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嫁
老年间,豫西人家嫁寡妇,是在夜里。
我看到过一次寡妇出嫁。出嫁的是我表婶,她是我老舅爷的儿媳妇。
老舅爷常住在我家二门过道的耳房里,不管冬夏,总穿件黑袍子。也许袍子原本不是黑色的,经年不洗,前襟变得油光黑亮,竟无法辨出它的本色来。
有人说,舅爷不是祖母的亲兄弟,祖母娘家没有别的人,他也就算是至亲了,其实祖母对他一点也不亲。祖母不待见他,嫌他丢人现眼。祖母年轻时很过了些苦日子,阔起来后,很怕别人知道她穷过、苦过,偏偏有这么个穷老弟,叫人寒碜。这老弟穷还不说,还没成色,抽大烟。
有人说,舅爷硬是祖母的亲兄弟,同母异父,小时候相依为命。至于抽大烟,是祖母阔起来后,他跟样学的。
我不去探究这两种说法哪种更可靠些,只知道住在这座深宅大院的几十口人中,上上下下,被人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位老舅爷了。
老舅爷使我感到既可怜又可厌。
每天傍晚,当太阳刚滑到楼脊背后,一群群灰鸽子回旋着,迎着楼角叮当作响的风铃找窝的时候,老舅爷就出现在上房的前檐下,抖抖索索地站在门帘旁边,流着眼泪鼻涕,轻轻地呻吟着,嗫嚅着。
“姐,姐,给我一口,一口……”
他要的一口不是一口饭,是一口大烟。一口大烟就是一个烟泡。祖母十之八九是不给他烟泡的,往往在里屋咒骂着,使人送出来一小纸包烟灰。他接过纸包,抖抖索索地,一步一迈地走回阴暗的耳房,倒点水,吞下烟灰,倒在满是臭虫的床上睡觉。
他从来没给我们这帮孩子讲过故事,我们也从来没想过听他讲故事。他的耳房从来都是阴暗的,只有点上那盏满是油污的大烟灯,房里才有一点光亮。我独自怕从二门过道穿过,从那里穿过就像从墓边穿过一样;我怕他突然从耳房走出来。
有一年,他换了一件新蓝布袍子,刚剃过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塞给我几个核桃。我怔了,感到舅爷原本不是那么老,舅爷好像换了个人,我想起,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了。
大人们悄悄说,舅爷把他的儿子卖了壮丁。舅爷家在渠上,离我们村还有几里地,我从来没有去过,到这时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并且卖了壮丁。舅爷心好狠,我想,悄悄将他给我的核桃扔了。
舅爷手上有几个钱,得意了一阵,耳房里天天亮着大烟灯。
两个月过去,老舅爷又站在上房前檐下了。不过这时他不是要烟,而是要钱,有时样子很凶。听他那话的意思,他儿子卖壮丁的钱,有一半在我祖母手上,我祖母说是替他放账生息的,如今我祖母想昧他的钱。
我不信,可有一次我听到祖母居然在里间同他对吵:
“你吃我住我的还不够,还想要我给你赔上棺材钱。这钱留着,给你买棺材板。”
“姐,你太狠了……”
老舅爷还是屈服了。每当傍晚,他又沉默着,抖抖索索地站在祖母的门帘旁边等待——等一小纸包烟灰。
过了一年多,传说他儿子在中条山阵亡了,但没个准信。消息传出不久,舅爷回渠上去了。那是夏天。
渠上有一股泉水,小河整年不干。放暑假我到渠上去玩,住在一位老师家里。
一天晚上,月亮亮极了,地上落根针都能捡到。打麦场上有很多人,有躺下睡觉的,有坐着拉闲话的。有位老奶奶在教孙儿认星星,我同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在柿子树下赶萤火虫。
凉爽的夜风一阵阵吹来,蛐蛐在草丛中鸣叫,叫声越来越响,变成了悲悲切切的唢呐声。
“死人啦?”场上有人惊诧地说。
“啥子死人啦,娶亲哩!”
“唉,是张家的寡妇吧?”
“又叫他爹给卖了。……”
我跟着几个孩子跑进村里看热闹。
一大圈人围住一个破败的院门,门旁有一棵枣树,不知何时死的,光秃秃的枝梢,把一个圆圆的月亮都挂破了。树下有一匹备着鞍鞯的驴子,几个穿新衣服的男人站在驴前,一个吹唢呐的和两个吹笙的扭动着脖子;咿咿唔唔地吹个不停。
“轿呢?”我不解地望望周围。
“寡妇出嫁要骑驴。”不知谁向我解释道。
一会儿,一个没有佩红戴绿的二十多岁的女子掩面啜泣着,被一个老太婆扶了出来。那几个穿新衣服的男人上前接住,将那女子扶上驴背,想必这就是出嫁的寡妇了。
待那女子坐稳,我惊呆了,她的脸却是对着驴子后面的。一个男子牵驴,两个男子在旁边护着。
“嘻嘻,稀罕,倒骑驴——”一个嬉笑的小孩,被大人啪地打了一巴掌,赶忙把口缄住。
那女子哭出了声。
人群中发出轻声的议论。
“走到这一步还得望着原来的家。”
“寡妇出嫁就是这么个规矩。”
“唉,她确实不想走这一步。再说她男人生死也没个准信。”
“这个家有啥好恋的,看她老公公的德行!看她姑姑的那个心!”
唢呐又吹响了,人们让开路,驴子向街心走去。
猝然,从门里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人来。这人穿一件袍子,头发蓬乱。一看,是老舅爷,我吓得浑身发冷。
“没良心呀,你这没良心的……”老舅爷干号着。
人们都怔了。少顷,不知谁说:
“他还号个啥?”
“这也是规矩。”一个老年人说。
“不是他硬把媳妇卖了,硬逼着媳妇走这一步的吗?怎么还要骂人家没良心?”
“寡妇再嫁,原夫家都得在后面赶着骂,这是规矩。”还是那个老人的声音。
“没良心,你撇开这个家,你没良心呀!”老舅爷从地上捡起两个土坷垃,用力掷过去。
明亮的月光下,我看着老舅爷跌跌撞撞追赶驴子的身影,忽然想道,今夜不是十五就好了。
正好有一片乌云飞过来,遮住了月亮。
有人叹息道:“唉,如果他姐不阔,他也不会毁到这地步,这个家也不会毁到这地步。”
我不明白这话的道理,好像又有点明白。
村口,传来了缥缈的唢呐声。
村口,传来了老舅爷的干号。
那一夜,我暗暗哭了,不是为哪一个人哭,而是为人的羞耻哭。我第一次感到这世界充满了羞辱。
后来,老舅爷快活了一阵,有几个月,每天都过足了烟瘾。
后来,老舅爷死了。他死后,没有棺材。
后来,他的儿子活着回来了,从抗日战场上回来了。
后来,我一直忘不掉夜嫁这一幕。
1985年8月15日 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