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
一盏灯,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放在一张用生漆漆得黑红的八仙桌中间。
一个比我稍大一点的孩子,站在桌边的灯影里。
一双大眼,一双沾着泪花的大眼,木然地盯着桌面。
我,站在桌子另一边,望着他,望着他……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从这灯影里流逝了。
1942年,河南省许昌一带发生大旱。第二年春,地里刚开化,青青的麦苗刚从残雪里拱出来,饥民们就扑向这一线生机。他们啃麦苗,后米啃树皮,啃观音土,紧接着是浮肿病、霍乱……大批的人倒毙了,许许多多村庄断了人烟。能够挣扎着走动的,在最后一刻,离开故土,到外逃荒。人贩子活跃起来,一时间,人口市场兴旺发达。
一向穷困的豫西山地,只因老天爷开恩,农民的地窖里还有几担可供维持生命的红薯,就成了逃荒者的福地,有些不愿做长途贩运的人贩子,也把“货”就近在这里出手。
村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红火景象,连着几家办喜事,有几个多年讨不到媳妇的光棍汉,当了新女婿。有几户没有子嗣的人家,买回了可以接续祖宗烟火的“螟蛉”。
我春仙姑这时也买了个孩子,用了五斗麦。
春仙姑是我祖母的干女儿。她男人原来跟着我父亲当军需,前几年在太行山同日军作战阵亡了。她没有生养过,守着十几亩薄地独自过活。她是外乡人,为了找个依靠,就认在我祖母身下了。说也奇怪,对晚辈一向十分严苛的祖母,对她这个干女儿,倒很和善。春仙姑三十多岁,手脚勤快,性情豁达,同我家老少都处得好。
一天,祖母使人把春仙姑找来,说:
“仙,如今许昌那边常有人来,我看有合适的娃子你就领一个,有了娃子,你就这样熬下去吧。”
春仙姑有点心动,笑了笑说:
“娘,您老人家给我做主好了。”
祖母又使人传话给保长,再有卖娃子的来,领到她跟前看看。
刚好,当天下午有一个人贩子带着一个女人、一个男娃和一个小妮进了村,保长就把他们领了过来。
豫西人把人贩子叫“拐带”。我从小就听人们讲过许多“拐带”的故事,这些故事听起来都很吓人,最令我吃惊的是说“拐带”的手心涂有蒙汗药,一拍小孩的头顶,小孩就会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然后,他在小孩身上粘一张狗皮,卖给远处耍把戏的,或者,卖给开人肉包子铺的……这天下午,我头一次看到的这个人贩子,样子同我想象的“拐带”大不同。他穿长衫,戴礼帽,像集上常看到的外乡生意人。这人有四十多岁,细高个,脸色乌青,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似笑非笑,说话不多,身上有一种森森冷气。我只敢从远处瞪着他,时时注意他的手,虽说他没有青面獠牙,但那手心里谁敢说没有蒙汗药呢!
那女人三十多岁,眼泡浮肿,目光呆滞。男娃和小妮木然地站在她的身旁,男娃剃个光头,穿双露着脚趾的破棉鞋,两个脚拇指,不停地在破洞里拱动。小妮比男娃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一根细细的小辫梳得很齐整,辫根上插了一支淡黄色的迎春花。
开始讲价钱了。人贩子提出那男娃要一石麦子的钱。
“你憨要钱是不是?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保长狠狠地白了人贩子一眼,转身向着祖母讨好地说:“老太太看着给吧,不让他白跑一趟就算了。”
人贩子望望站在高台阶上的祖母,躬了躬腰:“保长说得是,老太太随便赏几个吧。”
“你跑一趟也不容易。”祖母开了口,“这娃子就给你五斗麦吧。”
人贩子还想讲价,保长说了:“这猪‘壳馕’孩哪值五斗麦?五十斤红薯差不多。你看他那身骨架,要多少草料往里塞?老太太这五斗麦钱算是叫河水泡了。”保长又白人贩子一眼,“老太太出手大,你还不赶快谢赏!”
“是,是,谢老太太赏。”
付过钱,那男娃算是春仙姑买下了。
那女人低泣起来。她拉拉身边的小妮问人贩子:“俺娘俩呢?”
“走走,不在这里说。”人贩子推推那女人。
猝然,那女人拉着两个孩子走前几步,跪到地上。
“你们行行好,把俺娘仨留在一起吧!”
人贩子急了,上前去扯女人的胳膊,女人发怒地甩开人贩子的手,站起身指着人贩子骂道:“你这黑心的东西,你领俺娘仨出来时,俺男人没要你一点东西,只求你给俺娘仨领一条活路,把俺娘仨卖到一户人家,当时,你答应得多好!如今,你还是要拆散俺!”
“不拆散咋办?”人贩子脸上的青筋嘣嘣乱跳,“一路上走了几个村你也不是不知道?要老婆的不要娃,要娃的不要娘,我不能老带你们白吃。”
“是吗,一卖一窝能卖出个大价钱吗?”保长嘲弄地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这个——”祖母沉吟一下,看看春仙姑,“我看这娃子我们还是不要了吧,免得扯秧添麻烦。”
“不会有啥秧子,不会有啥秧子。”人贩子一面向祖母表白,一面教训那女人,“你不想要娃子好?再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家?”
那女人怔了一会儿,把娃子向春仙姑身边推推,泣不成声地说:“娃子交、交给你了。娃子小,小,不懂事,该打该骂,你就……”
春仙姑也哭了。“大妹子,如果你放心不下,你还把娃子带去。”
“唉,我带他到哪呵,天呀……”
“大妹子,你记着这地方,等你有个落脚的地方,来个信。”
那娃子一直愣愣地站着,双眼痴痴的,好像眼前发生的事,全同他没有干系。直到妹妹转回身,把发根上那支迎春花递到他手上,他才似乎醒过来,望着娘和妹子的身影,默默地流下眼泪。
春仙姑要祖母给娃子起个名儿,祖母说:“就叫五斗吧。”春仙姑要我妈找了一套我的衣服给五斗换上,又叫我陪五斗玩耍。
但是,五斗总是愣愣的。我把我的画书、木枪、泥马都摆在八仙桌上,他一动不动。在灯影里,我看到他捏着那支迎春花的手指,不停地捻动。
“这花是从哪里摘的?”我想打破沉默。
“是我在坟头上摘的。”
几滴泪水在花瓣上闪动。
大约他正在想那个坟头,想他那个可能已经饿死的爹,想他那个不知走向何处的娘和妹子……
1944年我离开故乡后,再没有见过五斗,可是我常常想起灯影中的他。新中国成立后,虽没有他的消息,但我想,像他那样在旧社会吃苦受罪的人,生活一定会变个样子。我想,他可能回老家去了,同他娘和妹子团圆了;我想,他可能当了干部,出息了。
前不久遇到一个同村的人,我问到五斗。
“五斗还在村上吧?”
“哪个五斗?”他迷惑地看着我。
“春仙姑家的五斗,按说我还得叫他表哥哪。”我说,“他是买的,新中国成立后他回许昌老家去了吧?”
“没有。”那位同乡淡淡地笑了笑,“他没有回老家,他还在村上。”
“如今他怎么样了?”
“还好,活着。”那人说,“不过,一半活在阴间,一半活在阳间。”
“怎么回事?”我惊异地急问。
“唉,也没啥,这个老实人,前年招了门鬼亲。”
“呵,他孩子死了?”我们那一带,过去有为死去的儿女办婚事的习俗,这是一种迷信。我想五斗怎么如今还办这种事,不觉埋怨道:“五斗怎么还这样愚昧呢!死儿找一个死女,何苦呢!”
“他哪有儿子,是他自己招了门鬼亲。”那人笑了一声,笑得很苦,笑得使人身上发冷。
一阵冷风直钻进我的心底,我觉得浑身的汗毛簌簌发抖。
我向那位同乡详细地询问了五斗这几十年的遭遇。
土改时,春仙姑被划为地主,五斗这时本来可以回老家去,或者同春仙姑划清界限,另立门户。可是实心眼的、不识时务的五斗怀着对春仙姑的一种感念,怀着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一种怜惜,没有这样办。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地主娃。
地主娃五斗在那弥漫着阶级斗争火药味的近于野蛮的山村里,逆来顺受地度过了漫长而严酷的岁月。他没有娶亲,他娶不起,也没有哪家的闺女肯嫁给他。春仙姑在“四清”中当活靶死了之后,他就孑然一身,单独过活。极端贫困、屈辱、孤独的生活,把他这个本来念过初中,在绘画方面很有些天分的人,弄得泥塑木雕般的痴呆了。
1979年之后,地主和地主的子孙们取得了公民的平等权利,五斗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后来又发现连春仙姑的地主成分也属错划,按政策她属于小土地出租者。于是改正,于是人们叹息五斗这几十年的地主娃当得太冤了。叹息归叹息,岁月不复还,当五斗取得做人的资格,当五斗同大多数山民们一样,生活富裕起来,手上有了几个钱的时候,他已是满头华发的近五十岁的人了。
他想成家,年纪却大了。
“前年,邻村有个闺女死了。经人说合,五斗用大红纸包了两百块钱彩礼去。”那位同乡声音低沉,好像在回忆,微闭起眼睛。“五斗请了一辆架子车,请了一班响器,吹吹打打地把死闺女接回家来。这就是他的新媳妇。”
沉默。我不想再听下去。
同乡摇摇头接着说:“五斗心善,心实,他给死闺女换上新衣服,停在房内三天。他守了三天,整天坐在屋门口,望着树梢发呆,有时不知为什么轻笑两声。把新媳妇埋了之后,五斗的魂好像也跟进了地下。原本他备了料、款,打算冬天盖三间新房的,也不盖了。先是给你春仙姑圈了墓,迁了坟,接着又圈一个大墓。他交代,等他死后,就把那闺女的棺材迁过来。他在这墓里真没少花钱,也没少下功夫。一有空他就到墓里去画,砖壁上都快叫他画满了。他画太阳,画月亮,画星星,画草,画花,画鸟,还画了一对大蝴蝶,还画了春仙姑和那闺女,还画了男娃和女娃。进去看的人都说画得真,画得好——”
“这么说,五斗的新房盖在地下了?”我打断那人的话,怔怔地望着他。
“五斗苦呀!”他长叹一声。
我又想起那灯影。
五斗真苦。
五斗,你一生生活在凄迷的灯影里,你见过多少阳光呢?
1985年8月16日—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