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幼年学艺的过程
一 开蒙老师吴菱仙
过了几天,梅先生又开始述说他在幼年学戏的过程了。
“我家在庚子年,已经把李铁拐斜街的老屋卖掉了,搬到百顺胡同居住。隔壁住的是杨小楼、徐宝芳两家(宝芳是徐兰沅的父亲,兰沅是梅先生的姨父)。后来又搬入徐、杨两家的前院,跟他们同住了好几年。附近有一个私塾,我就在那里读书。后来这个私塾搬到万佛寺湾,我也跟着去继续攻读。
“杨老板(小楼)那时已经很有名气了。但是他每天总是黎明即起,不间断地要到一个会馆里的戏台上,练武工,吊嗓子。
(按)当时北京城里,大而各省有省的会馆,小而各县有县的会馆。会馆名称之多,不易统计。会馆里面,有戏台设备的倒不多,只有以省为名的少数大会馆里,偶然见之。每逢新春团拜,有借会馆联欢的必请名演员演唱,以娱嘉宾。还有一种在旧科举时代的同年团拜,也常借会馆举行,因为一定要把那一科的几位老师,恭而且敬地请来参加,那就更少不了堂会的点缀。辛亥以前,以湖广会馆为盛极一时。
“杨老板出门的时间跟我上学的时间差不多,常常抱着送我到书馆。我有时跨在他的肩上,他口里还讲民间故事给我听,买糖葫芦给我吃,逗我笑乐。隔了十多年,我居然能够和杨大叔同台唱戏,在后台扮戏的时候,我们常常说起旧事,相视而笑。
“九岁那年,我到姊夫朱小芬(即朱斌仙之父)家里学戏。同学有表兄王蕙芳和小芬的弟弟幼芬。吴菱仙是我们开蒙的教师。我第一出戏学的是《战蒲关》。
“吴菱仙先生是时小福老先生的弟子。时老先生的学生,都以仙字排行。优秀的有张云仙、秦燕仙、吴菱仙、陈霓仙、陈桐仙、吴蔼仙、江顺仙、王仪仙、张紫仙等九个人。内中秦燕仙不但唱得好,还工于书法,精于绘事。可惜死得早,否则他的艺术是可以大有发展的。
“时老先生的生日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到了那天,满门桃李齐来奉觞祝寿。对这八位高材生(九人中秦燕仙早死),大家戏呼为八仙庆寿。同时这八位弟子又都是宏量,很能喝酒,因此又称为醉八仙。
“吴先生教我的时候,已经五十岁左右。我那时住在朱家。一早起来,五点钟就带我到城根空旷的地方,遛弯儿喊嗓。吃过午饭另外请的一位吊嗓子的先生就来了,吊完嗓子再练身段,学唱腔;晚上念本子。一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都有工作。
“吴先生教唱的步骤,是先教唱词,词儿背熟,再教唱腔。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桌子旁边。他手里拿着一块长形的木质‘戒方’,这是预备拍板用的,也是拿来打学生的,但是他并没有打过我。他的教授法是这样的:桌上摆着一摞有‘康熙通宝’四个字的白铜大制钱(当时的币制,是银本位。铜钱是辅币。有大钱、小钱的区别,兑价亦不同。这类精致的康熙钱,在市上已经少见。大家留为玩品,近于古董性质)。譬如今天学《三娘教子》里‘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一段,规定学二十或三十遍,唱一遍拿一个制钱放到一只漆盘内,到了十遍,再把钱送回原处,再翻头。有时候我学到六七遍,实际上已经会了,他还是往下教;有时候我倦了,嘴里哼着,眼睛却不听指挥,慢慢闭拢来,想要打盹儿,他总是轻轻推我一下,我立刻如梦方醒,挣扎精神,继续学习。他这样对待学生,在当时可算是开通之极;要是换了别位教师,戒方可能就落在我的头上了。
“吴先生认为每一段唱,必须练到几十遍,才有坚固的基础。如果学得不地道,浮光掠影,似是而非,日子一长,不但会走样,并且也容易遗忘。
“关于青衣的初步基本动作,如走脚步、开门、关门、手式、指法、抖袖、整鬓、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这些身段,必须经过长时期的练习,才能准确。
“跟着又学了一些都是正工的青衣戏。如《二进宫》《桑园会》《三娘教子》《彩楼配》《三击掌》《探窑》《二度梅》(即《落花园》)、《别宫》《祭江》《孝义节》《祭塔》《孝感天》《宇宙锋》《打金枝》等。另外配角戏,如《桑园寄子》《浣纱计》《朱砂痣》《岳家庄》《九更天》《搜孤救孤》……共三十几出戏。在十八岁以前,我专唱这一类青衣戏,宗的是时小福老先生的一派。
“吴先生对我的教授法,是特别认真而严格的。跟别的学生不同,他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他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希望,要把我教育成名,完成他的心愿。我后学戏而先出台,蕙芳、幼芬先学戏而后出台,这原因是我的环境不如他们。家庭方面,已经没有力量替我延聘专任教师,只能附属到朱家学习。吴先生同情我的身世,知道我家道中落,每况愈下,要靠拿戏份来维持生活。他很负责地教导我,所以我的进步比他们快一点,我的出台也比他们早一点。”
梅先生述说到这里,他很感动地告诉我:“我能够有这一点成就,还是靠了先祖一生疏财仗义,忠厚待人。吴先生对我的一番热忱,就是因为他和先祖的感情好,追念故人,才对我另眼看待。
“吴先生在先祖领导的四喜班里,工作过多年。他常把先祖的遗闻轶事,讲给我听。他说:‘你祖父待本班里的人,实在太好。逢年逢节,根据每个人的生活情形,随时加以适当的照顾。我有一次家里遭到意外的事,让他知道了,他远远地扔过一个小纸团儿,口里说着:‘菱仙,给你个槟榔吃!’等我接到手里,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张银票。’”
“为什么不公开给他们,而要用这种手法呢?”我问。
“当时的班社制度,每人都有固定的戏份。”梅先生说,“像这种赠予,是例外的。因为各人的家庭环境、经济状况不同,所以随时斟酌实际情况,用这种手法来加以照顾。吴先生还说,当每个人拿到这类赠予的款项的时候,往往也正是他最迫切需要这笔钱的时候。”
二 开始了舞台生活
“我第一次出台是十一岁,光绪甲辰年七月七日。广和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这是应时的灯彩戏。吴先生抱着我上椅子,登鹊桥,前面布了一个桥景的砌末,桥上插着许多喜鹊,喜鹊里面点着蜡烛。我站在上面,一边唱着,心里感到非常兴奋。
“过了三年我就正式搭班喜连成(后改名富连成,是叶春善首创的科班)。同台表演的有康喜寿、雷喜福、侯喜瑞、金丝红、小穆子、林树森、周信芳、贯大元等。每日日场演出,我所演的大半是青衣戏。在每出戏里,有时演主角,也演配角。早晚仍在朱家学戏。
(按)科班对演唱是练习的性质,不采用角儿制度的。它的习惯,以戏为主体,而特别注意武戏。每天的戏码是这样排列的:拿容纳角色最多、场面最热闹的大武戏,如《长坂坡》《蜡庙》等放在最后一出,叫大轴戏。拿生、旦、净合唱的文戏,如《二进宫》《教子》等放在倒第二,叫压轴戏。倒第三是玩笑戏。倒第四又是武戏。倒第五、第六是青衣或老生单人演唱的如《祭江》《祭塔》《卖马》《乌盆计》等戏。前三出里还有一出小武戏。这一天的戏码,总共有十出以上(另外常有垫戏),而其中占有三出武戏,可以看出当时科班里是如何重视武戏了。
“这时候除了吴先生教授青衣之外,我的姑丈秦稚芬和我伯母的弟弟胡二庚(胡喜禄的侄儿,是唱丑角的),常来带着教我们花旦戏。就这样一面学习,一面表演,双管齐下,同时并进,我的演技倒是进步得相当的快。这让幼芬、蕙芳看了,才知道实习的重要,不久也陆续出台了。幼芬专工青衣,蕙芳兼学花旦。我的姑丈秦稚芬也教过他的。
“在我们学戏以前,青衣、花旦两工,界限是划分得相当严格的。
“花旦的重点在表情、身段、科诨。服装彩色也趋向于夸张、绚烂。这种角色在旧戏里代表着活泼、浪漫的女性。花旦的台步、动作与青衣是有显著的区别的,同时在嗓音、唱腔方面的要求倒并不太高。科班里的教师随时体察每一个学艺者的天赋,来支配他的工作,譬如面部肌肉运动不够灵活,内行称为‘整脸子’。体格、线条臃肿不灵,眼神运用也不活泼,这都不利于演唱花旦。
“青衣专重唱工,对于表情、身段,是不甚讲究的。面部表情,大多是冷若冰霜。出场时必须采取抱肚子身段,一手下垂,一手置于腹部,稳步前进,不许倾斜。这种角色在旧剧里代表着严肃、稳重,是典型的正派女性。因此这一类的人物,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对他的要求,只是唱功,而并不注意他的动作、表情,形成了重听而不重看的习惯。
“那时观众上戏馆,都称听戏,如果说是看戏,就会有人讥笑他是外行了。有些观众,遇到台上大段唱功,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演员的一腔一调,一字一音。听到高兴时候,提起了嗓子,用大声喝一个彩,来表示他的满意。戏剧圈里至今还流传有两句俚语:‘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非常恰当地描写出当时戏院里的情形。
“青衣这样的表演形式保持得相当长久。一直到前清末年,才起了变化。首先突破这一藩篱的是王瑶卿先生,他注意到表情与动作,演技方面,才有了新的发展。可惜王大爷正当壮年,就‘塌中’了(幼年发育时嗓音转变,叫做‘倒仓’;中年人音败叫做‘塌中’)。我是向他请教过而按着他的路子来完成他的未竟之功的。”
三 杨三绝艺
“梨园子弟学戏的步骤,在这几十年当中,变化是相当大的。大概在咸丰年间,他们先要学会昆曲,然后再动皮黄。同、光年间已经是昆、皮并学;到了光绪庚子以后,大家就专学皮黄,即使也有学昆曲的,那都是出自个人的爱好,仿佛大学里的选课似的了。我祖父在杨三喜那里,学的都是昆戏,如《思凡》《刺虎》《折柳》《剔目》《赠剑》《絮阁》《小宴》等,内中《赠剑》一出还是吹腔,在老谱里名为乱弹腔。
“等他转到罗巧福的门下,才开始学《彩楼配》《二进宫》……这一类的皮黄戏。后来他又兼学花旦,如《得意缘》《乌龙院》《双沙河》《变羊记》《思志诚》等戏。他最著名的戏是《雁门关》的萧太后,《盘丝洞》的蜘蛛精。在他掌管四喜班的时代,又排了许多新戏。综观他一生扮演过的角色,是相当复杂的。那时徽班的规矩,青衣、花旦,不许兼唱,界限划分得比后来更严;我祖父就打破了这种褊狭的规定。当时还有人对他加以讽刺,说他这是违法乱例呢。
“为什么从前学戏,要从昆曲入手呢?这有两种原故:(一)昆曲的历史是最悠远的。在皮黄没有创制以前,早就在北京城里流行了。观众看惯了它,一下子还变不过来。(二)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调非常严格。这种基本技术的底子打好了,再学皮黄,就省事得多。因为皮黄里有许多玩艺儿,就是打昆曲里吸收过来的。我知道跟我祖父同时期的有两位昆曲专家——杨鸣玉和朱莲芬。等到他们的晚年,已经是皮黄极盛的时期。可是他们每次出演,仍旧演唱昆曲。观众也并不对他们冷淡,尤其是杨鸣玉更受台下的欢迎。
“朱莲芬是唱昆旦的。他跟徐小香、王楞仙等合演的《琴挑》《问病》《游园》《惊梦》《梳妆》《掷戟》《折柳》《阳关》;跟杨鸣玉合演的《思凡下山》《活捉三郎》,唱、念、做、表样样精能,着实享过盛名。他的身材较长,他就会想法遮盖自己在天赋上的缺点。出了台常把裙子系高一点,身子微微一蹲。举步时脚从横里伸出来走,照样灵动而轻快,让台下看了,并不感觉到他的腿长。这就是功夫了。
“杨鸣玉的班辈更老了。他比我祖父要大到二十七岁,跟程大老板是师兄弟。我祖父的师父罗巧福还向他学过戏呢。他专演昆丑,可以说是无戏不精。最著名的如《活捉三郎》《访鼠测字》《思凡下山》《起布问探》《时迁盗甲》……这些戏里都有惊人的表演。可惜我没有赶上看到他的演技。
“他不但昆戏演得好,还擅长糊风筝。小的三五尺,大的一丈开外的风筝,他都能自己糊。还常常创造新样。如“蓝云字”、“摇头菱”等等,连风筝铺子里都不会扎。这也是我在幼年所爱好的一种娱乐。北京的春天,风向非常准确,不会忽而南忽而北地大转变,所以从腊月底起,一直到清明节,天空不断地有风筝出现,多的时候总有一二百只。从斜阳里面照出各种颜色,实在太美丽了。我们本界的同人,放风筝的地方都在虎坊桥。”
谈到这里,梅先生要到国民饭店跟萧长华对戏去了,我就同车而往。目的是想从萧先生口里,对杨三的演技更多获得一些材料。他们两位很快地就对完了戏,梅先生知道我的来意,就对我说:“来吧!你要知道杨三的本领,可以请问萧先生。”
萧先生说:“杨三我没有赶上,不过我的本师宋万泰是他的学生,所以知道的或者比旁人多一点。你们要我说点什么呢?”我就问梅先生前面所举的五出昆戏里有何特点,请他分别细说一番。萧老先生答应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地开始漫谈杨三了:
“他演《活捉》的张三郎(杨三常与朱莲芬合演此剧),当阎婆惜在台上追逐张三的时候,他蹲着身子倒退,围着桌子转圈。全身、五官都有动作。舌头往外伸转,脖子一伸一缩,甩发旋转不已,身轻如燕,足快如风。满台上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唱到‘我泪沾襟’的时候,内行称为‘三关窍’,第一个浪头(昆剧鼓板的一种名词),张三双眼直视,眼珠定在当中,仿佛月亮给白云围绕了。第二个浪头,黑眼珠就只胜下一半了,留在眼睛的上眶,有如落日衔山。到了第三个浪头,双眼全白,眼珠上插,一直到终场,始终保持白盲状态。等到阎婆惜的鬼魂,把手帕绕在张三郎的颈上,提到场上,他的身体随着阎婆惜的手,忽高忽低,好像一盏纸灯笼,随风旋转,活像一个僵尸。入场时这死去的张三郎,躺在台上;一人捧首,一人捧足,把他抬起来,他的身体挺直不屈,就像一块铁板。这种功夫内行称为‘铁板桥’,不经长期锻炼,是不能成熟的。
“他演《访鼠测字》的娄阿鼠,在庙内测字一场,他跟假扮测字先生来访案的况太守(钟)同坐在一条板凳上,静听况太守替他测字。等况说到了阿鼠身上,鼠这一惊,非同小可,从凳子上往后一坐,把上身弯下去,再连头带脚同时从凳下钻出,盘着腿,纵身仍坐在板凳上原处。像这样复杂的身段,要在极快的时间里,极敏捷地表演出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他演《思凡下山》的和尚,内中有两个身段,那就更难了。脚步是下山的姿势,嘴里唱着曲子,头颈部分不住地转动。所挂的念珠,也随着打转,愈转愈快。念珠倏忽离颈,腾空而上,一刹那又落下来,还要仍旧套在颈上,继续转动。他背尼姑下山时,赤足,口衔双靴,先往左面扔出一只,再向右面扔出另外一只,那真是绝活。”
我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萧说:“这是一种巧劲。”他取出了一双靴子,比给我看,他说:
“一只靴子咬在舌头上面,另一只咬在舌下。扔的次序,先把舌头抵住上面的靴子,把下面的扔出去;然后再扔上面的。这完全是用舌头来操纵的。”萧先生一面说,一面做身段给我看。并且附带声明:“他只是根据师父的述说,自己是并不能照样表演的。杨三死后,这种身段就失传了。”
(按)名教师茹富兰告诉过我一段关于《思凡下山》的故事,是钱宝森讲给他听的。有一次在北京那家花园堂会里有人点李寿山、诸茹香合演《思凡下山》,宝森的父亲钱金福与李寿山是师兄弟,那天钱金福在下场门台帘边看他们的戏,唱完进去,钱对李说:“师弟,你唱这出戏不要紧,你要把师父的面子顾住,像你今天这样唱法,我怕让后辈看了,学着你也把好些身段删掉,那就把这出戏算唱毁了!”李寿山听完忙说道:“师兄,要照老样做,我实在干不了,请您闭上一只眼睛瞧吧。”从上面钱、李二位的谈话里面,可以看出钱金福的忠于艺术。前辈艺人这种对演技认真的精神,后代艺人是应该向他学习的。
“他演《起布问探》的探子,手持月华旗,边唱边舞,舞出种种不同的花样来;这还不算难,难在旗角不卷,始终保持方形。这出戏我的儿子萧盛萱会唱,虽然也学杨三的老路子,可是比不上老前辈的功夫了。
“他演《时迁盗甲》的时迁,是用两张桌子、一把椅子,垒为三层。时迁先竖蜻蜓,用脚钩住第一张桌子,翻到第二张桌,拿脚钩住椅背,再把身子挺起,站在椅子上,将甲盗到手。口内衔着包袱,双脚插在椅背的空隙里,仰面翻身而下。回到第二层桌子边,再仰面翻身跳下。身段复杂极了。叶盛章能照这种方式表演,是我给他找的教师,花了四十枚银元的代价学的,现在可值钱了。”
我问萧老先生:“杨鸣玉为什么不传授几个徒弟,好继承他这样精练的技术,而不致后继无人呢?”
“他也收过徒弟。”萧老先生说,“可是没有几天,徒弟就全跑了。实在是因为他的教授方法太严格。他让学生站在一块方砖当中,做童子拜观音的姿势。身子往下虚坐,前胸挺直,两足并列,双手合十;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摆两根又轻又细的糊风筝用的竹杆子,不许欹斜移位,这样要站一炷香的工夫。徒弟受不了这种等于刑罚似的教授法,只得自行告退。要说他自己的功夫,当年就是照这样练出来的。”
四 跷工
那天晚上梅先生演完了戏,回到饭店,进门就说:“我今天因为要去看葆玖排《金山寺》,早走了一点,你们后来谈得如何?杨三的五出戏,都说了没有?”我说:“萧先生今天高兴极了,边说边比给我看,把五出戏都说完了。”我就把梅先生走后萧先生所说的讲了一遍,梅先生听完,接着说道:“前辈们的功夫真是结实,文的武的,哪一样不练。像《思凡下山》《活捉三郎》《访鼠测字》这三出的身段,戏是文丑应工,但要没有很深的武工底子,是无法表演的。
“再拿老生来说,当年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三位老先生,同享盛名,他们的唱法,至今还流传着成为三大派别。可是讲到身段,一般舆论,津津乐道的,那就只有谭老先生了。原因是这三位里面,惟有谭老先生,早年是唱武生的,武工很深。到了晚年在《定军山》《战太平》这一类开打戏里,要用把子,本来就是他的看家本领,当然表演得比别人更好看。就连文戏里,他有些难能可贵的身段,也都靠幼年武工底子才能这样出色当行的。可见我们这一行,真不简单,文、武、昆、乱哪一门都够你学上一辈子。要成一个好演员,除了经过长期的锻炼,还要本身天赋条件样样及格。譬如眼睛呆板无神,嗓子不搭调门,这些天生缺憾,都是人工所无法补救的。
“还有练武工的,腿腕的骨骼部位,都有关系。有些体格不利于练武,勉强学习,往往造成意外损伤,抱恨终身。
“天赋方面具备了各种优美的条件,还要有名师指授,虚心接受批评,再拿本身在舞台上多少年的实际经验,融会贯通以后,才能够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名演员。
“我记得幼年练工,是用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跷,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没有多大工夫,就支持不住,只好跳下来。但是日子一长,腰腿就有了劲,渐渐站稳了。
“冬天在冰地里,踩着跷,打把子,跑圆场,起先一不留神,就摔跤。可是踩着跷在冰上跑惯了,不踩跷到了台上,就觉到轻松容易,凡事必须先难后易,方能苦尽甘来。
“我练跷工的时候,常常会脚上起泡,当时颇以为苦。觉得我的教师,不应该把这种严厉的课程,加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身上。在这种强制执行的状态之下,心中未免有些反感,但是到了今天,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还能够演《醉酒》《穆柯寨》《虹霓关》一类的刀马旦的戏,就不能不想到当年教师对我严格执行这种基本训练的好处。
“现在对于跷工存废,曾经引起各种不同的看法、激烈的辩论。这一个问题,像这样多方面的辩论、研究,将来是可得到一个适当结论的。我这里不过就本身的经验,忠实地叙述我学习的过程,指出幼年练习跷工,对我的腰腿是有益处的,并不是对跷工存废问题有什么成见。再说我家从先祖起就首倡花旦不踩跷,改穿彩鞋。我父亲演花旦戏,也不踩跷。到了我这一辈,虽然练习过有二三年的跷工,我在台上可始终没有踩跷表演过的。”
五 武工
“我演戏的路子,还是继承祖父传统的方向。他是先从昆曲入手,后学皮黄的青衣、花旦,在他的时代里学戏的范围要算宽的了。我是由皮黄青衣入手,然后陆续学会了昆曲里的正旦、闺门旦、贴旦,皮黄里的刀马旦、花旦,后来又演时装、古装戏。总括起来说,自从出台以后,就兼学旦角的各种部门。我跟祖父不同之点是我不演花旦的玩笑戏,我祖父不常演刀马旦的武工戏。这里面的原因,是他的体格太胖,不能在武工上发展;我的性格,自己感觉到不适宜表演玩笑、泼辣一派的戏。
“我的武工大部分是茹莱卿先生教的。像我们唱旦角的学打把子,比起武行来,是省事不少了。他先教我打‘小五套’,这是打把子的基本功夫。这里面包含了五种套子:(一)灯笼炮,(二)二龙斗,(三)九转枪,(四)十六枪,(五)甩枪。打的方法都从‘么二三’起手,接着也不外乎你打过来,我挡过去,分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对打的姿势。名目繁多,我也不细说了。这五种套子都不是在台上应用的活,可是你非打它入门不可。学会了这些,再学别的套子就容易了。第二步就练‘快枪’和‘对枪’。这都是台上最常用的玩艺儿。这两种枪的打法不同,用意也两样。‘快枪’打完了是要分胜败的,‘对枪’是不分的。譬如《葭萌关》里马超遇见了张飞,他们都是大将,武艺精强,分不出高下,那就要用‘对枪’了。我演的戏如《虹霓关》的东方氏与王伯党,《穆柯寨》的穆桂英与杨宗保,也是‘对枪’。反正台上两个演员对打,只要锣鼓转慢了,双方都冲着前台亮住相,伸出大拇指,表示对方的武艺不弱,在我们内行的术语,叫做‘夸将’,打完了双收下场,这就是‘对枪’。如果打完‘对枪’,还要分胜败,那就得再转‘快枪’,这都是一定的规矩。我还学会了‘对剑’,是在《樊江关》里姑嫂比武时用的。因为这是短兵器,打法又不同了。后来我演的新戏如《木兰从军》的‘鞭卦子’,《霸王别姬》的舞剑,甚至于反串的武生戏,都是在他替我吊完嗓子以后给我排练的。
“手里打着把子,脚上还另有三种不同的练法,我也都练过:(一)是武旦一行用的踩着跷打把子;(二)是刀马旦一行用的穿着彩鞋或是薄底靴打把子;(三)是武生等行用的穿着厚底靴打把子。你别瞧这双厚底靴子,搁在生行,从小就穿惯了,本不算稀奇。我们是穿惯彩鞋的,换上厚底靴,手里还要打把子,那可真不好办。我是练了快两个月才敢出台的。
“关于胳膊、腰、腿的锻炼,有下面这么几种基本动作:(一)‘耗山膀’,是用左手齐肩抬起,右手也抬到左边。两手心都朝外,右手从左拉到右边,拉直了,要站得久,站得稳,才见功夫。(二)‘下腰’,是两脚分开站定,中间有‘一脚档’的距离,两手高举,手心朝外,眼睛对着两个大拇指,人往后仰。练到手能抓住腿腕,那功夫就很深了。我没有练到这个程度。(三)‘压腿’,是用一条腿架在桌上,身子要往腿上压下去。压到头能碰着脚尖,也不含糊了。这些在我打把子以前,是早就练过的。还有虎跳、拿顶、扳腿、踢腿、吊腿……都是学武行的必修课,我就没有练过了。
“茹先生是我外祖杨隆寿先生的高足。有人还以为他是小荣椿科班出身,其实他跟张长保、董凤崖三位都是我外祖创办小荣椿科班以前收的徒弟。
“我外祖专工武生,能戏很多,短打更是拿手。当时有活武松、活石秀之称。他跟武生老前辈俞菊笙、姚增禄同时齐名。在这几十年内北京后起的武生,大概总出不了这三位的系统。尤其我外祖因为两次组织科班——‘小荣椿’和‘小天仙’,培养出不少的人才。像杨小楼、程继仙、叶春善、张增明、郭际湘(水仙花)、唐春明……就都是的。他搭四喜班最久,那时俞菊笙正在春台班,他们俩打对台唱了好多年,的确是我祖父的一个好帮手。所以我祖父很器重他,两家的交情早就挺密切,两家的结亲倒是我祖父死后的事情。
“茹先生是得自杨家的嫡传,也擅长短打。中年常跟俞老先生配戏。四十岁以后他又拜我伯父为师,改学文场。我从离开喜连成不久,就请他替我操琴。我们俩合作多年。我初次赴日表演,还是他同去给我拉的。一直到了晚年,他的精力实在不济了,香港派人来约我去唱,他怕出远门,才改由徐兰沅姨父代他工作下去的。我记得我祖母八十寿辰,在织云公所会串,他还唱了一出《蜈蚣岭》。那时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久不登台,可是看了他矫健的身手,就能知道他的幼工是真结实的。
“他的儿子锡九、孙子富兰、曾孙元俊,都演武生。富兰是坐科出身,武工极有根底,不愧家学渊源;可惜一双深度近视眼,一年深一年,限制了他在舞台上的发展。近年息影上海,专拿授徒来发挥他的技艺,我今年就请他替葆玖排练武工,第一出戏教的是《雅观楼》。
(按)茹富兰双目近视,一尺以外就不能辨出他人的眉眼来了。去年冬天,他的儿子元俊,参加梅剧团在中国大戏院表演,偶因用力过猛,腿部受伤,富兰代演了几天。如《八大锤》《夜奔》《战濮阳》《探庄》等戏,我都在台下。看他开打步位,非常准确,观众决想不到他如此近视。写到这里,我想起陈彦衡先生述说过一位老艺人的故事。陈说:“苏丑杨三、葛四,同门学艺,都具有才兼文武惊人的技术。艺成问世,杨三入京搭四喜班,享名很久;葛四到济南搭高升班演唱。有人劝他何不到京城观光,一显身手,他说:‘那边有杨三,我们同堂学艺,他的本领不比我差,何必去跟他较量呢!’葛四始终没有进京。所以知道他的,就不如杨三的多了。我在济南看戏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开外,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但是演《时迁盗甲》《祥梅寺》等戏,腰腿轻捷,步法井然。这是由于幼工极深,场上地位尺寸烂熟于胸中,才能这样进退从容。”以上葛、茹二位艺人,一个是老眼昏花,一个是深度近视,都是倚靠幼工结实,才能很准确地摸索到台上的部位的。
“今天戏剧界专演一工而延续到四世的,就我想得起的,只有三家。茹家从茹先生到元俊,是四代武生;谭家从谭老先生到元寿(富英的儿子,也唱老生)是四代老生;我家从先祖到葆玖是四代旦角。其他如杨家从我外祖到盛春(盛春的父亲长喜也唱武生),那只有三代武生了。我祖母的娘家从陈金爵先生以下四代,都以昆曲擅长,也是难得的。”
梅先生说到这里,对于这几年来科班的纷纷解散停办,戏剧工作者的人数减退,各行角色求过于供、不敷支配的事,他觉得是很值得注意的。
六 从路三宝学“醉酒”
《贵妃醉酒》为什么会列入刀马旦一工,关于这一点,梅先生的解释是:“这出戏是极繁重的歌舞剧。如衔杯、卧鱼种种身段,如果腰腿没有武工底子,是难以出色的。所以一向由刀马旦兼演。从前月月红、余玉琴、路三宝几位老前辈,都擅长此戏。他们都有自己特出的地方。我是学的路三宝先生的一派。最初我常常看他演这出戏,非常喜欢,后来就请他亲自教给我。
“路先生教我练衔杯、卧鱼以及酒醉的台步、执扇子的姿势、看雁时的云步、抖袖的各种程式、未醉之前的身段与酒后改穿宫装的步法。他的教授法细致极了,也认真极了。我在苏联表演期间,对‘醉酒’的演出得到的评论,是说我描摹一个贵妇人的醉态,在身段和表情上有三个层次,始则掩袖而饮,继而不掩袖而饮,终则随便而饮。这是相当深刻而了解的看法。还有一位专家对我说:‘一个喝醉酒的人实际上是呕吐狼藉、东倒西歪、令人厌恶而不美观的;舞台上的醉人,就不能做得让人讨厌。应该着重姿态的曼妙,歌舞的合拍,使观众能够得到美感。’这些话说得太对了,跟我们所讲究的舞台上要顾到‘美’的条件,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这出戏里的三次饮酒,含有三种内心的交化,所以演员的表情与姿态,需要分三个阶段:(一)听说唐明皇驾转西宫,无人同饮,感觉内心苦闷,又怕宫人窃笑,所以要强自作态,维持尊严。(二)酒下愁肠,又想起了唐明皇、梅妃,妒意横生,举杯时微露怨恨的情绪。(三)酒已过量,不能自制,才面含笑容,举杯一饮而尽。此后即入初醉状态中,进一层描绘醉人醉态。这出‘醉酒’,顾名思义,就晓得‘醉’字是全剧的关键。但是必须演得恰如其分,不能过火。要顾到这是宫廷里一个贵妇人感到生活上单调苦闷,想拿酒来解愁,她那种醉态,并不等于荡妇淫娃的借酒发疯。这样才能够掌握住整个剧情,成为一出美妙的古典歌舞剧。
“今天不过是拿《醉酒》举一个例。其实每一个戏剧工作者,对于他所演的人物,都应该深深地琢磨体验到这剧中人的性格与身份,加以细密的分析,从内心里表达出来。同时观摩他人的优点,要从大处着眼,撷取精华。不可拘于一腔一调、一举一动的但求形似,而忽略了艺术上灵活运用的意义。”
七 看戏
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谈到演员们对于观摩同业表演的重要,梅先生说:“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我搭喜连成班的时候,每天总是不等开锣就到,一直看到散戏才走。当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终在下场门的场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看。越看越有兴趣,舍不得离开一步。这种习惯,延续得很久。以后改搭别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学艺时代,生活方面经过了长期的严格管制。饮食睡眠,都极有规律。甚至于出门散步、探亲访友,都不能乱走,并且还有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看戏本来是业务上的学习,这一来倒变成了我课余最主要的娱乐。也由此吸收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觉地会逐渐提高。慢慢地我在台上,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自然就会合拍。这种一面学习,一面观摩的方法,是每一个艺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条件。所以后来,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要多看戏,并且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专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时批评优劣,采取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能丰富起来。我在幼年时代,曾经看过很多有名的老前辈的表演。最初我还不能完全领略他们的特点。譬如龚云甫的《太君辞朝》《吊金龟》一类的戏,我看了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动作表情好看,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还是说不出来。
“我初看谭老板(鑫培)的戏,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老生的演员,都是身体魁梧、嗓音洪亮的。惟有他的扮相,是那样的瘦削,嗓音是那样的细腻悠扬,一望而知是个好演员的风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场唱完了一句,跟着陈宫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我在池子后排的边上,听得不大清楚。吕伯奢草堂里面的唱腔和对句,也没有使劲。我正有点失望,哪晓得等到曹操拔剑杀家的一场,才看出他那种深刻的表情。就说他那双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掌握住了。从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黄,愈唱愈高,真像‘深山鹤唳,月出云中’。陈宫的一腔悔恨怨愤,都从唱词音节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达出来。满戏园子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台下的观众,有的闭目凝神细听,有的目不转睛地看,心灵上都到了净化的境地。我那时虽然还只有一个小学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领略他的高度的艺术,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来讲,已经觉得精神上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了。
“还有几位陪着谭老板唱的老前辈,如黄润甫、金秀山……也都是我最喜欢听的。
“黄润甫的为人非常风趣,在后台的人缘也最好。大家称他为‘三大爷’。观众又都叫他‘黄三’。这位老先生对于业务的认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结实,我是佩服极了。他无论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观众对他的印象非常好,总是报以热烈彩声。假使有一天,台下没有反映,他卸装以后,就会懊丧到连饭都不想吃。
“当时的听众又都叫他‘活曹操’。这种考语,他是当之无愧的。他演反派角色,着重的是性格的刻画。他决不像一般的演员,把曹操形容得那么肤浅浮躁。我看见他陪谭老板演过《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演的。
“他描摹‘捉放’的曹操,是一个不择手段、宁我负人的不得志的奸雄;《战宛城》的曹操,就做出了他在战胜之后,沉湎酒色的放纵神态,可是这却绝不是一个下流的登徒子模样;到了《阳平关》,就俨然是三分鼎足、大气磅礴的魏王气概了。
“他勾曹操的脸谱,跟今天一般演员所勾的,就有部分的区别。他把面部地位勾得小,纱帽戴得低,眼圈线条画得极细,神情上的确生动得多。后来侗五爷演《战宛城》曹操的脸谱,就是照他的路子勾的。
“他的嗓音沉郁沙亮,虽然不以唱功取胜,但是他嘴里的功夫,那种犀利的喷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造成的。我坐在台下听,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能很清晰地送到耳边。他因为不适宜唱‘铜锤’花脸,所以专攻‘架子’花脸。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做工表情上。在他晚年,我还赶上同他唱过几出戏。那时他的牙齿全掉了,完全运用上下唇的力量来唱,这又另是一种神韵了。学他的人,大半是学了他晚年没有牙的口风;做工方面也往往失之粗犷过火,忽略了其他重要的部分。其实黄老先生的风格,是遒炼气派之中,又含着妩媚的意味的。只要看他扮演张飞,就能明白这种境界了。
“关于他的师承,据老辈说,他学的是钱宝峰、庆四两位。钱宝峰擅长靠把,演张飞一路角色最为拿手;庆四是短打见长,擅演窦尔墩、黄三太一路角色。黄润甫是采取了钱、庆二位的优点,加以融化而自成一派的。
“金秀山先生的嗓音沉郁厚重,是‘铜锤’风格。如《草桥关》《二进宫》等剧,我都看过。后来他又兼演架子花脸,跟谭老板合作多年,对他非常倚重。一个极不重要的角色,经他一唱就马上引起了观众的重视,真是一个富有天才的优秀演员。我同他合演过《长坂坡》,他扮曹操;《岳家庄》他扮牛皋;《雁门关》与《穆柯寨》他都扮孟良。
(按)花脸分“铜锤”与“架子”两大类。“铜锤”的名称,据前辈传说,系渊源于《二进宫》徐延昭手抱的铜锤。梆子班中因包龙图面涂黑色,包公戏又大半偏重唱工,因而凡是专重唱工的花脸,也通称为“黑头”。梆子班演“二进宫”的徐延昭,是勾黑脸的。属于这一类的角色,必须具备以下的两种条件:(一)嗓音结实洪亮;(二)态度沉着威严,着重在气度风格,令观者一望而知为正派角色,等于旦角中青衣的地位。
“架子”花脸所扮的剧中人,范围比较广泛而复杂,偏重于反派角色为多。例如权奸、悍将、土豪、恶霸……必须将剧中人的性格、身份分析清楚,演来方能恰如其分。这一类角色的扮演,要比“铜锤”来得夸张。尤须具备以下条件:工架稳炼,念白爽利,神态威猛,勾脸精致,与“铜锤”的专重唱工不同。在净角部门中,算是比较难演的一种角色。演员们如果没有天才与师承,往往会犯过与不及的两种毛病,与旦角中花旦的地位,是有些相像的。
“金秀山是票友出身,他才十几岁就常在蒋养坊胡同‘风流自赏’票房玩票。后来是拜的何桂山为师。同时北京还有一个著名的票房,在西直门内盘儿胡同翠峰庵,名叫‘赏心乐事’,也出了不少人才。如德珺如、刘鸿升……‘下海’以后,都成为名演员。这两处票房,大概是在同治十年左右就成立了的。金秀山的正式‘下海’,已经到了光绪七年了。讲到金秀山‘下海’的故事,跟我们梅家倒有点关系。王大爷(瑶卿)知道得很详细,我也就是听他讲的。
“王大爷的父亲名叫王家琳,艺名绚云;他从谢肃玉专学昆旦。他为人慷慨,好交朋友,跟我祖父也有交情。生了王大爷,满月那一天,亲友们照例要去道喜的。他家除了预备酒席招待贺客之外,还找了一班‘托偶’戏,作为余兴节目。‘托偶’是一种傀儡戏。傀儡戏在演出的技巧和形式上,可以分‘托偶’与‘提线’两个系统。北方的‘托偶’戏人型大,扮演的是京戏居多。又名‘大台宫戏’,简称‘宫戏’。南方的‘提线’戏人型较小,扮演的都是各地方的民间故事。这两种表演的方法虽然都是傀儡在前面耍,人在幕后唱,可是耍的技术就大大地不同了。耍‘托偶’的人是在下面的,耍‘提线’的人是在上面的。我们只要从‘托’和‘提’两个字上,就可以了解他们的耍法了。北京有些票友,学会了几出戏,嗓子倒挺好,台上的经验不足,还不敢彩排演出,先就躲在幕后消遣一出,大家管这个叫‘钻桶子’,金秀山当年就是‘钻桶子’的好手。
“照从前一般外界朋友的猜想,总以为内行家里有了喜庆事情,一定邀上几位同行,凑成一次堂会。这不是太方便了吗?可是为什么不听说内行家里有堂会呢?其实这理由很简单,本界的人数太多,谁家没有娶妻生子这一类的喜事。如果你来我往,彼此唱开了头,那就没有个完。再说,内行家里有事,来宾总是同行占多数。你请他们听戏,是不会感觉多大兴趣的。普通都是找一班大鼓、杂耍来热闹热闹。像那天王家的‘托偶’戏,一半也是为了我祖父想听金秀山的唱才特邀的。表面上请他走票消遣,骨子里对他‘下海’的前途却很有关系。他那时虽说是个票友,凭他那一条悲壮沉着的好嗓子,已经有点名气了。我祖父打算约他参加四喜班,但是没有听过他的戏,所以借这个机会请他来‘钻桶子’。唱了一出‘二进宫’,听的内行都一致认为满意,不久他果然就正式‘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