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的小腿
石架上的不锈钢水壶沸腾了,溅出来的热水弄湿了伏在架子上的文库本。我慌忙把电线从插座上拔下来。这本书陪了我很久,纸张已老化,热水在上面渗透得很深。
黎明之前起床,泡一杯茶。这是我旅途中一天开始的标志。今天早上我做了抹茶。
十天前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瓦拉纳西。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造访印度时,我便为这座城市倾倒不已,从那之后经常在这恒河边的圣地逗留些日子。大概是因为在这里能感受到一切生命活动的自然之感吧。这座原始的城市丝毫不隐藏它的肮脏之处,因此能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逃难来此的人,哪些又是真心欣赏与沉迷于此的人。
老街上有许多寺庙,沿恒河西岸呈带状分布数公里。在如有机体一样密密麻麻的区域里,连人力车也无法穿行的众多窄巷交错着,历经岁月的石头建筑密实地聚集在一起。虽然同这里交情颇深,但我仍旧经常迷路。不过,沿着任何小巷向东一直行进都能到达圣河——恒河。
我经常投宿在一家巷子尽头的小屋里,那里的房间数不足十间。这里曾是某个大家族的住所,因此构造极其不规则。我这回住的房间是很特别的五角形,因为楼下房间面朝巷子的一侧,墙上供奉着湿婆神。枕边的窗户外,巷子里人来人往的祷告声经由木窗闯入我的房间。有趣的是,这所住房的主人几年前就改信了基督教。
早上的仪式结束后,我走出住所,巷子里同往常一样被晨雾笼罩着。晨雾干扰了远近透视的规则,因而可以看到每个清晨最新鲜出炉的风景。
走在不规则的潮湿的石板路上,前方的T字路口出现了十几个身裹黑毯的老人。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地吟诵经文,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每个人都穿着骆驼皮的鞋子,脚尖处还有刺绣,因此我判断他们是来自遥远沙漠里的拉贾斯坦邦的朝圣者。
走近恒河,雾越发浓厚了。
巷子里万籁俱寂,仿佛白天的喧嚣不曾真实存在过。寺庙的钟声撞到建筑物上发出了回响,声音里也缭绕着湿气。
巷子前方拐弯处有闪光灯在闪烁。今晨,盛装的苦行僧似乎生意兴隆。他每天清晨在一座小寺庙前的石板上静坐,等待从郊外的高级酒店里前来看恒河日出的欧洲旅行团的到来。游客一出现,身裹豹纹布、额间点着大红点的苦行僧便手持三叉杖, “photo,photo”地叫喊起来。欧洲游客一看到这位仿佛从五彩缤纷的明信片中走出来的怪模怪样的东方僧侣,就举起相机一拥而上。急促而短暂的摄影大会结束后,苦行僧马上变回那副世俗的表情,伸手向游客讨取施舍,作为当模特的报酬。
抛却世俗的苦行僧们的生存方式非常独特。他们的修行方式似乎非常积极向上,白天骑着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到开店营业的商店门口的石板上工作,把爱车停在附近的栅栏里,锁上结实的挂锁。他们穿着原始的衣裳、跨坐在现代的自行车上的身影,我一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好笑。
几天前,一位苦行僧指着我肩上的相机叫喊着“photo”,发现我没有拍摄的意图后,那些平日里下意识地叫喊着的“photo”也闭口不出了。他好像对刚刚路过的旅行团的施舍十分满意,用梳子梳理起那未经打理的长长的胡须。他的白胡子非常壮观,年纪应该超过六十岁了。这处圣地好像并未责怪苦行僧们这种世俗的生存方式,宽容是这处圣地的魅力所在。
十字路口有一棵大菩提树,白天在路上徘徊的圣牛们冒着严寒在附近悠闲地反刍。走下石阶拐个弯,只见被雾笼罩着两岸的恒河蜿蜒着,不知所措般徐徐汇入大海。
这天晚上,我沿着老街一旁的坡道向饭店走去,身后一位苦行僧骑着山地自行车超过了我,他的屁股离开车座,大幅度地左右摇摆着,自行车上还绑着一把前文中提到过的铁制三叉杖。我的眼光停留在那位老者薄薄的一层小腿肌肉上,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人活着很可怜。
今晚吃什么咖喱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