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干娘
陈干娘是我的奶妈,据说我落地四天就吃她的奶。小时候,我叫她妈,对我的亲妈却不叫妈,因此人们常嘲笑我。
除我之外,全家不论老少都叫她陈干娘,没有人叫她陈嫂的。连我那爱挑剔的目空一切的老祖母,虽在背后常笑话她的大手大脚大脸大嗓门,当面还是敬她一分,叫她“他干娘”。
人们说她有功,是我家的有功之臣,她也认为自己是有功之臣,功在带大了我们弟兄三个。父母常年在外,我们这一房的事,全靠她张罗。似乎人们不把她当用人看待,陈干娘也不把自己当用人看待。她是大地方开封的人,她看不起穷山沟里的那些老土,但她同左邻右舍处得很好,没事她喜欢拿把芭蕉扇坐在大门口的石板上,同那些纳鞋合线的老婆家东拉西扯。她带我到过南京汉口,坐过火车轮船,开口就叫那些老婆家入神。她一个月的工钱是八块银圆,外面打仗,兑不回家,只好存起来,慢慢就有了点财大气粗的样子。她性情豪爽,敢顶撞我祖母,敢同我大娘吵架,更敢同我妈妈吵架。
她最不待见我大娘。大娘小气,没材料,却仗着她是长房媳妇,处处想压别人一头。有一年冬天分炭,我们这一房人多,多分了一篓,大娘不依,硬把这一篓炭拿了去,陈干娘毫不客气,走上前一把夺了回来,还同大娘大吵了一场。吵后,她声言不干了,要歇工。
祖母使人把她叫到上房,说:
“他干娘,你同那没材料货闹个啥?都是一家人嘛,往哪走呵?你再说走,我可不依!”
吝啬的祖母使人从箱底找出几尺黑斜纹布给陈干娘做褂子,又使人挑了一担炭送到我们房里。祖母虽然极不喜欢我母亲,可她知道三个孙儿是亲的。这三个孙儿靠人家陈干娘照管呢。
陈干娘不会绣花,不会织布,不会做针线活,甚至不会做饭,但她有她的本事,她最得意的本事是捉跳蚤和洗衣服。
陈干娘好打麻将牌,晚上她到二门外的小客厅里同几个清客打牌,直打到深更半夜,一回屋就不安地念叨:“乖乖,乖乖,冻着没有?虼蚤咬没有?”接着就拿起桌上的罩子灯,把灯头扭亮,挨被窝摸起来。她抓虼蚤真神,手到擒来,抓一个用牙齿咬一下,咯嘣咯嘣直响。她很粗心,老是把灯罩碰掉,我身上就曾两次被烫起泡,心痛得她眼泪汪汪的,可以后灯罩还难免不掉。
陈干娘会洗衣服是出了名的。不单在我们院里出名,在我们村出名,在左近几个庄也是有名的。祖母常在背后贬低她,说她一副男人相,是个吃苦的命。她能吃,一顿能吃两海碗捞面条,一身力气。不论是用皂角或者洋碱(肥皂),她照样把衣服洗得干净、清爽。她洗衣服很有气势。她不是三件两件地洗,是积成堆才洗,洗大件的东西,还要跑十里八里到河里去洗。
一次到渠上洗衣服,祖母一时高兴,特别吩咐备辆轿车给她坐。两大包衣服塞到车里边,陈干娘穿得齐齐整整,依窗而坐,像走亲戚似的。我同赶车的并排坐在车门口,观看车外的景致。初夏的田野,麦田像波涛起伏的大海,粼粼滚动,赶车的在空中甩着响鞭,大黑马平稳地跑着碎步,轿车简直像一只小船,在麦浪间轻轻滑行。
“陈干娘,你可快熬成老太太啦。”赶车的调侃道。
“咋?等我儿当了大官,敢情我不是老太太!”陈干娘抚抚我的肩头,大笑起来。
“喂,将来你当啥官?”赶车的向我眨眨眼睛。
“同你一样,磨倌。”我说。
陈干娘笑得前仰后合,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好好好,你当磨倌,妈有白面吃。”她捣捣赶车人的后背,“不像这个老儿,不知孝敬老娘。”
“哈哈,占起我的便宜来啦,看我回去用白面把你噎死。”赶车人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鞭,官道上留下一溜笑声。
轿车到了渠上,渠上的五亲六故家的媳妇闺女们听说陈干娘洗衣服来了,都拿着棒槌出来帮忙。一时间河沿上坐了一长排女辈,捶衣声、说笑声洒满了河滩。陈干娘抡起粗壮的胳膊,一边捶衣,一边同媳妇闺女们搭话。
“陈干娘,你不走了吧?看俺们这里多好,有山有水的,你就在这里落户吧!”
“陈干娘,你们开封府有没有轿车?”
“陈干娘,你家老太太可高瞧你是吧?”
“陈干娘,你家里还有谁在?”
白沫沫在清清的河水里漂起一层又一层,陈干娘说说笑笑,那张映在水波里的宽大的挂满汗珠的脸庞,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群好奇的鱼儿,在稍远的地方静静地瞧着河沿,好像也想同陈干娘说点什么似的。
一面洗,一面在河滩里晒,两包衣服很快打点完毕。收衣服的时候,我看不见陈干娘,就顺着河滩去找。转过一个河湾,我看到陈干娘正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下的深潭掉泪。我一惊,急忙跑上去抱住她的肩膀。
“妈,你哭啦?”
陈干娘擦擦泪,掏出一封信给我。“儿,你再给妈念念,妈找学校的张先生念过一遍……”
信是陈干娘的大女儿写来的。发信日期差不多已是一年前了。信上说,她爹前年就病死了。她奶奶和她二妹,去年也死了。家里没东西吃,是饿死的。她同三妹本想来找妈妈,听说花园口扒开了,中间隔了一条黄河,怕过不来。
“接信前,我就听到过一些消息,可我不敢相信。”陈干娘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哭着向我述说起她的家事。
她男人原先在开封南门大街开个小牛肉铺,生活过得还算可以。后来开封开马路,她男人的两间门面被警察局的人拆了,从此,男人得了魔怔,疯疯癫癫的。她的三女儿生下来七个月,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只好撇下三女儿,来我家当奶妈,那时我才四天……
我也哭了,但我不敢相信陈干娘会哭,不敢相信整日乐乐哈哈的陈干娘心中会有这么多苦!
“今日来洗衣服?我就是想找一个地方哭一场,我不能在你们家哭呀,在你们家哭,你奶奶会不高兴的,我有泪只能往肚里咽,可是泪多了,肚子里装满了,就咽不下了呵!”
听了陈干娘这一番诉说,我怔了。我第一次听到陈干娘把“我们家”说成“你们家”,第一次知道这位用乳汁和汗水帮人家带大三个孩子的陈干娘,在那个家里连哭都是不行的!凝望着一潭碧水,我感到这人世间的事太难理解,太难说清,一股浓重的悲哀,像冷冽的泉水一样,带着说不出的寒冷,浸透了我的稚嫩的心。
回家的路上,陈干娘依旧同赶车的说笑,我却哑然不语。
两年后,陈干娘同厨房的大师傅相好,生出许多闲言碎语。特别是大娘,总在人前人后阴阳怪气地贬责陈干娘。忽然,人们都感到陈干娘不干净了,连我都感到陈干娘不干净了。
陈干娘走了。她走的那一年,我已经十一岁,用不着再吃她的奶了。
后来,我会忽然问自己:谁干净呢?那些贬责陈干娘的人们干净吗?我这个吮吸陈干娘的乳汁长大的孩子干净吗?
多少年,我在寻找着答案。
1985年8月24日 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