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范公堤春秋
以名人命名的江河湖海人工堤坝很多,多到数不过来。名头最响者大概莫过于“西湖三堤”。
“西湖三堤”有两说:一说是苏公堤(苏东坡主修)、白公堤(白居易主修)、杨公堤(杨孟瑛主修);一说是苏公堤、杨公堤、赵公堤(赵与主修)。第二说没有白公堤,这就对了。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有诗云:“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这个白沙堤,唐代已有,横亘在西湖东西向的湖面上,从断桥起,过锦带桥,止于平湖秋月,长约一公里。可以说白居易“最爱”白沙堤,但这不是他主修的,后人以为是他主修的,错呼为白公堤。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确曾修过一章 天,已然看不到范公堤雄姿,只能凭吊范公堤遗址了。
你乘上旅游大巴,马上会听到一大段导游词,那嗓音年轻、漂亮、生动,亚赛导游小姐的容貌,真得一听。
朋友们,我们的汽车现在正行驶在素有“海防长城”之誉的范公堤上。也许有朋友听到“范公堤”三个字,不禁生出疑问:此范公何许人也?小导这里有一道选择题,大家一起来猜一猜!答案A:春秋越王勾践的谋士范蠡;答案B:项羽的谋士,被尊为亚父的范增;答案C:亚洲足球先生,以臭脚、打架著称的前国脚范志毅;答案D: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闻名的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现在我郑重宣布,正确答案为:D!为什么选D呢?其中的缘由听小导一一道来。
范公堤原来称为皇岸,是唐大历年间,淮南西道黜陟使李承为抵御海潮,带领民众修筑的一条海堤,时称“捍海堰”。北宋天圣元年(1023),范仲淹在东台监西溪盐仓时,看到旧堰久废不治,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便具奏朝廷提请修筑海堰工程。大家可以想象,即便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修筑一条长达数百里的海堤,也是相当巨大的工程,更何况是在近一千年前的北宋。一道奏折,开启了沿海数十万人民的幸福大门,也同时开启了范仲淹的“三难”故事。第一难,启动难。对于修复捍海堰,当时有些人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修堰虽可以挡住海水,却不利于排除堰内洪涝积水。范仲淹则认为,“涛之患十九,而潦之患十一,获多亡少,岂不可乎?”天圣二年(1024),宋仁宗升范仲淹为兴化县令,主持捍海堰的修复工程。是年秋后,范仲淹带领泰、海、楚、通四州的民工四万多人,开始了修复捍海堰的工程。世事难料。范仲淹在《胡公神道碑铭》中记述当时“雨雪大至,潮汹惊人,而兵夫散走,旋泞而死者百余人”。当工程刚刚开始时,遇上了特大风雪,海水汹涌滚滚袭来。虽然范仲淹不惧危险,亲临一线指挥民工迅速撤离,但狂风卷着无情的滚滚巨浪,吞没了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上百名民工。这一来,被那些反对修堤堰的人抓住了把柄,于是他们到处散布流言,谎称死人上千,更有人上书请求罢修。朝廷派人下来调查,多亏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调和解释,修复捍海堰的工程才得以重新开始。第二难,定线难。由于旧堤大多坍塌,加之海岸线不断变迁,堤址需重新勘定。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宋代,普测海岸十分困难。范仲淹亲临海滩观察思考,始终找不到好的办法,终日愁眉苦脸。一日,他去海边勘察,在一个渔民家中喝水时,看到渔民喂猪的桶沿漂着一圈赫色的稻糠,灵机一动。于是,于大汛期间,他发动沿海百姓将喂猪用的糠遍撒海滩,大潮一至,糠随海浪涌进。落潮后,糠则附着于沙滩,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糠线。范仲淹令民工沿线打桩,新堤址就此确定。第三难,应该说是第三难!家母亡。天圣四年(1026),工程正在紧张施工,范仲淹的母亲突然去世。大家都知道,北宋时期,上至皇帝,下至平民,以孝为先。一个人的品行好不好,先看他是否孝顺,无孝则无忠。在忠孝两难的情况下,他只好离开工地,守孝回南京。但他仍然关心着修堰的事,多次给张纶写信,反复说明修捍海堰利国利民,关系十分重大。张纶代他亲自到工地观察督工,仅用了三年时间,于天圣六年(1028)春,长达一百五十多里的捍海堰,终于修成了。范公堤的筑成,成为苏北历史上大规模围海造田的开端,也可以说是如东成为鱼米之乡的起始。由于范公堤“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致伤稼”,农事、盐课两得其利。当今如东土地肥沃、物产富庶、资源丰足,当年范公筑堤拦洪当是功不可没。后人敬仰范仲淹功德,遂定堤名为“范公堤”。这就是范公堤的由来。范仲淹用他的实际行动为如东人民的先祖们诠释了什么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在,请各位朋友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我们下车与范公堤遗址亲密接触!
这一段导游词,要说也算丰富、全面而大致准确,但要真正说清范公堤历史沿革,还得有一些修正与详释。笔者不妨就先依着导游词的思路展开。
第一,皇岸不等于范公堤。
先看一下《辞海》怎么说。
《辞海·范公堤》:宋天圣中泰州知州张纶从西溪(今江苏东台)盐官范仲淹议,重修扞海堰;功成,滨海泻卤皆成良田,后人称为“范公堤”。后世屡圮屡筑,并续有增展,北起今江苏阜宁,历建湖、盐城、大丰、东台、海安、如东、南通,抵启东之吕四,长五百八十二里。明清两代堤外虽陆续涨出平陆百余里,此堤仍有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致伤稼的功用。近数十年堤东已垦为农田,遂将自阜宁至东台南一段堤身筑成公路。
不错,这五百八十二里捍海堤——“海防长城”,就是范公堤。但这是一个统称,包括“后世屡圮屡筑,并续有增展”的各段海堤在内,后人统称范公堤。其实情况比较复杂。
地方志记载: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听从西溪(今江苏东台)盐官范仲淹议,重修捍海堰。聚集通(今江苏南通)、泰(今江苏泰州)、楚(今江苏淮安)、海(今江苏连云港)四州民夫,共四万余人筑堤。北自盐城大丰刘庄,南止海陵(泰州)东台富安,全长约一百四十二里余,原名捍海堰,亦称常丰堰。真正要称范公堤,这才是。
北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通州知州狄遵礼继承范仲淹的壮志,继续修筑大堤,从通州石港修到了余西,史称“狄公堤”。
北宋至和年间(1054—1056),海门知县沈起调集民夫,筑堤七十里,连接范堤,从余西一直修到吕四头甲岸廖角嘴,称“沈公堤”。王安石为此还专门撰写了一篇《海门县沈兴宗兴水利记》。
南宋乾道七年(1171),泰州知州徐子寅议请兴工修治海堤,各盐场官员分治其境。堤自海安旧场(一说角斜)经拼茶场、丰利场至掘港镇花子街(现名胜利街)西古岸头九总桥。总长一百六十里,其中拼茶场三十二里、丰利场三十三里、掘港场九十五里。当时人称“皇岸”。这才有了“皇岸”。所以,你可以说皇岸是范公堤的一部分,不可以说“范公堤原来称为皇岸”。清人钱跋在《吕四志》中有一段按语:“余谓筑堤之功,不但狄沈之名不可没,即张纶亦与有力焉,今人皆称范公堤者,何为?以范之功业,常昭于天下后世,范公令人易记耳。”
第二,“具奏”者非范仲淹,乃张纶也。
导游词说:“范仲淹在东台监西溪盐仓时,看到旧堰久废不治,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便具奏朝廷提请修筑海堰工程。”范仲淹当时年方三十三岁,职务是泰州西溪镇盐仓的盐监,八九品小官,相当于今天盐务局一个基层小干部,本职又与搞水利工程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他来“具奏”还谈不上。是他把自己的大胆想法写成一封信,跨级别、跨部门地送给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张纶觉得建议不错,这才亲自“具奏”朝廷。关于范仲淹这种越级越权之举,后面还要细说。
第三,非张纶举荐,不会有兴化县令范仲淹。
导游词说:“天圣二年(1024),宋仁宗升范仲淹为兴化县令。”据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仁宗皇帝天圣元年癸亥,年三十六。……除兴化令。”那这就是前一年的事了。当然,要说是皇上让范仲淹当了兴化县令也不错,问题是皇上怎么就知道有个能干的范仲淹?关键的举荐者便是张纶。以上三段文字都提到张纶,张纶何许人也?《宋史》有《张纶传》。后来官比张纶大的范仲淹写有《泰州张侯祠堂颂》,后文书中再说。
第四,却是胡公功德。
导游词说:因为工程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朝廷派人下来调查,多亏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调和解释,修复捍海堰的工程才得以重新开始。”事情闹到朝野轰动,已非“调和解释”所能奏效,是朝廷派下来的这个“钦差大臣”扭转了整个局势。他大名胡令仪,时任淮南转运使,奉旨到泰州查勘实情。此人一向正派,曾于淳化、至道年间(990—997)任如皋县令,深知古捍海堰的重要,如不修复,农田、盐灶和百姓生命财产将会深受其害,一经实地察看,便慨然叹道:“昔余为海陵宰,知兹邑之田特为膏腴。春耕秋获,笑歌满野,民多富实,往往重门击柝,拟于公府。今葭苇苍茫,无复遗民,良可哀耶!”(范仲淹《胡公神道碑》)此事“必成之”!遂与张纶联名上奏朝廷,要求继续开工。胡公之功德,老百姓最结记,至今泰州、如皋、海安、东台、海陵等地仍有不少三贤祠胜迹,所敬三贤,范仲淹、张纶、胡令仪也。胡令仪逝世后,范仲淹写有《胡公神道碑》。
现在离开导游词,说些范公堤身前身后事。
范公堤之前,唐代大历元年(766),淮南节度判官黜陟使李承,筑堤堰以捍海,自楚州高湾至扬州海陵县境,延袤一百四十二公里,名为常丰堰。宋代开宝年间(968—976),泰州知事王文佑增修捍海堰,后因年深月久逐渐倒塌。
范公堤之后,庆历、至和、乾道年间几次补修之后,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通州盐运分司判官包柽芳,从石港旧范公堤彭家缺口起,将马塘围入堤内,南至石港场,筑新堤二十里,称“包公堤”。这些都是范公堤的延伸和补阙,因首倡之功属范公,故统称为“范公堤”。
明正德年间(1491—1521),黄河又决口,夺淮河水道。淮河因“淤沙汇注”,支渠湮没,海滨日浅,海滩渐涨,于是海岸线不断东移,至清代海岸线已东去一百二十华里。清雍正十二年(1734),河督高斌于栟茶、角斜续修范公堤。民国二十年(1931)洪灾后,刘庄、白驹至海安一段范公堤一百余里均加宽四到九米,十天竣工,投工十六万个。明清两代,堤东逐渐淤积成平陆百余里,但范公堤仍有“束内水,隔外潮”之效。又数十年过去,阜宁至东台一段范公堤堤身筑成公路,成为通榆公路之一段。海安境内范公堤从原旧场通海桥至角斜镇大码头段,建国后改作栟角公路。据盐城市考古专家俞洪顺介绍,在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修筑通榆公路(二〇四国道前身)时,该公路中段从东台富安到阜宁射阳河南岸,全部利用范公堤为路基。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二〇四国道,古堤被破坏得比较严重,现在仅剩盐城大丰市草堰镇境内的一段范公堤遗址。值得庆幸的是,范公堤的“头”还在,这就是阜宁境内三灶乡的丰赐墩。乾隆本《阜宁县志》载:范公堤“南接泰州、海门,北至阜宁城北门外丰赐墩”。现在此墩尚存,只是已变得很小了,长约十六米,宽约十五点六米,高约六米。墩上建一六角亭,位于前丰村东北,在丰墩初级中学校园内。范公堤尚存景观计有:掘港踱石街、刘埠观渔归、二十三总瞻神树、东凌眺日出、洋口瞰潮汐等等。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凭吊范公堤遗址,人世感慨难平。千年范公堤虽失其捍海功能,但它与传世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则永载史册,成为中国人的一份精神优绩股,持之愈久,增值无限!
10.筑堤长歌
还得回到导游词一下。它说:“范仲淹则认为,‘涛之患十九,而潦之患十一,获多亡少,岂不可乎?’”此话可不是范仲淹说的,还是那个有眼光、有胸怀的张纶说的。但它说范仲淹修堤时遇到“三难”,的确不假。
据《盐城市志》记载:“汉时,盐城境内的海岸线位于今通榆公路一线,线外辽阔的沙洲与浩瀚大海相连,线内以射阳湖为中心形成洼地。每当沿海强台风过境,狂澜掀起,席卷西侵,淹没盐灶、农田,漂泊人畜、庐舍,给沿海人民造成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其实,何止盐城一境,东濒黄海的海安、如东、东台、大丰一带,自成陆地后,海岸逐渐东移,庶民为图生计,纷纷开发农灶,而每当海潮漫涨之时则庐舍漂没,田灶毁坏,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唐人崔桐有诗云:
今岁东隅厄,伤心北海翻。
万民葬鱼腹,百里化龙门。
这才促成唐大历年间(766—779),由淮南黜陟使李承率众修筑了捍海堰。但日损月磨,二百多年过去,至宋已“颓废不存”,海潮又恢复昔日狂暴,肆虐民田亭灶,沿海居民再陷深重灾难。这也才促成青年官员范仲淹上书张纶,要重修捍海大堤。据说有人责难范仲淹越职言事,范仲淹回答说:“我乃盐监,百姓都逃荒去了,何以收盐?筑堰挡潮,正是我分内之事!”于是再去干扰张纶决策,说筑海堰后难以排水,极易出现积潦。不料张纶熟知水利,言道:“涛之患,岁十而九;潦之患,岁十而一。获九而亡一,不亦可乎!”(范仲淹《张公神道碑》)他认为范仲淹建议很好,立马奏请朝廷批准,并向宋仁宗力荐范仲淹任兴化县令,以方便主持筑堤事宜。宋仁宗听信张纶,这才解决了导游词说的第一难——启动难。
至于导游词所讲“定线难”、“家母亡”的二难三难,大致情形一如所述,大多数记载也都是这么说的。有趣的是,关于堤坝定线难题,笔者采到民间一种说法,说是范仲淹的女儿为父解难,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可见老百姓爱戴至深,不免多加美好编织。其实,领导修堤的兴化新县令范仲淹才三十六岁,还是个晚婚模范,三十六岁才生下大儿子范纯祐,哪来的宝贝女儿呢。
为使这段史实可靠,兹引用《续资治通鉴·宋纪三十七》相关记载如下:“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天圣四年(1026)八月,丁亥,筑泰州捍海堰。先是堰久废不治,岁患海涛冒民田,监西溪盐税范仲淹言于发运副使张纶,请修复之。纶奏以仲淹知兴化县,总其役。议者谓涛患息则积潦必为灾,纶曰:“涛之患十九而潦之灾十一,获多亡少,岂不可乎?”役既兴,会大雨雪,惊涛汹汹且至,役夫散走,旋泞而死者百馀人,众劝言堰不可复,诏遣中使按视,将罢之。又诏淮南转运使胡令仪同仲淹度其可否,令仪力主仲淹议。仲淹寻以忧去,犹为书抵纶,言复堰之利。纶表三请,愿身自总役。乃命纶兼权知泰州,筑堰自小海寨东南至耿庄,凡一百八十里,而于运河置闸,纳潮水以通漕。逾年,堰成,流逋归者二千六百馀户。民为纶立生祠。令仪及纶各迁官。”
毕沅所记虽不错,但最真切自不如当事者。范仲淹手写此事至少有三回,虽大同小异,亦颇有罗列价值。
其一:
惟兹海陵,古有潮堰,旧功弗葺,惊波荐至,盐其稼穑,偃其桑梓。此邦之人,极乎其否。公(张纶)坚请修复,乃兴厥功。横议嚣然,仅使中废。公又与转运使胡公再列其状,朝廷可之,仍许兼领是郡,以观厥成。起基于天圣三载之秋,毕工于六载之春。既而捍其大灾,蠲其积负。期月之内,民有复诸业、射诸田者,共一千六百户,将归其租者又三千余户。
(范仲淹《泰州张侯祠堂颂》)
其二:
又海陵郡有古堰,亘百有五十里,厥废旷久,秋涛为患。公(指张纶)请修复,议者难之,谓将有蓄潦之忧。公曰:“涛之患,岁十而九;潦之灾,岁十而一。获九而亡一,不亦可乎?”且请自为郡而图焉。诏以本使兼领之。堰成,复逋户二千有六百。郡民建生祠以报公,于今祠之。
(范仲淹《张公神道碑》)
其三:
初,天圣中,余掌泰州西溪之盐局,目秋潮之患,浸淫于海陵、兴化二邑间,五谷不能生,百姓馁而逋者三千余户。旧有大防,废而不治。余乃白制置发运使张侯纶,张侯表余知兴化县,以复厥防。会雨雪大至,潮汹汹惊人,而兵夫散走,旋泞而死者百余人。道路飞语,谓死伤数千,而防不可复。朝廷遣中使按视,将有中罢之议。遽命公(胡令仪)为淮南转运使,以究其可否。公疾驰而至,观厥民,相厥地,叹曰:“昔余为海陵宰,知兹邑之田特为膏腴。春耕秋获,笑歌满野,民多富实,往往重门击柝,拟于公府。今葭苇苍茫,无复遗民,良可哀耶!”乃抗章请必行前议。张侯亦请兼领海陵郡,朝廷从之。公与张侯共董其事,始成大防,亘一百五十里,潮不能害,而二邑逋民悉复其业。余始谋之,以母忧去职,二公实成之。
(范仲淹《胡公神道碑》)
从以上三段文字还能看出什么呢?范仲淹从实讲出了当年修堤的具体情况,自己不过“始谋之”而已,大功劳应该记在张纶和胡令仪头上,因为百五十里捍海长堤,乃“二公实成之”。张纶官至五品,胡令仪官至三品,均不及后来的范仲淹官大,而且写这些文字时,二公均已过世,尽可由你活着的人书写往事,心术不正者尽可往自家脸上涂金,你位高爵显,谁又敢不为尊者讳?可范仲淹宅心仁厚,低调做事为人,不贪不妒,老看别人长处优点,且实话实说,对别人的功劳、品行充分肯定,大加褒扬宣示。他赞扬张纶说,“我公雄杰”“本汝颖之奇,以文武事朝廷”“公性刚不远仁,故无暴;明不深物,故无怨”“我侯为何?四方是力。诚加于物,心竭于国,始终一德……遗烈在人,史其舍旃,垂千万年!”他赞扬胡令仪说,公“七守列藩,四当外计。曰勤曰恭,克威克惠”“少尚严毅,老益精明,斥恶与善,始终一节”“盖有西门豹之风焉!”唯其如此,人们对范仲淹更是钦敬有加,后世人“以范之功业,常昭于天下后世,范公令人易记耳”,才会把五百里捍海长堤呼为“范公堤”。老先生要是一直活着,早把名字改成“张公堤”、‘胡公堤”或是“张胡公堤”了。
还有一种趣事:不少人认定,修范公堤时,他的老同学、老朋友滕宗谅“同护海堰之役”,说滕宗谅是当时泰州主管司法的军事推官。这是真的!老年范仲淹在《天章阁待制滕公墓志铭》中专门有记:“在泰日,予为盐官于郡下,见君职事外,孜孜聚书作文章、爱宾客。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苍惶,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之焉。”
好了,现在让我们随着导游小姐饱览范公堤遗址吧。不过,你还可以通过种种史料,想见当年新修范公堤的雄姿。
范公堤将原堰址稍向西移,以避潮势。堤底宽三丈,而广一丈,高一丈五尺,叠石以固外坡,使洪涛巨浪不能奔激冲刷大堤。登范公堤东望,堤外有烟墩(烽火墩)七十余座,远近相接,如有兵变匪警,即在墩上点火报警;还有潮墩(救命墩)一百零三座,涨潮时,赶海人爬上潮墩避难。烟墩、潮墩星罗棋布,海雾飘忽,茫茫苍苍,别是一番风光。
到了宋代,淮盐已是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范仲淹在修建堤坝的过程中,特别注意保护盐业发展,特意留下一些涵洞,海水可以通过涵洞流到堤的西侧,成为盐民们煮盐的不竭资源。
在河流穿堤入海处,范仲淹命人用砖石加以围衬,并且在堤内种植草皮和插栽柳树,一为巩固大堤,二使荒凉滩涂得以美化。堤的两旁栽满了柳树,柳荫成阵,每当下雨时,就形成了“范堤烟雨”的美景。
范公堤不仅雄姿英发,十分美丽,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更大更有意义。即如导游词所说:“范公堤的筑成,成为苏北历史上大规模围海造田的开端,也可以说是如东成为鱼米之乡的起始。由于范公堤‘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致伤稼’,农事、盐课两得其利。当今如东土地肥沃、物产富庶,资源丰足,当年范公筑堤拦洪当是功不可没。”要修正一下的是,岂止如东如此?沿堤百姓谁不受益啊!
前人功绩,后人歌颂,当然离不了诗词歌赋。这里录几首古诗吧。
霄汉高悬范老名,筑堤千古障沧瀛。
横围翠垒山灵护,倒压银涛海若惊。
已有甲兵为国计,始知忧乐系君情。
至今僻壤还遗爱,试听村歌牧笛声。
(明·崔润《捍海堰》)
吴陵持节日,沧海设重关。
寒日低淮浦,高祠遍楚山。
草深沙脊在,鱼鳄徙市廛。
我欲穷遗迹,徘徊烟树间。
(明·杨瑞云《范公堤》)
拾青闲步兴从容,清景无涯忆范公。
柳眼凝烟眠晓日,桃腮含雨笑春风。
四围碧水空蒙里,十里青芜杳霭中。
踏遍芳龄一回首,朝暾红过大堤东。
(清·高岑《范堤烟雨》)
茫茫潮汐中,矶矶沙堤起。
智勇敌洪涛,胼胝生赤子。
西塍发稻花,东火煎海水。
海水有时枯,公恩何日已?
(清·吴嘉纪《范公堤》)
“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罗聘、黄慎,以及当时著名学者钱咏都到过范公堤,留有诗画。这里不再一一列出。
11.越权越礼小议
一个八品芝麻官,居然上书五品大员,既非本系统,所言又与自个儿的本职业务不大沾边,绝对是越权越礼行为。这样的人与事,今日官场找不到,古代官场也稀少。范仲淹毅然做将出来,必定脑子里有大想法,心底里有大依托,不然何以面对由此带来的吉凶难卜的可能后果?那么,他的大想法、大依托是什么?这很重要。可惜当时他人微言轻,没人收藏他的墨迹,他又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多大的人物,着意予以备份,这就遗失了上书原件。不然一看上书内容,什么都明白。那么,有什么补救办法吗?有。
还记得那导游词说什么了吗?“天圣四年(1026),工程正在紧张施工,范仲淹的母亲突然去世……他只好离开工地,守孝回南京。”那时的南京可不是现在的南京,是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其昔日辉煌以及范仲淹安家于此,接母奉养种种情形,前文书中已有述及。现在得说说古时官员“守孝”——丁忧的严重性。
丁忧乃祖制。《尔雅·释诂》:“丁,当也。”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尚书·说命上》:“忧,居丧也。”丁忧,就是遭逢居丧的意思。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亲丧的那一天起计算,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不计闰二十七个月。这就叫丁忧。据说丁忧源于汉代。丁忧期间,不能住在家里,要在父母坟前搭个小棚子,“晓苫枕砖”,即睡草席、枕砖头块,要粗茶淡饭,不喝酒,不与妻妾同房,不听丝弦音乐,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不得行婚嫁之事,不参预吉庆之典,不得租赁私人房屋居住等等等等。唐时此风渐息,至宋复起,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若匿而不报,或者丁忧期间胆敢触犯禁条,一经查出,将受到惩处。丁忧礼仪相当繁琐:三月而葬,然后初哭,行虞礼、卒哭。“虞礼”是安魂祭,三次虞祭之后,行“卒哭”礼,献食举哀于灵座以后,不再哭悼。卒哭十一次为“阳礼”,将神祖迎入祠堂,礼毕将主移回原处。丧后七个月举行“谭”礼,十三个月至十五个月举行“小祥”“大祥”礼。一服的孝子要居丧三年。《礼记·曲礼》明确规定说:“居皮之礼,头衬创则冰,身有病则治,有疾则饮酒食肉,疚止复初。”就是说,除非病重,除非老得不成样子,除非碰到国家发生重大事变,皇上点头说了话,孝子方可除服,这叫“夺情”。范仲淹回到南京,依例就得这么做。
范仲淹如何丁忧守制,史无详载。但他却在这特别时期,干出两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是否有越权越礼之嫌,这看怎么说。一是受晏殊之邀,入应天学府办教育,一是写出万言《上执政书》。头件事容后再品评,当下只说《上执政书》。
有人将《上执政书》比之于诸葛亮的《隆中对》,可视为青年范仲淹作为政治家的入世宣言、施政纲领。开篇即以《易》之大旨高屋建瓴,提纲设势:“否极者泰,泰极者否,天下之理,如循环焉。惟圣人设卦观象,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看来此书不得不上,所言不吐不快,其事迫系家国大计。接下来他大发“盛世危言”,一一陈述各种弊端:“今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材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材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具体讲,“士有不稽古而禄,农有不竭力而饥,工多奇器以败度,商多奇货以乱禁,兵多冗而不急,缁黄荡而不制止,则六民之浮而不可胜纪,而皆衣食于农者也,如之何物不贵乎?如之何农不困乎?”尤其是各级吏治相当腐败,“衰老者为子孙之计,则志在苞苴,动皆徇己;少壮者耻州县之职,则政多苟且,举必近名。”而中央政府“贤愚同等,清浊一致。……避怨于上,移虐于下,俟其自败,民何以堪!”……那么,为今之计,应该怎么办呢?就得以“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为大政方针,“择郡守、举县令、斥游惰、去冗僭、遴选举、敦教育、举将才、保直臣、斥佞臣”为主要改革内容。具体来说,“固邦本”,关键是选好州县长官,以有德有才为唯一标准;“明国听”,就要让那些敢说真话、能做实事的人上岗,并得到爱惜和保护,让那些说假话、谄媚逢迎的人受到斥退;“重名器”,即重视人才培养,广设学校,委派专家管理,以儒家经典作为教学内容,“敦之以诗书礼乐,辨之以文行忠信,必有良器,蔚为邦材”;“备戎狄”,就得挑选良将,率本土之兵,屯田戍边,强军备战。倘能如此,自会杜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乱象。看得出来,上列这些内容,便是十五年后,壮年范仲淹写给皇上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的一个原始蓝本,是那场轰动一时的“庆历新政”的早期计划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