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刀客张

失梦庄园 作者:范若丁 著


刀客张

旧时,豫西土匪多,但豫西人嘴中很少说土匪一词,因为这个词,太笼统,也有些不敬。豫西人常用杆子、刀客、截路的、吃黑饭的这些词,将一个匪字隐去,并分别出这匪的不同来。细想想,还是我们豫西人聪明。

杆子,这说法好,可以同农民起义挂上钩。追本溯源,是由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沿袭下来的,源远流长,来历不凡。人们把杆子头称为驾杆的,即驾驭杆子的意思,其中很有些成大气候者,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或招安为官;或登基为帝。对这些人,千万不可以匪轻慢之,谁知道他们将来不当个团长、师长之类,或像朱洪武那样,到南京坐上金銮殿?中国两千年的历史,有多少页不是这样写的呢?刀客似比杆子的历史背景差了些,但也不凡。试想一把大刀,尽削天下不平,杀富济贫,替天行道,难道还不能使人联想到梁山英雄和绿林好汉?所以这称谓一般也得罪不了人,即使那刀客连穷人的破棉套子也抢。所差者,是截路的这一称呼不幸与章回体小说中的剪径毛贼相类,不过大千世界中各行各业均分三六九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并非说截路者流就没有身手不凡的。南乡有一两腿瘫残的人,常揣一把笤帚疙瘩坐在树下、田头,消消停停地要路过的生人留下买路钱,那手脚就堪一书。

“喂,把包袱留下。”

路人迟疑。

“咋?还要老子起身不成?”截路大师用手将藏在破布衫下的笤帚疙瘩往前推了推,布衫下“枪管”突出老高。

路人放下东西,惊怖而逃。

“他妈的,把包袱丢在路中间,还得老子起身去捡。”瘫子在后面骂道。

至于吃黑饭的,则是泛称,意思有些朦胧,自然有一种朦胧美,是惹不恼谁的。

有几年,在汝河以北,伊河以东的地面上,刀客张的名气比嵩县驾杆的小红鞋,比南乡那位截路的瘫子,不知要大多少!

刀客张这个名号是谁起的,已无可考。以姓殿后,有点洋文倒装语句的味道,同蔡镇福音堂中陈大舌头被洋人称作牧师陈相似,可能与乡人洋化有关。刀客张少时,家中颇有几亩好地,父母早亡,他聚众习武,为人好侠仗义,一心要学孟尝君,但家业远比不上孟尝君的封地,不出两年三载就折腾得十之八九。县官派差人到他家中将几个鸡鸣狗盗之徒捕走,关进大狱,判了个砍头。那年刀客张十八岁,竟单人单枪闯进县衙大堂,连放三枪,将父母官击毙于太师椅中。此县官平素贪而毒,与乡人积怨甚深,因此刀客张被乡人当作除害的英雄,传诵一时。

刀客张跑到军队里混了几年,只混上个副官,很不得意,就回乡当了刀客。这时,刀客也已进化,大刀片换成了盒子炮,刀客张手提一把二十响,神出鬼没,杀人越货,横行无忌。

一次,他不幸被蔡镇民团捕捉,押解到镇上。几个民团头子商议,铡其十指,以儆效尤。

逢集日,蔡镇南北一条大街两旁,摆满了卖羊杂肝、油煎包、凉粉、粽子、竹器、陶器、山货、海货的小摊小担,还有看麻衣相的,卖英雄大力丸的,耍把戏拉洋片的,好生热闹。南乡北乡的背个布钱搭袋的庄稼人和各村敞怀插枪的闲人懒汉:各式男女挤满一街,买物卖物,吃辣喝酸,打情骂俏吊膀子,喧喧嚣嚣。老福兴绸缎庄和天祥粮店的黑漆大门敞开着,人流进进出出,打着旋涡。店前有个大场子,往日有卖艺的和说大鼓书的布棚子,今日却显得异样,正中放两张白木方桌,桌上搁一把冒着冷气的铡刀。十几个团丁背长提短,如临大敌,气氛极不寻常。

“铡人啦!”

“看铡人啦!”

人流向空场涌来,挤得翻挑倒担,骂声不绝。

一队团丁把刀客张夹在中间,分开荡来漾去的人流,向场子走来。刀客张身缚绳索,背剪双手,昂胸平视,悠然迈步,不做作也不畏缩,黧黑的国字脸上气色依旧,双目炯炯,微含笑意,偶遇熟人,默默点头几下。

刀客张被押到铡刀下,松松绑,一民团头子讲了几句话,无非数说刀客张几件鸡毛小事。一团丁登桌提铡,目色紧张,刀客张抖抖捆得有点麻木的双臂,跨前两步,将双手放上铡座,望望那刀手:

“伙计,利落点!”

刀手猛一躬身,铡刀一闪,咔嚓一声落将下来。

刀客张双手射出几股鲜血,几个手指在桌上叭叭乱跳。

围观的人群噤然无声。

刀客张缩回血染的双手,做抱拳状,环视左右,微微一揖。

“谢父老不杀之恩,后会有期。”

人们闪开一条道,刀客张抱着沥血的双手,走出人围。

豫西人性强悍,崇敬硬汉,刀客张不能说不是一条汉子,平素他坚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盗家古训,不扰本村,村人不恶之,这时村人将他接回村,将息养伤。

刀客张还是耍了点花招。本要被铡掉十指,就在铡刀落下的刹那,他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拳回,左拇指稍向外张,团丁们看到蹦跳的断指,已惊魂恍惚,面如白纸,哪还敢细数,致使刀客张留下了三个手指头。

这三个手指了不得,伤愈后,刀客张挟着二十响盒子,远走他乡,靠这三个手指,轰轰烈烈,很找了几个钱。几年后回村,成家立业,娶了媳妇,还讨了小,安安稳稳过起日子。

日本兵到来,群雄四起,张三虎在村上树旗拉队伍,刀客张以退隐耆老自许,未参与其事。及至张三虎由抗日司令变成皇协军头目,带领日本兵抹山,将蔡镇烧掉半边,刀客张才从床下土坑里起出二十响,揭掉外面层层油纸;擦拭干净,准备一试宝刀老否。

日本人要各村派民夫修炮楼,刀客张以民夫身份进入日本人住的寨子,单枪匹马,解决了日本兵两个小队,两次端了日本人的窝,还击毙一个“大大的太君”。后由于张三虎的告发,刀客张被抓。日本人佩服刀客张的胆量,不杀,要张三虎劝他归顺。张三虎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要与刀客张叙旧。

“大哥……”张三虎刚欲说话,刀客张飞起一脚,哗啦一声,就将一桌酒席踢个流水落花。

“谁是你大哥?你这辱没祖宗的东西!”

“你,你当刀客的竟敢骂我!”张三虎色厉内荏,指着刀客张,“我要叫你尝点鲜的!”

“老子盗家不盗国,要剐要烹由你狗日的,有鲜的端出来,老子等着!”

日本太君听说此等情状,不断摇头叹息;

“中国人英雄的有!”

这天深夜,刀客张咬断绳子逃了出来。一天,一人一枪打日本人的伏击,再度被捕。张三虎怕他再逃,用红烙铁烙焦他的两只脚板,不曾想他还是逃了。过不久,因同日本人枪战负伤,第三次落入敌手,受尽了灌辣椒水、轧杠子、坐老虎凳等等酷刑,还是不肯“盗国”。日本太君又颓丧又惋惜,要张三虎用布满铁蒺藜的铁丝,拧了一个铁笼把刀客张囚起来,打算慢慢磨他。几天后,铁笼有个大洞,笼里没有了刀客张。

刀客张三次被捕,三次脱逃,一时间,人们把他说成有缩身术、咬铁术、隐身术,身怀绝技,是刀枪不入的异人。

刀客张因身体受摧残过重,带着家小进里山暂避。他住在寂寂的土窑里面,无聊得很,抽上了日本人制的白面、小磨,这东西了不得,一抽就起精神,不抽就浑身疲软,比钻铁笼还难受。于是,刀客张日日推磨不止,把带上山的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要卖同他常年做伴的二十响盒子炮。他十分宠爱的小老婆二妮儿看着这日子没法过,同他吵闹着说:

“卖了这看家家伙,以后你还咋在地面上立?”

“二妮儿,这事你别管!”刀客张正躺在光苇席上过瘾。

“哼,我别管?不管以后跟着你咋过?”二妮儿,从鼻孔里冷笑一声。“没想到日本兵没能叫你交了家伙,日本的白面却叫你缴了枪。”

“混蛋,再说老子毙了你!”刀客张抓过枕旁的手枪,霍地起身,用枪筒捣了捣二妮儿。

“我就要管!”二妮儿自恃得宠,一甩头发,往前走了一步。

一声枪响,二妮儿应声倒地。刀客张忽然醒悟过来,丢开枪,伏身抱起二妮儿。

“二妮儿,二妮儿,你可别吓我……”血从二妮儿的太阳穴处涌流,刀客张急忙把席上一包被他视作生命的白面拿来,全部捂在二妮儿的伤口上。他想这灵丹妙药,应该能活二妮儿的命。“二妮儿,我是同你闹着玩的,闹着玩的呀!”

刀客张几十年头一次放声恸哭。哭声撕破了山谷。

白面未能使二妮儿起死回生。

几个山里人帮刀客张挖了个坟坑,掩埋了二妮儿。

刀客张垒了两天石头,把坟堆用石头围好,免得被山洪抹平。

沾满露水的太阳立在山头,怜悯地望着形容枯槁的刀客张。刀客张厌恶地盯着坟头上的影子,掏出二十响,抬起手臂对准了太阳穴,他想给那影子一枪,用残废的手,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

他叹息一声,倒在坟旁的黄色山菊丛里……

1986年8月21日 鸡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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