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谶^[1]

本出为原作第十出。郭子仪在长安新丰酒楼上亲眼目睹令人伤心的时事：外戚骄奢淫逸、公卿趋炎附势、安禄山心怀叵测却又分外得宠，心中十分愤懑。术士李遐周在酒楼墙壁上“预识祸机”的谶语“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更使忧国忧民的郭子仪不胜疑虑。他决心重新整顿乾坤、扶保大唐，建立千秋功业。作品塑造了郭子仪忠烈、清醒、“智深勇沉”的英雄性格，反衬出朝廷之上乐不思危、浑浑噩噩的局面。本出曲词豪壮，颇合酒后壮士吐真言的情景。用典虽多但很恰切。

（外扮郭子仪将巾^[2]，佩剑上）“壮怀磊落有谁知，一剑防身且自随。整顿乾坤济时了，那回方表是男儿。”自家姓郭名子仪，本贯华州郑县人氏。学成韬略^[3]，腹满经纶^[4]。要思量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干一桩定国安邦的事业。今以武举出身，到京谒选^[5]。正值杨国忠窃弄威权^[6]，安禄山滥膺宠眷^[7]。把一个朝纲，看看弄得不成模样了。似俺郭子仪，未得一官半职，不知何时，才得替朝廷出力也呵！

【商调集贤宾】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8]？笑他每似堂间处燕^[9]，有谁曾屋上瞻乌^[10]！不提防柙虎樊熊^[11]，任纵横社鼠城狐^[12]。几回家听鸡鸣起身独夜舞^[13]。想古来多少乘除^[14]，显得个勋名垂宇宙，不争便姓字老樵渔^[15]！

且到长安市上，买醉一回。（行科）

【逍遥乐】向天街徐步^[16]，暂遣牢骚，聊宽逆旅^[17]。俺则见来往纷如^[18]，闹昏昏似醉汉难扶，那里有独醒行吟楚大夫^[19]！俺郭子仪呵，待觅个同心伴侣，怅钓鱼人去^[20]，射虎人遥^[21]，屠狗人无^[22]。

（下）（丑扮酒保上）“我家酒铺十分高，罚誓无赊挂酒标^[23]。只要有钱凭你饮，无钱滴水也难消。”小子是这长安市上，新丰馆大酒楼，一个小二哥的便是。俺这酒楼，在东、西两市中间，往来十分热闹。凡是京城内外，王孙公子，官员市户，军民百姓，没一个不到俺楼上来吃三杯。也有吃寡酒的，吃案酒的^[24]，买酒去的，包酒来的，打发个不了。道犹未了^[25]，又一个吃酒的来也。（外行上）

【上京马】遥望见绿杨斜靠画楼隅^[26]，滴溜溜一片青帘风外舞^[27]，怎得个燕市酒人来共沽^[28]！

（唤科）酒家有么？（丑迎科）客官，请楼上坐。（外作上楼科）是好一座酒楼也。敞轩窗，日朗风疏。见四周遭粉壁上，都画着醉仙图。（丑）客官自饮，还是待客？（外）独饮三杯，有好酒呵取来。（丑）有好酒。（取酒上科）酒在此。（内叫科）小二哥，这里来。（丑应忙下）（外饮酒科）

【梧叶儿】俺非是爱酒的闲陶令^[29]，也不学使酒的莽灌夫^[30]，一谜价痛饮兴豪粗^[31]。撑着这醒眼儿谁偢倸^[32]？问醉乡深可容得吾？听街市恁喳呼^[33]，偏冷落高阳酒徒^[34]。

（作起看科）（老旦扮内监，副净、末、净扮官，各吉服，杂捧金币，牵羊担酒随行上，绕场下）（丑捧酒上）客官，热酒在此。（外）酒保，我问你咱^[35]，这楼前那些官员，是往何处去来？（丑）客官，你一面吃酒，我一面告诉你波。只为国舅杨丞相，并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36]，万岁爷各赐造新第。在这宣阳里中^[37]，四家府门相连，俱照大内一般造法^[38]。这一家造来，要胜似那一家的；那一家造来，又要赛过这一家的。若见那家造得华丽，这家便拆毁了，重新再造。定要与那家一样，方才住手。一座厅堂，足费上千万贯钱钞。今日完工，因此合朝大小官员，都备了羊酒礼物，前往各家称贺。打从这里过去。（外惊科）哦，有这等事！（丑）待我再去看热酒来波。（下）（外叹科）呀，外戚宠盛^[39]，到这个地位^[40]，如何是了也！

【醋葫芦】怪私家恁僭窃^[41]，竞豪奢，夸土木^[42]。一班儿公卿甘作折腰趋^[43]，多向权门如市附^[44]。再没有一个人呵，把舆情向九重分诉^[45]。可知他朱甍碧瓦^[46]，总是血膏涂！

（起科）心中一时愤懑，不觉酒涌上来，且向四壁闲看一回。（作看科）这壁厢细字数行，有人题的诗句。我试觑波。

（作看念科）“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47]。”呀，这诗是好奇怪也！

【幺篇】我这里停睛一直看，从头儿逐句读。细端详诗意少祯符^[48]。且看是什么人题的？（又看念科）李遐周题^[49]。（作想科）李遐周，这名字好生识熟！哦，是了，我闻得有个术士李遐周，能知过去、未来，必定就是他了。多则是就里难言藏谶语^[50]，猜诗谜杜家何处^[51]？早难道醉来墙上，信笔乱鸦涂^[52]！

（内作喧闹科）（外唤科）酒保那里？（丑上）客官，做甚么？（外）楼下为何又这般喧闹？（丑）客官，你靠着这窗儿，往下看去就是。（外看科）（净王服、骑马，头踏职事前导引上^[53]，绕场行下科）（外）那是何人？（丑笑指科）客官，你不见他那个大肚皮么？这人姓安名禄山。万岁爷十分宠爱他，把御座的金鸡步障^[54]，都赐与他坐过，今日又封他做东平郡王。方才谢恩出朝，赐归东华门外新第^[55]，打从这里经过。（外惊怒科）呀，这、这就是安禄山么？有何功劳，遽封王爵？唉，我看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

【金菊香】见了这野心杂种牧羊的奴^[56]，料蜂目豺声定是狡徒^[57]。怎把个野狼引来屋里居？怕不将题壁诗符？更和那私门贵戚、一例逞妖狐^[58]。

（丑）客官，为甚事这般着恼来？（外）

【柳叶儿】哎，不由人冷飕飕冲冠发竖，热烘烘气夯胸脯^[59]，咭把腰间宝剑频频觑。（丑）客官，请息怒，再与我消一壶波。（外）呀，便教俺倾千盏，饮尽了百壶，怎把这重沉沉一个愁担儿消除！

（作起身科）不吃酒了，收了这酒钱去者。（丑作收科）“别人来三杯和万事，这客官一气惹千愁”。（下）（外作下楼、转行科）我且回到寓中去波。

【浪来里】见着那一桩桩伤心的时事^[60]，凑着那一句句感时的诗谶伏，怕天心人意两难摸，好教俺费沉吟，趷地将眉对蹙^[61]。看满地斜阳欲暮，到萧条客馆，兀自意踌蹰。

（作到寓进坐科）（副净扮家将上）（见科）禀爷，朝报到来。（外看科）“兵部一本^[62]：为除授官员事。奉圣旨，郭子仪授为天德军使。钦此^[63]。”原来旨意已下，索早收拾行李，即日上任去者。（副净应科）（外）俺郭子仪虽则官卑职小，便可从此报效朝廷也呵！

【高过随调煞】赤紧似尺水中展鬣鳞^[64]，枳棘中拂毛羽^[65]。且喜奋云霄有分上天衢^[66]。直待的把乾坤重整顿，将百千秋第一等勋业图。纵有妖氛孽蛊^[67]，少不得肩担日月^[68]，手把大唐扶。

马蹄空踏几年尘，（胡宿）

长是豪家据要津，（司空图）

卑散自应霄汉隔^[69]，（王建）

不知忧国是何人？（吕温）

【翻译】

（天气晴朗，长安新丰酒楼上）

（郭子仪头戴武士方巾，佩剑上）

郭子仪（念）：

“胸怀壮志有谁知，一剑防身且自随。整顿乾坤挽危亡，那时方表是男儿。”（白）：我姓郭名子仪，华州郑县人，学成用兵的谋略，满怀着政治才干。想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干一番定国安邦的事业。今以武举出身，到京城等待选用。却正值杨国忠窃取军国大权，滥施淫威；安禄山骗得宠爱，肆无忌惮，把朝政弄得不成模样了。我郭子仪未得一官半职，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为朝廷出力呵！

（唱）：

男儿胸怀壮志就要在世间实现，

怎能只是向苍天悲叹高呼？

笑有的人像危房中停留的燕子，

有谁忧虑国家的前途？

不提防笼中跑出熊和虎，

任凭倚势横行的社鼠城狐。

多次我听到雄鸡高唱，

夜里起身独自把剑舞。

想古来多少成败兴亡事，

是英雄就该让功勋名声传宇宙。

怎甘心终老渔樵一辈子庸庸碌碌。

（白）：

暂且到长安街市上，买酒醉饮一回。（行走）

（唱）：

向京城大街漫步，

暂且排遣满腹的牢骚，

姑且宽慰旅途中的孤独。

我只见来往行人纷纷攘攘，

这世道闹昏昏像醉汉难扶！

哪里有独醒的行吟诗人楚大夫！

我郭子仪呵，

想找一个同心伴侣，

却不能称心如意：

隐居钓鱼的姜太公——早已离去

射虎将军李广——多么遥远，

杀狗的樊哙——踪迹已无。

（郭子仪下）（酒保上）

酒保（念）：

“我家酒铺十分高，罚誓无赊挂酒标。只要有钱凭你饮，无钱滴水也难消。”（白）：小子是这长安市上新丰馆大酒楼里的一个小二哥。俺这酒楼，在东西两市中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凡是京城内外王孙公子、官员市民、军民百姓，没一个不到俺楼上来吃三杯。有的人光吃酒不要菜，有的人又要酒又要菜，有的人买了酒就走，有的人来包酒席，真是打发不完。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吃酒的来了。

（郭子仪上）

郭子仪（唱）：

遥望见绿杨树斜立在彩绘的楼旁，

滴溜溜一面酒旗风中飞舞，

怎能够得到个荆轲般人物同饮酒？

（叫）有酒家吗？

酒保（迎上）（白）：

客官，请楼上坐。

郭子仪（上楼）（白）：

是好一座酒楼呵！

敞开窗，

阳光明朗风儿吹拂，

见四周围粉墙上，

都画着醉仙图。

酒保（白）：

客人您是自饮？还是请客？

郭子仪（白）：

独饮三杯，拿好酒来。

酒保（白）：

有好酒。（取酒上来）酒在此。

（内叫）小二哥这里来。（酒保答应后忙下）（郭子仪饮酒）

郭子仪（唱）：

我不是爱喝酒图悠闲的陶渊明，

也不学酒后使性的莽灌夫，

一味地狂饮不免豪放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