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伴很久的理发师

万物皆有欢喜处 作者:祝羽捷 著


相伴很久的理发师

城市里有一种人,他们与我们并非频繁相见,却又有着肌肤相亲的关系,在某个方面,甚至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比如,理发师。相熟的理发师,他清楚地掌握我们的发量、质地、色泽,掌握着我们外貌的变化,继而间接地了解我们的人生轨迹。

从梦凡的家走出来的一刻,身旁的人对我说,他真是一个怪人。

何出此言?

喜欢狗的是愿意被依赖的人,喜欢猫的是愿意付出的人,是施与受的不同,可哪有人既养猫又养狗的?梦凡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是个与众不同的理发师。他的家便是他的发廊,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一栋平凡的居民楼里。每次来之前,我都要先打电话询问他是否在家,在小区里转上一圈找到电梯。

推开房门,大部分时间可以看到已有客人在,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电脑前,有的头上接满了烫发的电线行动不便。电视、电脑、收音机很有可能同时开着,加上人们的聊天声,陷入一种人声鼎沸的假象中。梦凡养了一只狗,还养了一只白猫,白猫蹑手蹑脚地行走,狗就在后面恐吓,时而做出要咬猫大腿的凶相,看到这一幕,我总是很诧异,难道不应该是猫制服狗才是自然规律吗?站在梦凡家阳台上望出去,霓虹灯闪烁,脚下车水马龙,有万丈红尘的感觉,让人摇摇欲坠。

尽管有人在分享八卦,有人在上网,有人在抱着自己的手机,但大家来这里找梦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剪头发。上海大大小小发廊加上连锁机构多如牛毛,为何都挤在这间民居里,老老少少,有人还拖家带口的,带着母亲来烫发。像我这样的,10年前就是梦凡客人的不在少数,一路相望,简直见证了人生的各种变化。那个时候他是一个有个性的发型师,身材修长,手指也长,留着长发,还染成了黄色,时而编成大麻花辫,时而梳个高高的马尾,形象非常张扬。

10年前,他的性格也很乖张,年轻气盛,有些愤世嫉俗,常常对不满意的事物发表评论,很容易被人记住有这么个人。理发是门营生的手艺,谁不是以客人满意为重,最好再多推销几个项目,没听说过理发师还挑客人的。我亲眼所见,梦凡竟然将我一女同学拒之门外,用他带有浓厚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对不起,俺家不做您的生意。”每个字都吐得清晰饱满,每个字如一把飞刀。

这位女同学掩面而出,天之骄子的人生第一个重创就此发生,回到寝室哭了好几天。她跑走后,气氛极度尴尬,大家沉默了许久后,都觉得梦凡太直接,太不留情面,他却有自己的理由,“她这么多要求,又不能认同我的理念,做出来即使我满意,也不是她想要的,何必到最后才不开心。”这么容易得罪人的行为方式,非但没有减少客人,反而让生意越来越好,知道他耿直的人会更加喜欢他,不喜欢的自然也不会靠近。

后来攒够了钱,他便自己当上了老板,租了门面,雇用了伙计,看上去很体面。很多理发师的梦想应该如此吧,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还主宰别人的命运。但他很快就体会到了当老板的痛苦,当理发师是手艺人,只用专心做好发型,当老板不但不能控制客人们的发型走向,也不能将钱轻轻松松装进自己的口袋。从收到一笔账目开始,人力成本、物料成本、员工诚实度都成为决定是否能拿到最后这笔费用的决定因素。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他尽量对伙计们在财务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发现自己的财务管理还是成了很大问题。

关了发廊,梦凡又变回简简单单的手艺人,不用为那么多人和事担忧。他索性就在家里办公,客人都是尾随而来的。房间里的设备不多,却应有尽有。一面落地镜,一把旋转椅,储物架上放着各种烫发和染发工具。新客人都是通过口口相传而来,第一次的理发过程尤为重要,直接决定了日后是否还会再相见。于是,他总要跟客人聊上一会儿,大概了解客人的职业属性、性格特征、预期效果。他记性很好,面对下回再来的客人基本都能记住对方的喜好。

每次剪完发,他也不接钱,指一下架子上的木箱说:“扔里面就行。”转身就去忙别的了。相熟的客人,他连价钱也不开,“看着给吧。”若是他觉得给多了,定会还回来。

要说他手艺的特别之处,我倒不觉有太多变化,发挥稳定。他似乎有意保持着惯常的做法,从不炫技,也不会推荐客人太贵的烫发,价格非常公道。他自己早就剪去了一头刺眼的长发,他去那些贵的理发店剪,目的是抱着学习或者观察的态度,看看同行们的状态和信息。有时他剪完头回来,摇着脑袋说:“唉,都是些花头。”那一刻,他看上去身上倒是少了乖戾,像个出师已久的老师傅。

说他有老师傅的心态又特别不公平,他虽然专注在当理发师的状态里,又不喜欢太庸常太无聊的人生。电视台举办的主持人选秀大赛,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报名参加,就靠着他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耿直到恐怖的性格,杀出了海选。晋级50强后被淘汰了,站在舞台上,还被一名小有名气的评委一顿数落,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和带着大碴子味的普通话,他倒也不觉得难堪。

小段时间里,他偶尔走在街上也被认出来过,他的客人们也喜欢让他谈这段往事,讲自己上电视的心得,考官面前的各种机警,沉着应对各种问题,毕竟也是阅人无数的人嘛。他讲到自己被数落的最后经历,也不尴尬也不难过,好像是在讲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笑话,得意回顾,客人们都笑了,他便满足了。

隔段时间,这件选秀的事情他都不再提及,大家也慢慢淡忘了。梦凡时不时给自己放个小假,回趟老家或者出去旅行,再回来跟人分享的又都是些新内容了。只要他回来,屋子里仍然充满欢声笑语,客人们一边交换着发型心得,一边交换着自己人生的欣喜和忧伤。全部忙完,他便可以摸摸自己的狗和猫,跟它们玩上一阵了。

如果你执意要有这么一位相伴的理发师,生活、遭遇、身世一定会悄悄被记录。别忘了,理发师掌握着我们外貌的变化,继而间接地了解我们的人生轨迹。他的家也是他的发廊,真像这大时代里的小画面,流动的、不知疲倦的、未知的小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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