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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这是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踏莎行》的开头几句。其中,“桃源”乃为“桃花源”的缩写。而桃花源名声的鹊起与远播则得益于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所写的那篇名记。这种文士因赋予景物以思想灵性显名,景物由承载人文精神增重,互为依存、相得益彰情景,在中国历史上源源呈现,一直不曾中断,乃至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润泽千秋后人,实是一道悖意充盈的哲思奇观。如武汉黄鹤楼与崔颢的《黄鹤楼》,八百里洞庭湖滨的岳阳楼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黄冈的赤鼻矶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及前、后赤壁赋等,莫不是相互借助提携、渗洇浸润,有机姻结为景表文里、密不可分的代代凭吊、追思胜境?
那么,陶渊明记述的桃花源在何处?抑或其原型取自哪里呢?关于这一点,本来,缘因该记中所写武陵渔人和作者远祖系武陵傒族蛮人,往日我一直以为就是湖南桃源县的桃花源,从未有过丝毫怀疑。孰知,后来偶然读到的一些书籍文字,却令我大感惊诧——有人推言陶公记的是地处皖南深山腹地的黟县地方,也有的说其原型在北方弘农、上洛一带,为当时“坞壁”生活的写照。尤其是李奇瑞先生更断然肯定,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原型为其家乡附近、庐山脚下的康王谷“因为康王谷亦称桃花源,不但楚怀王之子康王熊绎曾因秦乱避难谷中,而且康王谷的自然环境与陶氏所描述的桃花源极其相似……《桃花源记》活脱便是庐山康王谷导游图了……形似一至于斯,我们完全可以认定康王谷正是桃花源的地理原型”。(李奇瑞《何处桃花源?》)等等。
至此,不由人不困惑。进而,心神游移,不自觉地丢弃了原本固有的清晰认定,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不过还好,这种迷茫的时间并不长。少顷,笔者遂警悟到这是因只注意、拘泥于别人关于自然地理原型的叙说,忽视了另一面而跌入了一个误区。其实,《桃花源记》中呈现的不只是可由一些地方对照、疑似的自然地理环境,更重要的是展示了一种社会环境,即小国寡民生活的怡然状态与图景。倘若我们仅纠葛于地理环境而穷论其原型所属,那么,天下无处不芳草,偌大中华酷如陶公所述桃花源的何止一处两处?要那样,岂不让唯利是图、纷拿古代文人作招牌致富的当下各地争执不下!故而,桃花源的地理原型取自哪里,显然已并不重要,实际倒是自秦以降,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相命肆农耕……秋熟靡王税……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谐”的怡然自乐的社会生活恐已少有,甚至绝迹难觅而让人缱绻不已。
认识到这点,我旋即品咂出当年少游在郴州驿馆那一阵喟叹中的苦涩味道,且更恍然明白,他“桃源望断无寻处”所望断难寻的原来更主要的还是陶公描述的那样一种社会生活美景!
我们不能说北宋的这位淮海居士对七百年前的陶潜有幽怨之情,但却不可否认秦观《踏莎行》与陶潜《桃花源记》之间的渊源关系。诚如其他隔代无缘谋面的文人间援引诗文辞赋所释理念讯息传承个人理想、交融情感思想,他们两人亦因作品心有感应,拥有了一个共愿。这个共愿和两颗心灵感应的焦点当然就是桃花源自然环境里的怡然自乐生活。只是,在这里,少游因心理准备不足,在遭受仕途阻扼时内心产生迷幻,模糊了虚拟与真实的界限,竟水中捞月、镜里摘花地到现实中去寻找陶公的臆想之境,以致久觅不得,陷入深深的迷茫。所以,表面看秦观之迷茫和陶潜没有直接因果关系,宋人的失望也不应让晋人埋单,可实难排除其虚拟之桃花源对秦氏的迷幻有极深长的影响因素。而且非特秦观,综观一千多年来的中国历史,有多少文人士大夫不是痴迷陶公杜撰的这一胜境而苦苦寻求不得的呢?
由此,我遂生好奇,究竟是什么让这位印象中洒脱、飘逸的田园诗人于晚年擎笔横空写出这篇否决一切专制王朝,满是超世逾空瑰丽民生胜景、令世代国人魂牵梦萦、魅力隽永不褪的《桃花源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