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为何如此安排
01 体检竟然有状况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生活在一个不错的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温暖的家。
我和所有出身草根、通过奋斗和好运气过上小康生活的人一样,坚信通过努力就会得到想要的生活,我一度认为我的生活轨迹将几十年不变。
命运吊诡,世事无常,一年一度的例行体检中发现了藏在体内的肿瘤。一夕之间,我被狠狠地抛出既定的轨道。像一辆十几年来,始终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性能优异的汽车,突然转到服务站休息,并被告知需要进场维修,更换零件并且重做保养。眼看着和我并肩行驶的其他车辆顷刻间无了影踪,止不住的心酸后却突然想问一句:我原本要去哪里?
三个月前,我和别人一样,过着十分规律的生活。工作和家庭是我生活中的主线。我有两个闹钟,工作日是6:50,休息日是7:40。
工作日6:50起床后,用半个小时洗漱,然后骑上自行车,穿过城市里最繁忙的马路去工作单位,大约20分钟后到达。7:50,来到单位食堂,开始大约5分钟的早餐。8:00,我已经准时到达办公室,倒上一杯水后,开始忙碌的工作。
午饭是12:00开始的,照例是单位食堂。13:30,开始下午的工作,直到17:00准时下班,自行车20分钟赶到家门口的幼儿园,接上女儿,返回家中。
我和女儿的晚饭是在18:00开始的。工作更为繁忙的是孩子爸爸——小白是个常年上夜班的报社编辑,他会在中午煮好我和女儿的晚饭,然后奔赴职场,直到每天午夜才能返回家中。这导致我早上上班时,只能看到他在床上酣睡,他半夜下班回家也只能看到昏睡的我,除了周末,我们都看不到清醒的对方,相互沟通靠社交软件,比如:QQ、微博、微信……
哦,接着说,我把晚饭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开始和女儿吃晚饭,饭后陪女儿玩一会儿,吃水果、洗漱、讲睡前故事。22:00,躺在床上玩40分钟手机,然后进入睡眠状态。
休息日7:40起床,收拾好自己,打车赶到Z大。两年前,在女儿刚上幼儿园时,迫于职场压力,以及圆梦——理科渣的文科梦,我挑灯夜读若干夜晚,终于低空掠过录取分数线,成为Z大的在职公共管理硕士,开始了周末的学生生活。
早上9:00,我坐在教室上课,大约在16:00下课,乘车赶回家。这个时间非常珍贵,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吃个晚饭。倘若赶上教授临时换课,多出来不上课的一两个小时,那绝对是惊喜,三个人可在校园里四处转转,时间成本极为宝贵。
两天的休息日很快就过去了。
看似忙碌枯燥的生活,我却并没有不满,女儿伶俐,丈夫体贴,双方父母以及兄妹都身体健康,家庭和睦,我对现有的生活表示满意,对未知的生活充满热情,想去做没做过的事情,想去看没见过的风景……对一切跃跃欲试,却苦于没有更多的时间实现。
我想要的改变通常很简单,去没去过的地方旅行、学会游泳、换个发型、坚持锻炼……愿望不仅多,而且不断更新。我一度认为,所有的想要,只要不断努力,不断改变和提升,都会一点点实现。
我急匆匆、兴冲冲地朝着更好的生活奔跑。
这一切突然被打乱,毫无征兆。
每年,我和小白都会带着女儿外出度假。这次,我们选择了马来西亚的沙巴作为目的地,并且邀请我的同学金牙医一家一同前往。为了能过上几天迎着椰风、听着海浪、感受自然脉动的生活,我们早早从单位申请调休,马不停蹄地提前完成手头的工作。
尽管总共只有五天行程,我们一家人都享受着幸福,终于可以三个人24小时在一起了。筹备度假的日子,我的内心充盈着种种甜蜜,不断与金牙医交换各种信息,从酒店的选择,到买什么款式的泳衣……所有的畅想都像是蜜色的阳光,为眼前的日子涂上了一层金色光芒。
在这光芒中,我必须去做一年一次的例行体检。今年的单位体检恰好安排在我度假的时段,抱着早去早轻松的心态,我要求提前体检,毕竟体检结束,我将开始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假期。
体检那天是8月30日。这一天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我早早来到Z大的附属医院,这是一家以肝移植闻名于国内的三甲综合医院。十楼的体检中心早早地挤满了某单位的退休职工。我挤在一群老年人当中排队,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对话:“退休金涨了多少?”“某某为什么没来?”“某某的老公患了肺癌……”“某某的女儿去了国外……”嘈杂的声浪里,我的心思早就飞走了,畅想着碧海蓝天,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在长长短短的队伍中,X光片、心电图、腹部超声、化验血液、测量血压……一一进行,直到做外科检查。女医生例行检查乳房,在我看来,不过是左右揉捏几下,可她却非常严肃地告诉我,马上去做个乳房B超,今天就要去。
我丝毫想不到,乳房B超做得惊心动魄。
检查中发现,我的左乳长了三个肿块。对于其中一个肿块,B超医生颇为谨慎,请另外的B超医生来观摩,几个医生就肿块的形状、大小以及位置讨论了一番,并抛下一句让我无所适从的话:“我也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你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进一步的检查是病理活检。在乳腺科专家的建议下,我要对两个肿块进行病灶组织的抽取。
我没有想到这个检查蕴含的深意,沉浸在对度假幻想中的我只问了一句:“病理检查后留了疤痕,我这几天还能游泳吗?”
当天下午,我侧躺在B超室的就诊床上。左乳被局部打了麻药,有点儿痛。我对未知情况突然充满恐惧,我看到医生拿着一尺长的针站在我的左侧,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身体紧张,微微发抖,整个人变得冰冰冷,头脑却空前地冷静。
我闭上眼睛,敏锐地捕捉所有的声音。
左乳的肿块很小,医生们探进去的针很难找准位置,更别提取出病理组织了。
女医生一边调整刺进我体内的针的角度,一边要求电脑前的医生:“某某,帮我拍一下……对,就是这个角度……”男助手调整仪器角度,“再侧一点儿……对,就这样……”
大约角度恰好,女医生一边操作手中的针,一边说:“拍一下肿块位置,打一下!”
我听到“啪”的一声,有点儿钝。我不觉得疼,但身体受到了一点儿震动,我猜他们成功地抽取了病理组织。
抽出了针,几个医生却都觉得不理想。他们互相沟通,总是有点儿遗憾,觉得病灶太小,很难抽到组织。
几个人又打气一样地说:“再来一次,一定要做好。”
他们的“不理想”,让我继续充满恐惧。我尝试催眠自己,突发奇想地希望自己睡着,却不自觉地收集到了所有的信息。每一秒钟都格外清晰,绝没有走神或者跳脱的情况。
医生们又在继续,某某拍一下照;再侧面一点儿,转一下位置,再平一点儿,稍微朝下面一点儿……可是,第二针仍旧不理想。
他们也有点儿急。
我也急了起来,毕竟他们抽到合适的组织,我会尽早结束煎熬。有时,我也有点儿担心,怕他们由于操作太难而放弃,毕竟这种浸入式检查关系到我的健康。胡思乱想中,我还在判断病灶过小是喜还是忧。
事实上,他们对待工作的认真劲儿远比我想象的更甚。
于是第三针开始了。
他们在商讨:“尽量不要破坏胸腺,以及胸大肌……”
听到这些专业对话,我更加紧张,医生稍有差池,就可能破坏胸腺或者刺到胸大肌,会不会刺破我的肺部,刺破心脏,那么长的针管……
我这么好的身体,为什么要接受这种破坏性的检查?
煎熬中,除了承受还有祈祷。不要太用力,一定要小心,不要穿透病灶,破坏胸腺……
医生们还在扭转、定位、拍照。终于感觉好起来,快速地打了一下。然后大家都很满意。他们说成功了,这次抽出的标本很成功。
“好好保护啊,这个太珍贵了。”女医生说。
男助手说:“汗都出来了。”
女医生的电话一直在响。闭着眼睛的我提醒她:“快接一下吧。”
女医生接起了电话,她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传了出来。那男孩说:“妈妈,一个月有31天还是32天?”
女医生回答:“31天……妈妈在忙……”
女医生挂断电话时,我竟然还笑出了声。女医生说:“这孩子真丢人。”然后,她喘口气说:“我们继续吧,这个结束,还有四个胸腺要穿,今天肯定要加班了。”
稍作休整,开始抽取第二个病灶。这个病灶也很小,直到第四次才成功。最后两次时,麻药可能快要失效,我开始感觉疼。我说有点儿疼了。医生说:“很严重吗?”我说:“还好。”最后一次,她下令说:“打!”“啪”的一声,闷闷的疼。
女医生一头汗,说成功了,病理抽取结束了。
我冷得发抖,却故作镇静,睁开眼睛,像做了一场梦。
对,就是一场梦。
护士拿来敷贴,还有胶布,贴到我的伤口上。她提醒我,两针麻醉,两个穿刺洞,今天你身上有四个伤口,最近几天不要洗澡。然后我起身,医护合力,快速用力地将腹带绑在我身上。女医生说:“勒得紧一点儿,免得血肿。”
我脚步虚浮,坐在帘子后面的椅子上。
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开始变化了,涌现出各种各样的不真实。
我带着一点儿侥幸,心想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
只是这一次,似乎真的不能下水游泳了。
02 旅行如约而至
等病理报告的日子里,我们如期开始了美妙的旅程。
金牙医嫌弃海水不蓝,不解我只孵酒店,没去半个景点。可是,你知道,香格里拉的早餐时光,我至少听到五种鸟的歌唱。之后的光阴,在巨大、浓绿的树荫下的吊床上“浪费”一小时,阳光正热情明亮,而我什么都不想。
午间,从海景房的阳台上看接天的海水,天空蔚蓝,海面粼粼波光,波涛上像是倾倒了银粉一般。每个中午会有两个五彩降落伞在海面上漂荡,所有的颜色都饱满、热烈,闪耀着最张扬的光芒。
午觉醒来,就赶着去海边看夕阳了。海水的蓝色更加深沉,天空却常有乌云,透过乌云的光层次分明,黑的、紫的、亮的、暗的,云影天光,蔚为神奇。
傍晚必有一场急雨,在吃海鲜时突然降临,风很大,急而密的雨滴,豆大的一颗颗,摧枯拉朽一般地来了,又在缠绵里走了。之后,夜就来了,哪怕一直都无星无月,阳台呆坐,想着楼下花园里的落花铺满小路,绿毯一样的草坪,还有挂着吊床的那棵树,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曾在白日里闪着亮光,彼时彼刻,不言不语,却柔情蜜意。
我知道它们,云在快速地走,风吹过的树梢,雨打过的叶片,壁虎在墙壁上快速又无声地爬过,鸟儿在树上突然唱几句,青蛙不断聒噪,树林森森的山上有红毛的猩猩,或许也有提着光的萤火虫……对于在整饬的都市中生活的人,这些就足够了。不需要更蓝的海水,不需要没有乌云的天空,不需要更好的行程。
旅行中的一个晚上,小白和女儿在用iPad看《中国好声音》。我不喜欢歌手姚贝娜。一个女人够漂亮就让人嫉妒,偏又生有一副好嗓子,完全找不到缺点。只是为什么要提自己是乳腺癌病人?是要多些同情分吗?
良辰美景,看电视太浪费机票,我跑到阳台上闲坐,听水声、蛙鸣,以及夜鸟的啼鸣。餐桌上有鸡尾酒,酸甜的黑提子、红苹果,苦的橙子。为了防止蚊子和壁虎,我用火柴点上蚊香放置在脚下,温暖的橘色灯下,笨拙地用圆珠笔写明信片。
一时间,却心绪乱起,除了地址之外无从下笔。我知道楼下的廊外,有花静静开,哪怕在暗得浓稠的夜里,依旧红得胜火,紫得明亮;我知道我的面前是海,海上是翻滚的云,哪怕星月无光,它们依旧在那里奔涌、吼叫,不停息;我知道远在国内的、即将接到明信片的朋友会帮我取病理报告……
终究有隐忧,那个下午的病理检查。
度假的时光终究是甜蜜的,那些你不想的、不喜欢的累和烦,不如以后再说。
享受酒店早餐是一件美妙的事,优雅的就餐环境,周到的服务态度,椰林、鸟鸣、海风,斑斓的长裙、巨大的遮阳帽、餐桌上的太阳镜,再加上种类齐全的风味餐点,处处洋溢着轻松闲适的度假氛围。
那是归程前一家三口最后一起悠闲的早餐时光。女儿晒得黑透,打算去儿童游乐区再玩两个小时;我想再拍些照片,马上就离开这里,却感觉这个巨大的酒店里很多地方没有逛过;小白想趁离开之前,去玩酒店的帆板、手划船等免费项目。
狂欢快要结束了,人人却都想抓住不放。
可是,海面上乌云骤起,黑压压的云让人防不胜防,呼之欲来的雨马上要从天而降。
返程的出租车上,亚庇暴雨。
我在车上对小白说,我接到了悠悠的短信,她说病理结果拿到了,我要做个小手术,床位已经留好,明天我去住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将面对艰难的抉择。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办公室放好榴梿巧克力、白咖啡等旅行礼物,拿走放在办公桌上的病历卡,然后去Z院拿病理报告,办理住院手续。我满心轻松地想:只是一个小手术,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上班。
病理报告只是一张普通的A4纸,却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那是全世界的冷和暗。我仿佛置身于冰山雪野,茫茫然一片,只我一人寂寂而行,忘记来路,又不知去向何方。我被卷入无边的夜,星月无觅,夜风吹寒。
我保持一贯的成人模样,冷静地在Z院的入院服务中心,麻木地看悠悠帮我办理手续,大脑一片死寂。“导管癌”“保乳术”这六个字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不断地闪现,闪现,闪现。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心乱如麻,让悠悠回去上班。其实,我需要冷静,也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我独自呆坐在入院服务中心的长椅上,止不住地无声落泪。擦干了,又滚滚流下来。直到小白闻讯赶过来,我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距离那美好的早餐不过24个小时,距离我一贯的生活轨迹不过相隔一次例行的体检,我却已身穿病号服,戴着6病区6床的腕带住进了乳腺外科。
没错,我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患者,即将面临手术。至于我的人生是不是开始倒计时,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术前,我并不需要照顾,也不许任何人来陪伴。
在病房里,我第一次面对义乳和再造乳的宣教材料,这些图片让我的神经崩溃。义乳是一片接近肤色的硅胶;再造乳房是切除了所有乳腺组织以后,填充自体脂肪。
一想到这些图片,在病房独处的我除了飙泪,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我不能接受这些假体,却和多数的乳腺癌患者一样,必须面对切除乳房的现实。
作为一个女人,不太老的女人,爱漂亮的女人,相比怕死更怕老的女人,有谁能接受缺少一个乳房的现实?
我在医生办公室里擦泪:“医学这么发达了,为什么要割掉胸部?”
医生办公室非常狭小。不到2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坐了二十几个医生。作为唯一的病人,我说出上面的话后,失声痛哭,不能自已。除了我的哭声,竟然所有人都毫无声息,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世界因此而静止,唯有我一个人的哭声,我不断地哭泣。
“你患有恶性肿瘤,一切以生命为最重要,美观并不是第一位的。”话音来自我对面的冷静的年轻女医生。
“为什么不能在治疗的同时还能保证美观呢?为什么要割掉乳房?为什么……”
在我不断地问“为什么”之后,省内著名的女专家文傲打断了我的哭诉,她用近乎冷酷的声音说:“不要给她留任何希望,把最坏的可能全部告诉她。”
于是,和我谈话的男医生说:“你有三个选择,第一是在术中只切除病灶的保乳手术;第二是降低复发概率,乳房全部切除手术;第三是乳房全部切除同时进行重建手术。”
文傲并不理会我是否在思索,看着落泪的我,抛下一句:“你的手术暂停,一个没接受现实的人,不适合接受手术。”然后结束了术前谈话。
我回到三人间的病房,拉好病床上的布帘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隔壁病床是个小姑娘,她拉开我病床边的布帘,探过身来说:“不要哭,没关系的,我也做过手术,都会治好的……”
我厌烦她把我看成病友,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病人”。
我无动于衷。她拉好帘子重新回到自己的病床。没多久,女孩的妈妈又拉开我的帘子,劝我说:“都会好起来的,你看我女儿已做过一次化疗,你也会没事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会没事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愚蠢地认为,自己和其他的乳腺癌患者一定不同。
突然砸过来的现实,让我来不及喘息。
我的同事们陆续看望我,为我打气。我的领导岳海是最早知道我患病的人,为了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他一直对我隐瞒了实情。
我很感激岳海的用心,也能感受到同事们对我真挚的感情。本来我尚能理性地应答,可看到他们极力忍住泪水而红了眼眶,突然破功,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怪他们招惹我难过,用纸巾擦拭我止不住的泪水。
岳海说:“不要胡思乱想,一切以治疗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这个坎儿跨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他所说的“不重要”,是我最担心出现的情况:弃乳保命。
躺在病床上,我像暴雨来临前,海面上孤苦无依的小舟,随时会被巨浪掀翻,可总觉得仍有希望。这种时候,心态十分微妙,我不能和任何家人或亲密的朋友谈起突如其来的疾病,以及我即将面临的选择,我却给同事邰林发了一条信息。作为一起工作十年的同事,我与邰林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一个家人都要多。共同见证了对方的点滴成长,经历了对方在这十年里结婚、生子等每一个人生变化。我短信问他:“我该怎么办?”
他的短信回得很快:“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也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我能理解你的伤心,我可能无法体会你作为女人的痛苦,可是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你的爱人,我将一切以生命为前提。”
“哦,我知道了。那你要把移动路由器借给我,我要在医院里看韩剧。”
“好吧,好吧,你这个家伙总是挑人家最喜欢的东西,我会给你送过去的。”我和邰林的对话以轻松的话题结束。
一个那么活跃、健康的我突然成了恶性肿瘤患者,对我周围的人何尝不是一种打击。我突然生病的事实,足以震惊同事和朋友,以人度己,都感凄冷。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在这个冷硬的世界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成年人,我的理智早已把现实分析透彻,只是始终不敢面对。邰林替我说出了答案,理智也迅速战胜混乱。病理活检刺破的病灶,正在迅速地分裂,早些手术或许对我更好些。任我如何不承认自己是个病人,也知道恶性肿瘤对我意味着什么。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再为改变不了的现实而难过。我去找文傲,她在换药室为病人检查术后的情况。
“文主任,我想好了,您帮我尽快手术吧,如果病情允许我选择保乳手术,若病情不允许我选择全部切除,不重建。”
文主任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忙碌。这个省内最著名的乳腺外科女医生,年近60岁,不足一米六的身躯却有着巨大的能量,一双眼睛如鹰一般敏锐,好像什么也逃不掉她的法眼。
她的激将法起了好作用,我这种不接受现实的病人,大约她每天都会遇到。
她笑着说:“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也和家里人多商量一下。”
我是一个凡事很有主见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事。这一次是最不同的选择,是无法回避的难关。我发短信给小白:“我选择不重建。”他很快回短信:“以治好疾病为原则,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爱你,永远。”
那一天,看到这条短信,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声地哭泣,双肩耸动,不能自已。
小白自从知道我生病后,就一直泰然自若,甚至没有安慰我。对于乳腺癌,他比我了解得更多。时光退回到十九年前,在他上高二那年,他的妈妈接受过乳腺癌手术。那一年秋天,身为一个学业繁重的重点高中的学生,他独自收割了家中所有的水稻。
我认为上苍对他不够眷顾,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打击,他生命里最亲的两个女人都要患上恶性肿瘤,都需要他的照顾。
他却说他觉得上苍对他很好,能遇到这么勇敢的老婆,有这么可爱的女儿。这些看似肉麻的话,却给了我很多的信心,让我很感激。
倘若我的情况很糟糕,倘若我活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要把我们共同财产的一半分给我的父母;要让女儿和我父母之间保持联系;我去世一年之后你才可以再婚,要带新人给我扫墓……
我提了很多条件,某些看似遗言却荒诞不经,他都说:“好!”
03 不能送给女儿的礼物
那天夜晚,突然醒来,躺在病床上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肿瘤患者,那种感觉很不真实。多希望这是马上就会结束的噩梦,可噩梦似乎不会醒来,真实的一切都让人疼痛。
我忍不住在深夜里滚滚落泪。
除了哭泣,我没有任何能缓解悲伤的办法。
所谓的尊严,让我在面对他人时尽量保持理智而冷静,可面对自己时,我无法隐藏绝望、恐惧,和止不住的泪水。
这一天是女儿的生日。想起五年前的这一天正准备迎接女儿来到这世间,因为胎位不正,和孕期持续孕吐导致羊水过少,医生建议我提前生产。那一夜有煎熬、失落和盼望,有不确定的现实和不知道的未来,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喜悦。而这一次,如此不同,不确定的现实和不知道的未来,和所有的悲伤。
想起去年体检结束也是女儿的生日,我在微博上写:“为娘的身体健康是给女儿最好的生日礼物。”而今,送这么简单的礼物竟然做不到了。
女儿幼弱,我还能否陪她长大?
初见到女儿时,我刚刚做了剖宫产手术,闯过了人生第一次险关。医生抱着刚出生的她,用她那张沾满胎脂的、肉团团的脸轻轻地贴了贴我的脸,让我们互相打了一个招呼,彼此第一次见面。哦,原来是个女儿,是一个肉团团的长得像包子一样的女儿。
这个突然躺在我身边的陌生人,我们相互间如此不了解,却是千真万确的血脉相连。我并不是很适应当一个母亲。
她又小又软,只有吸奶时才拼尽全力,她吃着奶也会睡着;她甚至不会哭,她感觉饥饿,或是不舒服时,以一种低而轻的哼声表示她的存在和她的不满。
带她来这个世界,是我一己之私,明知这并非是美丽新世界,却依然让她来这世间,只为给我们做伴、取暖,让这几百万人的城市中多一个自己的亲人。
她孤零零地来到这世间,大多数时间都要独自品尝生活甘苦、人间冷暖,她会有与别人分享的快乐,却必须独自面对痛苦。她会不会成为一个有力量的独立个体?她会不会正大而光明,懂得体察这世间一切悲凉?
在她有力量之前,我必须教她成长,护她周全,给她平安,让她健康、快乐。
五年里,女儿改变了我的生活。从一个一点儿家务都不做的“女王”,变成可以照顾孩子的“女仆”。为了成为一个有力量的妈妈,我做了一些尝试和改变,以一种更适应这个世界的方式生活。我想成为女儿的榜样,想成为她最坚强的后盾,我要更加强大,能勇敢、从容、丰富地生活。
在养育女儿的过程里,我并不是合格的妈妈,有很多缺点,不够耐心、不够细心、过于严苛。作为妈妈,我只能给自己61分。可作为自我,在养育女儿的过程中,为了让自己具备更多的能力,我努力尝试不擅长、不喜欢的事情,修正自我,我变得比以往更勤奋,我的成长颇多,我为自己打80分。
这一次,我突然变成癌症患者,真的感觉对不起我幼弱的女儿。我不想看到她因为妈妈生病而增添不愉快的童年记忆。如果时日无多,女儿会因为没有妈妈,在这世间受到委屈和薄待。
我不断对自己说,手术后我会一切如常的,我必须要看她长大成人。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