“把丫头赶到堂屋里过夜,把衣服脱了,只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看到这情景,我没有办法睡着,半夜里,我把自己盖的一床小被子悄悄送到堂屋,看见三个丫头抱着膀子坐在那桌子围帘底下,我把烘篮拿给她们,她们哭了,我也哭了。”而此时,大街上烟花五彩缤纷,爆竹声接连不断,一群小孩子在快活地高叫:“三十晚上月亮大,有人地里偷黄瓜。瞎子看见的,聋子听见的,哑巴一声喊,跛子跟到赶……”
此情此景,不能不使幼年冰之善良的心灵受到很大的刺激,从此在家里少言寡语,以表示对舅父舅母的不满、对这个家庭的不满。
1911年10月10日,辛亥武昌首义成功。消息传到湖南,湖南革命党人首先发起响应,组织新军,发动长沙起义。清巡抚余诚格闻讯潜逃,巡防营统领黄忠浩等被诛杀,“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很快成立,并宣布湖南独立。10月30日新军政府都督焦达峰委任的西路招抚使杨任、总参谋长余昭常抵达常德,常德遂告光复。随着辛亥革命风潮席卷全国,长达295年的清廷专制王朝在湖南的统治宣告寿终正寝。
其时,帝制虽已推翻,湖南的政局却十分混乱,以谭延闿为首的立宪派与焦达峰等革命党人的斗争十分尖锐。就在常德光复的第二天,谭延闿等便勾结封建官绅在长沙发动政变,当即将湖南军政府正副都督焦达峰、陈作新杀害;三天后,登上都督宝座的谭延闿又密令常德黄忠浩余党将西路招抚使杨任、参谋总长余昭常等十余人捕杀。
一时间,常德城中一片恐慌,为躲兵灾,商铺关门,学校停课,常德女子师范学校的校董、学监亦逃得不知去向。蒋慕唐只好与弟媳商量,将向警予等十多名外县同学接到家中暂避,少年冰之则与她们“一同经受那场风暴中的紧张、担心、忧郁、哀悼、兴奋和喜悦”。
改朝换代,百废待举。常德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在这场伟大的历史变革中停办,少年冰之和母亲也都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当时,老家临澧县曾邀请蒋慕唐回乡创办一所小学,她自度才力不足,未敢应允,心中所想,是邀集常德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几位同学继续求学,完成师范学业。
一天,赞同去长沙继续求学的向警予从溆浦老家来常德,借住蒋慕唐处。一间宽大的房间,放着一张大床。床前圆桌旁,蒋慕唐正在给孩子改缝一件罩袍,向警予坐在一旁看书。7岁多的冰之在床边教4岁的弟弟念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1911年,丁玲的母亲余曼贞在常德速成女子师范学堂读书时,与中国妇女革命先驱向警予等同班好友在常德合影。右起:余曼贞、胡善伦、余子敏、许友莲、向警予、唐婉芬、翦万镛
蒋慕唐和向警予相视一笑。向警予对蒋慕唐说:“五姐,你们家里的人也真太绝情了,你是去上学,又不是去做官,拖儿带女怎么方便啊?”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你不用担心孩子,我会寄养在他姨娘家里。古人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大人一天,孩子也一天,不就这么过去了嘛?”
一件蓝花小罩衫改好了,蒋慕唐对孩子说:“冰之,你过来试试吧。”
冰之走过来,看了看说:“俺不穿。你就会改旧衣服,穿到学校里珠儿姐姐老笑话俺,说俺是乡巴佬!”
蒋慕唐叹了一口气,把衣服轻轻放在桌上,缓缓对孩子说:“冰之,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爹死后,家里什么东西都卖光还了债。你怎么能和珠儿姐姐她们比?人家是小姐呀!又要读书,又要穿新衣,妈哪来这么多钱?”
冰之听了,觉得难受,眼里噙满泪花。向警予把她拉到床边,轻声说:“听姆妈的话,冰之。乡巴佬又怎么样?这衣服不是很好看么?乡下好多孩子,连这样的衣服也穿不上呢。你还小,不晓得你妈为了去长沙读书,盘缠钱借了好几处地方才凑齐呢!”说着,将衣服套在冰之身上,又说:“蛮好嘛!”
蒋慕唐接着说:“你看你九姨(向警予在家排行老九),平常都是青布衣裙白线袜,朴朴素素,大大方方,可是功课总是第一,要学,就学你九姨的样子,噢?”
冰之不再作声。向警予把她搂在怀里,顺手从床头拽过一只绣着牡丹和蝴蝶的枕头,对冰之说:“看,这个枕头绣得漂亮么?”冰之点了点头。向警予问:“你晓得这枕头里装的是什么吗?”冰之、宗大同时说:“是谷壳。”向警予说:“小孩子要是只光想着穿得好看,外面漂亮,那不就跟绣花枕头一样了?”宗大说:“我不跟绣花枕头一样!”
第二天,蒋慕唐邀集原常德女子师范学校的几名同学,一同乘船前往长沙,投考新创办的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
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位于长沙天心阁北麓的古稻田,当时也叫稻田师范。这所学校管理十分严格,学生一律是寄宿制。离开常德到省城求学,蒋慕唐必须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她把7岁多的冰之送入该校的附属小学,幼子宗大只能暂寄于长沙姨母家中。湖南的冬天十分寒冷,她不能让孩子冻着,将带来的厚棉被留给了两个孩子,自己只留下一条薄被过冬。每每夜深人静,她都不敢睡下,常常是一个人秉烛读书。与她同来的同窗好友向警予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经常将她拉到自己的铺上同挤一床。学校创办伊始,师资力量很是雄厚,比如,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杨树达(著名文字学家),便是她们的国文老师。大凡投考该校的女同学,都是一批渴望新知、力求女性新生的青年,如后来成为中共第一位女党员的缪伯英、有“江南第一才女”之称的陶斯咏等,都是此时就读第一女师的学生。学业虽然紧张,身边还有拖累,蒋慕唐都能克服,只是母子三人在省城的吃喝用度,常常使这位靠借贷求学的寡母手头困顿。于是,她只得致函临澧老家,央人找主卖掉黑胡子冲仅有的房产。1914年春,蒋慕唐接到族兄来信,称所有房产已有买主。于是,她将冰之留在长沙上学,自己告假带着幼子宗大返回临澧。房既已售出,家中物件也大半送人。所售房款,丈夫两位族兄执意相借,称“代为保存,并书据认息”。她见他们如此认真,“未便推辞,只得应允两房各借数,余者携回”。
也正是这笔房款,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还清了几年来上学的借款。
同年5月,桃源县创办女子小学校,再三邀请蒋慕唐任该校体育教员,她思考再三,仅差一年就将毕业,中途辍学,实为可惜;但手头所剩一点房款,支付母子三人一年的学费用度之后,便所剩无几。
如一时找不到职业,日子怎么过?于是,她只得狠心退学,带着幼子前往桃源县女子小学任教。冰之则留在长沙,寄宿在第一女师附属小学,委托好友向警予、陶斯咏代为照看。
母亲的举动,丁玲一直深怀感激,后来她回忆母亲时说:“我母亲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从她的口中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多病、意志消沉、有才华却没有什么出息的世家子弟,甚至乃是一个败家子。
我母亲寂寞惆怅,毫无希望地同他过了十年。父亲的早死,给她留下了无限困难和悲苦,但也解放了她,使她可以从一个旧式的三从四德的地主阶级的寄生虫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知识分子,一个具有民主思想,向往革命,热情教学的教育工作者。母亲一生的奋斗,对我也是最好的教育。她是一个坚强、热情、吃苦、勤奋、努力而又豁达的妇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