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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蒙田的童年时代

善于活着的人:蒙田 作者:[奥]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 著;王雪娇 译


第二节 蒙田的童年时代

1533年2月28日,蒙田生于法国南部佩里戈尔地区的蒙田庄园里,这座庄园环境优雅,风景秀丽。白色的塔尖高高耸起,直冲苍穹。这是一座美丽的庄园,有着大片的葡萄园,好似绿色的海洋。登上塔楼远眺,可以看到低缓的平原,多尔多涅清澈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还有重峦叠嶂的山、美丽的村庄和茂盛的树木。

蒙田是他父母的第三个孩子,是在父母的期盼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也是直到当时为止,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他的两个姐姐还未来得及享受生命就已经夭折了。从蒙田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对他寄予了厚望。蒙田犹如上天赐给蒙田家族的礼物,他的到来可以使贵族的姓氏传承下去,他的到来意味着财产有了继承人,蒙田一出生就有了一种使命。就像蒙田的父亲曾经在教育、文化以及社会地位上都超越了自己父亲那样,蒙田的父亲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各方面都超过自己。这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士兵在16世纪的加斯科涅郡的一所偏僻的城堡内,踱来踱去,认真思索,准备为儿子制订详细的教育计划。这位父亲的育儿计划,比让·雅克·卢梭[11]要早二百五十年,比裴斯泰洛齐[12]要早三百年。蒙田的父亲诚心邀请学识渊博、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朋友们到古堡来,想用人性的和上层阶级的思想,为儿子制订一套成为杰出人才的计划。这个计划刚一开始,就让大家非常吃惊,因为要将刚离开摇篮和母亲温暖怀抱的蒙田,送到邻村奶养。那是蒙田领地的一家贫穷的伐木工人家庭,这与当时的上流社会的育儿方法截然不同,当时的王室和王公贵族都是雇保姆来悉心照顾孩子。

蒙田在破旧的小茅屋里度过了简单而快乐的童年。蒙田和养父母一块儿吃住,吃的是黑面包、猪油和大蒜,住的是简陋的小茅屋。在那时,他习惯吃简单的食物,以至于他一生都喜欢吃农民平常吃的食物:黑面包、猪油和大蒜,而不喜欢吃上流社会的人经常吃的甜食、糕点和果酱。小时候的经历对于蒙田性格的形成也有重要的影响。父亲想让孩子“了解民众和那些需要我们帮助的人的生活条件”,不想让蒙田一开始就有贵族的优越感,沾染上贵族傲慢的性格。他想让蒙田学会节俭和知足,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学会珍惜和感恩。从小受到这样的磨炼不仅锻炼了蒙田的体魄,对于蒙田之后生活习惯、性格的养成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时蒙田父亲的朋友们建议,在孩子有一个强壮的体魄时,也该培养他有一个灵活的心智。于是三年之后,父亲决定把蒙田重新接回蒙田城堡居住,蒙田忽然从平民生活过渡到贵族生活,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蒙田的父亲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人生目标,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游走于赌场、打猎场和酒店。他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位守财奴,一位唯利是图的商人。蒙田的父亲从一开始就对蒙田寄予厚望:他希望把孩子培养成有学识、有胸怀、有远见的人,希望孩子积极进取,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从而能在国王的参政会上为国家效力。而成为这样的人,精神世界不能仅仅局限于眼前的地方,而是要拥有广阔的世界眼光。

当时社会人文主义盛行,掌握拉丁语是通往这个精神王国的钥匙。在文艺复兴时期,需要谙熟古希腊罗马贤哲们的经典著作,而这些著作都是用拉丁语写的。蒙田的父亲决定让三岁的儿子掌握拉丁语这门语言。蒙田三岁前在养父母家虽然每天都能听到佩里戈尔地区的方言,但是还不会模仿大人们说话。蒙田的父亲略懂一点儿拉丁语,而其他人从来没有接触过拉丁语。于是,父亲在古堡中开始了自己的实验,而蒙田就是实验的对象。为此,父亲不惜重金为蒙田聘请来一位德国学者,这位德国学者的拉丁语非常流利,但是一点儿法语都不会讲,这人后来成为一位出名的医生,也是在法国离世的。蒙田的父亲为了减轻这位学者照顾小蒙田的负担,还雇了两名学者来帮助他。三个人轮流抱着小蒙田,教他说拉丁语。他们教学和交流只能用拉丁语,不能用其他的语言。一段时间后,蒙田说拉丁语时充满了自信,而且可以流利自如地表达。连他的老师都有点儿被他的自信打败,有点儿不敢和他交流了。

蒙田说他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来一种自信和自豪感。他自己形容是“从小时候,别人就发现我身上有某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行为举止和派头,有种愚蠢的自豪”。蒙田认为自傲是人们对自己的评价太高,这种对于自己过分的爱,往往把自己看得和自己的实际情况不相符,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人们往往会把自己看得很完美。蒙田认为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点,他不会急着否定这些缺点,也不会为它们辩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价值。蒙田很注意礼貌,他喜欢脱帽行礼,特别是在夏天。除了家里的仆人,只要是有人在路上对蒙田行礼,他都会还礼。但是在他看来,亲王不能行脱帽礼,如果这样的话,就和普通人没有区分,皇室应该有皇室的尊严。

为了保持蒙田的拉丁语的语言风格的纯洁性和完美性,父亲不让他学习母语法语,以防影响拉丁语纯正的发音。全家人为了父亲的教育实验做出努力,不论父母、仆人还是雇工,在与蒙田交流时都必须用拉丁语。所以,蒙田城堡里的人都不得不学习拉丁语,他们先把自己想对孩子说的话,向老师请教怎么用拉丁语说,再与孩子交流,不管是叫蒙田吃饭、洗澡和与他玩游戏都是用拉丁文。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有不小的收获,这一点大家事先没有预料到。此事还有一个戏剧性的影响:由于蒙田城堡里都使用拉丁语,一些拉丁语和拉丁文名字也在邻村传播开来,有些工具的拉丁语名称在这一地区生根发芽,并且一直沿用到现在。

父亲的教育实验还是成功的,直到六岁,蒙田还不会说自己的母语法语,他在没有词汇和语法的强迫下完美地掌握了纯正的拉丁语。这种当时世界性的语言成为蒙田的“母语”,在他最容易学习语言的时候很自然地被他掌握了。蒙田在《随笔集》中写道:“我的父母以这种方式学会了日常拉丁文用语,平时伺候我的仆人也是这样。总而言之,我们受到了完全的拉丁化,这种影响还扩及周围的村子,今天还有很多工种和工具以拉丁文称呼。对于我来说,六岁之前对法文和佩里戈尔的方言,就像对阿拉伯文那样一点儿不懂。”这对他以后的阅读习惯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更喜欢阅读用拉丁语写的书籍,而非法语书籍。除此之外,在他害怕或者突然尖叫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不是母语法语,而是拉丁语。假如在蒙田中年时人文主义没有走下坡路,他的《随笔集》很可能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法国要失去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了。那些人文主义学者所说的教育方式,以及蒙田父亲认同的教育方式,蒙田在《随笔集》中这样描述道:“他应该通过唤醒我的自由意志,通过唤醒我自己的愿望来教会我对知识的鉴别力和对自己职责的鉴别力,而不是强迫;我的心智应该在完全的自由之中非常徐缓的提高,而不应该对我强硬拔高,不应该施加反常的压力。”

蒙田的父亲有意识地培养儿子的个人意志,连每一个细节都不会忽略。有一次,一位家庭教师提出“如果人们在早晨突然强行把孩子从睡眠中唤醒,对孩子娇嫩的大脑是有害的。”蒙田的父亲受到启发后,想出了一种对孩子神经刺激非常微弱的办法叫孩子起床:每天用音乐来唤醒睡梦中的孩子。每天清晨,拉小提琴的或者吹笛子的艺术家守候在孩子的床边,等到了起床的时间,小提琴和笛子优美的旋律就会把蒙田从睡梦中唤醒,蒙田会伴着美妙的音乐声开始新的一天,这样特别的起床铃声一天也没有间断。在童年时期,蒙田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时时刻刻都有人在他身边,一家人都围绕着蒙田转,蒙田成了家庭的中心。蒙田的父亲如此精心地培育蒙田,犹如精心地呵护幼苗的成长,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即使是波旁王朝国王的孩子、哈布斯堡王朝国王的孩子也不见得受到了父亲如此悉心的培养。在蒙田的记忆里,童年是色彩斑斓的,无拘无束的,他幸运地在父亲为他撑起的天空下茁壮成长。模糊记忆里的童年时代,蒙田仅仅被屈指可数地打过两次,即使是挨打也是被象征性地打几下。

蒙田父亲对孩子独特的教育方式——对孩子个性化的教育:不禁止孩子做什么,让孩子的天性自由发展,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这种教育方法也不是没有缺点。蒙田性格温和,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他很少听到有人对他说“不”,也不必遵守什么规矩,在蒙田的字典里没有“规矩”这两个字。如果这样任其自由发展,可能会培养出任性、懒散的孩子。蒙田后来自己认为:“如果说,我今天能成为一个相当合乎礼仪的人,那么我想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由于我的苛求,而是由于我的天性和运道好。假如我天生有一种相当懒散的素质,那么结果就恐怕相当令人忧虑了。”他喜欢自由,习惯于自作主张,没有人可以指挥他,把想法或观念强加给他,他总是走自己选择的道路,以自己的步伐前进。蒙田的性格中喜欢独立自由,不喜欢服从别人。或许在他看来,没有必要改变自己的懒散、迟钝、喜欢安静的性格。他的一生都受到童年家庭教育的影响,好的一方面是:他对多数人制定的规则、多数人屈从的权威,保持怀疑的态度;从不好的方面来说:宽松的成长环境,使得蒙田的意志力没有那么顽强。这样的童年使他养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当遇到费脑筋的事情的时候,他不是迎难而上,而是选择逃避。他习惯性地逃避一切按规律办事的事情、逃避需要承担的责任、逃避一切困难的事情。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具有一种可贵的品质:始终追求自己的内心的自由,从来不会轻易盲从任何一种自己不了解的说法,盲从于权威和纪律。他自豪地说:“我拥有一颗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心,并且习惯于心里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时代就感受到了自由的快乐和美好,那他将会在一生中再也不会忘记自由,自由会如影随形。以至于后来,蒙田从来没有做过繁重的工作,他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给别人做事情的时候,是有一定的条件的,那就是在他认为合适的时间,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做。一般请蒙田做事的人都会很了解他,相信他,不会急着催他做事。蒙田的性格很直率、真诚,有什么想法就会直接说出来,不会拐弯抹角,对虚假和伪善深恶痛绝。他不会给别人留情面,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有些高傲。他习惯了无拘无束,不喜欢毕恭毕敬。一般在和大人物交往的时候,蒙田仍然同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那样,言谈举止很随意。

这种宽容的家庭教育,对于还是孩子的蒙田来说是一种幸运,但如果继续接受这样的教育,可能会变成一种不幸。这种教育方法及时结束,对蒙田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有时带着镣铐跳舞,才会有真正的自由。自由不是指无拘无束,在一定条件下获得的自由才是真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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