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屋檐
不曾留意的是故乡的屋檐。那年在外的路上,逢上一阵瓢泼大雨,我连忙将瘦削的身子塞进人家的屋檐,望着屋檐与大地雨水穿梭,织一片密密麻麻的雨帘,我如蚕蛹,似乎只能静静地等待这个世界将我裹住。雨终于停住。我逃也似的离开那里,回头看时,那低矮低矮的小屋竟如泊在水中的乌篷船,叫人顿时生出绵绵的乡情。
故乡的屋檐也如这般低矮。归家时,远远望见那低矮的屋檐,总觉得是母亲用手搭遮的凉篷,召唤游子归来;出门时,走出那低矮的屋檐,又觉得屋檐就如母亲灰黑褂子的一角,似牵拉着游子,将乡思把游子的心塞得满满的。想故乡土地上低矮的屋檐,披风阻雨,遮阳挡雪,总像一顶竹斗笠或者一把竹骨油布伞,罩住故乡很大的天空。但是,故乡的屋檐实在太矮,矮得自然容纳不住一天天爆长的大个子,屋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诱惑着我不愿弓腰待在故乡的屋檐下,硬是站直五大三粗的身子,要沐浴蓝色的天空,明丽的阳光。于是,屋檐下只剩下孤独的母亲,手里嗦嗦地打着鞋底,然后手搭凉篷,望着大路上走过的游子。矮矮的屋檐将母亲的脸遮得一脸忧郁,抬头再望屋檐下垒窝的燕子们伸出黄莺莺的小嘴,叽叽喳喳地,迎接燕子母亲的归来。于是屋檐下就有一声轻柔的叹息:“鸟儿晓得回巢呢!孩子就不想家?”
其实,孩子是想家的。如我,就总忆起故乡的屋檐,想起屋檐下捉蜂的嬉戏。故乡是一望无际的江南田园,泥巴小屋匍匐在田野上,一到春天,田野里红花草、油菜花浓香浓香地开了,小屋如一只乌篷船漾在绿色的河里。四面总有蝴蝶翩跹,蜜蜂嘤嘤。淘气的小蜜蜂先是试探性地绕着屋檐环飞,接着就纷纷拥进屋里,最终嗅得理想的场所就是屋檐下的墙壁,于是一齐嗡嗡地飞向那壁上,用它那细小而锋利的足打洞,然后钻进钻出,如猫的游戏。不几天,墙壁就被它们弄得如弹眼般千疮百孔,似一张漂亮的脸被弄得丑陋无比,于是年少心盛的我就气恼,与伙伴们手捂着漂亮的玻璃瓶,塞些黄绿的油菜花,将瓶贴在洞口,让花的馨香逗引小蜜蜂走进玻璃的“水晶宫”里,然后俯下身子,贴着耳旁听蜜蜂嗡叫,还很有趣地摆在桌上,一边做着作业,一边看蜜蜂在玻璃瓶里舞蹈。终于看厌了,终于看见蜜蜂大口大口地喘息,于是将蜜蜂倒放在红花草田野,重新来到屋檐下……
我想故乡的屋檐是一顶竹斗笠或竹骨油布伞,是因为故乡多雨。故乡的黄梅雨飘泻在屋檐下,屋檐一片烟。小时候,我与我的伙伴站在屋檐下经常嘟起小嘴,起劲地吹散蒙蒙烟雾。黄梅雨里,飘溢的是一片咯咯童稚的笑声。母亲和一些大人也在屋檐下,看我们撩拨黄梅雨,也感到无比的舒心和亲切。噼里啪啦,天下倾盆大雨时,鸡们鸭们畏畏缩缩地躲在屋檐下,我和小伙伴们端来白脸盆、瓷缸水桶就接那如注的雨水,顷刻间器具就满了。我们也常为这无师自通的偷懒而有着片刻的欢娱。一连几天,大人们却锁着浓浓的眉头如屋檐滴水,原来,那时正是稻子收割的季节,雨下得很不是时候。沉甸甸的稻谷让疯狂的雨打得遍地粒粒,割倒的稻把泊在水里如放一田的麻鸭。“庄稼靠老天啊!”母亲和一些大人同样也待在屋檐下,看雨很响地泼洒在地上。“天烂了肚子!”后来,大人们竟恶狠狠地咒骂老天。雨似乎也知趣地停住。“天晴了!天晴了!”我们欢呼着冲出屋檐,拍着小手在明净的阳光里叫着跳着。
故乡的屋檐很低很低。走出故乡的屋檐,我置身于矗立的高楼与高楼之间,晃荡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我这才发觉故乡的小屋虽然真的如一只乌篷船离我漂去,早已搁浅在我相思的岸边,但故乡的屋檐仍如母亲巨大的挥手,召唤着我归来归来。其实,我知道故乡那曾布满牛屎巴,挂着腊肉腊鸡的低矮的屋檐已不复存在,代替它的是一幢几上几下的楼房……对水泥钢筋堆砌的建筑物向来没有感情的我,有那么一个黄昏踯躅在故乡的田埂,远远望着那洁白的楼房,竟如一艘轮船泊在绿色的江水里,静静地就似一幅油画,似乎在向我炫耀着一股新鲜而亲切的乡情。
1988年10月28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