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演《金山寺》《断桥》
这次梅氏父子与俞振飞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合演《金山寺》《断桥》,虽然博得了观众一致的好评,但是当时的紧张,却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里面有几种缘故:第一,梅先生有四年没唱这两出戏了。他的儿子葆玖更是打学会了还没有唱过。第二,场面上吹笛子的是马宝明和迟金荣(迟月亭的儿子)。不错,马宝明是梅先生多年的老搭档,可是这出戏也将近二十年没有替梅先生吹过了。打鼓的是裴世长,本领并不算错,可是他不会这出戏。唱的曲子,马宝明临时可以教他,梅先生这戏的身段,那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第三,这次《断桥》里的场子和身段,是经过梅先生和俞五爷一再地加以研究,有了部分的变更的。
有了上面的三个问题,在出台之前,自然就很需要有充分的时间来加以排练。事情也真巧,在演《金山寺》以前,偏偏又贴了一出也是梅先生多年不唱的《西施》。这使他每晚演完了戏,不得不在后台替他们先排《西施》,往往要排到两三点钟。因此把《金山寺》《断桥》的排练工作,就耽误下来。直到快上演的前一天,才着手排练。时间上不免匆促了一点。所以那两天的紧张,就不难想见了。
十月二十三日的夜间,梅先生演完《西施》回来,换了睡衣,喝了杯开水,点着烟卷,歪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每天在这个时间,我们总是要谈些舞台生活的资料的。这天我照例向他问了几句,他没有答复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朝我摇摇手,说:
“我们今天不谈旧事。我刚才跟葆玖排《金山寺》《断桥》相当吃力。要休息休息,静静脑筋。”
我知道梅先生对业务的认真,四十年来是一贯的。明天葆玖初次扮演青蛇,他口里不说,心里准是在替他的儿子担心呢。
“明天的戏,葆玖虽是初演。有你跟俞五爷两位老前辈照顾着,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这样安慰他。
“青蛇这个角色,很难演的。”梅先生说,《金山寺》里面她跟白蛇的身段,是一正一反,成为左右对照。如果参差不齐,把步伐走乱了,就失去这出歌舞剧的严格规律了。
“《断桥》上的三个演员,许仙、白蛇、青蛇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三个人的身段,互相都有呼应。如同胶漆相连,是分不开的。”
“你说我们可以照顾葆玖,你是不常登台,不知道戏台上面就是一个大战场。到了厮杀斗争的时候,真是间不容发,差不得一点。我们内行有句术语,叫做‘当场不让父’。这就说明了一出台帘,就等于上阵交锋,谁也顾不了谁。如果发生一些小问题,我同俞五爷或者还可以代他遮掩过去;假如犯了大错误,那简直就无法补救,不可收拾了。俞五爷不是说过的吗?这一种唱做并重的昆曲戏,内行称为‘风火戏’。这三个演员都担着风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敢尝试的。
“你们老说葆玖演戏有点才能,单靠才能是最容易误事的。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可是功夫太不够。这戏的情节复杂,不比唱《游园》,跟着我走,容易对付。如果自负他那一点小聪明,漫不经心地做,你看吧,不定要出什么错哪。”
我看他的神情相当紧张,再说下去,他可能晚上要失眠的。我想把他紧张的神经缓和一下,就把话头引到他自己身上。
“你的《金山寺》《断桥》是谁教的?什么时候初次上演的呢?”经我这样一问,他果然平静下来,很安闲地述说他学习这两出戏的过程了。
“《金山寺》《断桥》是乔蕙兰、陈德霖、李寿山几位老先生教给我的。”梅先生说,“我初次上演《金山寺》,并不带《断桥》,是民国四年四月四日在吉祥园俞振庭所组的双庆班里。那天是路三宝的青蛇、程继仙的许仙、俞振庭的伽蓝、郭春山的小和尚、李寿峰的法海、王毓楼的鹤童、范宝亭的鹿童。后来就老是姚玉芙的青蛇。朱桂芳也陪我唱过《金山寺》的青蛇。回想起来,这出戏里面除了我同玉芙之外,都已经去世。一晃三十几年,真是老辈凋零,不堪回首了。上面说的这还是我在北京最初学习和演唱的情形。
“我附带来讲一讲鹤童、鹿童、伽蓝这三个角色的脸谱。鹿童一定是勾的绿脸,就仿佛是‘青面虎’的那种脸谱。鹤童有勾银脸的,也有不勾脸的(内行叫做‘净脸’)。伽蓝有勾金脸,也有不勾脸的。杨老板陪我演伽蓝就不勾脸,只有眉心勾金。过去陪我扮过伽蓝的,有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李春来、沈华轩、杨盛春。扮过许仙的有程继仙、姜妙香、俞振飞。扮过法海的有李寿峰、李寿山、郑传鉴、王少亭。扮过青蛇的有路三宝、姚玉芙、朱桂芳、朱传茗、李世芳。
“从我南迁以后,又跟上海昆曲前辈丁兰荪学过身段,跟俞振飞、许伯遒研究过唱法。所以同行都说我现在唱的《金山寺》《断桥》,成了‘南北和’。这话我是承认的。其实南北两派都是一个源流上来的,譬如乔蕙兰、丁兰荪两位所教的身段,全讲究细腻熨帖,要从表情、做工、唱法各方面来发抒情感。乔、丁二位都是苏州人,就连他们的行动举止也很相似。
(按)伯遒是我的堂弟,从小有吹笛的天才。他七岁就开始会吹了,经过几位前辈名手指教以后,有一次昆曲泰斗俞粟庐先生(振飞的父亲)听见了他的笛风是“满口笛”,大为称赏。拿他同振飞二人并列,算是“大江南北两支笛”。他向俞氏父子学习过许多俞派曲子,所以他也是吸收了别人的优点,融会贯通以后才能成名的。梅先生从南迁到抗战期间,每次出演《游园》《惊梦》《思凡》《刺虎》《瑶台》《金山寺》《断桥》《奇双会》等戏,都是由他吹的。
“《断桥》里面的青蛇,北方有两种扮相。有的跟《金山寺》一样,背上仍旧插着两把宝剑。李世芳陪我唱,就是这样的打扮,姚玉芙和朱传茗陪我唱,他们就不插剑了。
“插剑的用意,或者是想加强对许仙的威胁力量。但是不能把剑拔出来做身段,这效用也就不大了。有人说为什么不拔剑出来做身段呢?这不那么简单。昆曲的身段跟唱词,都是有联系的。拔出来是容易的,插回去就难了。要不插回去,老让青蛇背上插着一把剑,这多么难看。其实《断桥》出场,就换了打扮。武装已经解除,何必再带武器,所以不插剑的方式,对于剧情比较合理。至于许仙怕她们,倒不在武器的威胁,而是听见了法海说她们是两条蛇精的原故。”
说到这里,时候已经不早,梅先生笑着说:
“刚才约好不谈旧事,结果又说了许多。明天饭后还要到百福大楼去对这两出戏呢,我们都睡吧。”
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百福大楼的客厅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在看梅先生父子和俞五爷开始排戏。葆玖的《金山寺》是陶玉芝教的,《断桥》是朱传茗教的;跟梅先生的身段小有出入。大家都叫葆玖跟着他爸爸的路子走,梅先生把他儿子拉过去说:
“你做你的,别犹豫。师父怎么教,你就怎么做。我跟俞五爷会凑合你的。临时变动,你也没有这种火候,那可不能保险。来吧,我们把《断桥》里边‘三插花’一场跟俞五爷好好地对一下(‘三插花’是三个人在台上绕着走,跟《回荆州》里面刘备、赵云、孙尚香三个人行路一场的走法大致相同)。许仙、白蛇、青蛇这三个人见面的时候,要绕着走,是很容易碰的。你要认真地排几遍才行。”
经过了许多次的排练,梅先生认为大致不差,就对葆玖说:
“行了,留点精力到台上去工作吧。”
七点半钟开饭,他爷儿俩每人随便吃了一点。梅先生的后台管事李春林已经有电话来催戏了。
(按)李春林的责任,第一是“把场”,第二是预算钟点。演员们何时应该到馆子,扮戏需要多少时间,都需要了如指掌地分别关照他们。这种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假定场上中途脱节,或者发生什么事故,他是要负责任的。这天因为化妆的顾宝森要替梅氏父子同时扮戏,所耗的时间较多,他为慎重起见,请梅先生提早到馆子。
八点二十分钟,梅先生同葆玖进了扮戏房。这屋子在后台靠近下场门的一面,是一间不到一丈见方的斗室。这时候里面挤着七八个人,都忙得不住手地工作着。今天的扮戏房也显得格外的紧张一点,几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你给葆玖先扮。”梅先生对顾宝森说,“因为他没有赶场的经验。这出戏身上带的、背上插的,非常琐碎,不是闹着玩的。”顾宝森一面答应着,一面在替葆玖整理扮戏用的“片子”。葆玖脸上已经擦着肥皂在洗脸,梅太太在一旁替她的儿子整理彩匣绢花。只有梅先生比较安闲地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茶。我听他又对大家说:
“沉住气,别忙,还有时间。谨防忙中有错,原意想要快点,结果反而更慢了。”说着又叫他的跟包小刘去请李春林进来,梅先生对他说:
“您关照场上的戏‘马后’点儿唱。我看今天这出戏扮起来相当费时间的。”李春林答应着“唉”,又转身走了。管事是不好当的,他在后台算是最忙的一个人。
我从后台转到前台,朝楼上下一看,两千多个座位,都很整齐地坐满了。前台观众的情绪,也相当紧张。都憋足了劲,等着瞧这出《金山寺》《断桥》。同时这出古典歌舞剧,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上演,也是够理想的。拢音清晰,它是比较近代化的一个剧场。我曾经坐过三层楼和包厢后面散座的最后一排,都听得非常清楚。前台敞朗,有很宽舒的休息室。还装着冷暖气的设备。后台也非常宽阔,梅剧团大部分的演员,就都住在里面。
场上唐韵笙的《徐策跑城》刚完,“休息十分钟”的牌子摆在幕外,里面在换“守旧”。
“守旧”的颜色与演员服装的颜色,是不能太靠色的。除了大红色靠了,还不很受影响之外,别的颜色如果靠了,就会把服装上的色彩,衬得暗淡无光。梅先生常用的守旧,多半是白夹蓝的;跟白蛇和青蛇的服装,正好靠色,所以今天改用一堂黄缎底子,上绣五彩荷花、燕子的“守旧”。
台上的锣鼓响了,俞振飞扮的许仙上场。提了一只烧香用的篮子,唱着《三仙桥》的曲子,背贴背靠着船夫,边唱边摇转到了金山脚下,径自上山烧香去了。接着虾兵蟹将一齐上来,口内道声:“远远望见娘娘来也!”场面上起了一阵水声似的锣鼓,梅氏父子分别扮了白蛇、青蛇,在观众热烈掌声当中,一前一后地出了场。白蛇做出种种坐船摇荡的姿态,青蛇手里拿着桨,很稳定地操纵着小舟。唱完了一支《醉花阴》的曲子,来到金山脚下。青蛇把船靠拢了岸,白蛇把身子攲斜着纵身登岸。此后就改成陆地上的身段了。青蛇在寺前喊叫许仙,这时候走出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小和尚,是老艺人萧长华扮的,打着苏白上前答话。讲到:“阿是望望我小和尚?”一句台词,台下又是一阵夹着笑声的鼓掌声。
白蛇、青蛇在金山寺前对法海哀求和叫骂的一场,是全剧的精华。法海盘着腿坐在戏台正中紧里边的桌子上。白蛇、青蛇在下面,是台的左右两边,来回跑着要唱四支曲子。场上只有这三个人,他们占的步位,正好成为一个品字形。他们俩的身段,完全是一样的,不过因为站的地位不同,所以有正反面之分。青蛇做的是正的,白蛇做的是反的。这几支曲子的腔调,跟《长生殿·絮阁》里杨贵妃唱的曲牌相同,本来就好听,再加上他们父子二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配合了种种美丽的舞蹈姿势,观众看了大梅,又要注意小梅,的确有点应接不暇了。
梅兰芳饰白蛇(中)、梅葆玖饰青蛇(左),俞振飞饰许仙(右)(《断桥》)
开打之后,白蛇在一次下场的时候,使了一个双枪架成十字,用一只手转到背花的亮相,非常轻松。“好啊!”一个彩声从我左面邻座上一位老北京口里叫了出来。看他不先不后,叫的地方和尺寸,确实是一个行家。叫完了他还冲着我说:“他快六十岁的人,能这样卖力,真不容易。”我对他点了点头,刚想答话,后排坐的一位老朋友韩慎先(即谭派名票夏山楼主)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看梅大爷手的姿势跟这几个下场的亮相,简直就跟敦煌壁画,云冈石刻的路子相仿。这真够得上说是艺术的菁粹了。”这位老友不但精通皮黄,还是鉴赏书画的好手。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答复他:“你是三句不离本行,看戏也带着考古,这样的评论,今天全场恐怕也只有你这一位吧。”
正说着,听到台帘里面“苦吓”一声,梅先生的《断桥》又登场了。这时的白蛇,换了装束,穿着褶子腰包。两只手把腰包翻起了,先跑一个圆场,走到下场门的台口,露出疲劳不堪的样子,向前一扑,表示她失足跌倒在地下,跪着唱“山坡羊”曲子里第一句“顿然间”,青蛇在小锣“冒儿头”里面跟着出台,把他扶住。两个人边唱边走地向断桥亭去休息。
下面本来应该是法海引着许仙上场,现在对旧曲本有了部分的修改。因为梅先生觉得看《金山寺》的观众,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大禅师,从来没有发生过好感。他硬要拆散人家一对恩爱的夫妻,有哪一个观众会来同情他呢?有一天梅先生对我说:
“法海在《断桥》里出现,不过是为了替许仙引路。作用简单,实在是这戏里的一个赘瘤。下次再唱《断桥》,我想干脆把他去掉。他的半支曲子,让许仙来唱,不是一样吗?至于法海唱的,放在许仙口里,要有不合适的地方,您想个主意,改换一下,这出戏就可能反而显得紧凑。观众讨厌法海,我又何尝喜欢他?这一来不成了皆大欢喜吗?”
改动昆曲词句,我这还是第一次尝试,我看法海的唱词里面,也只有两句话,要放在许仙口里,就成了问题。我把它换了七个字。原词是“锦层层足踏翠云,虚飘飘飞下琼瑶境”,我改的是“锦层层过眼烟云,虚飘飘魂断蓝桥境”。许仙的道白,也由俞振飞费了一晚上的工夫把它改成这样:“我许仙。适才法海禅师对我言讲,我与白氏娘子孽缘未满,决无害我之心。况且她又身怀有孕,故此劝我来到钱塘,与她相会。只是我已知道她们俱是妖怪,怎敢前去与她见面。咳,想起我与娘子恩情非浅,平日待我,又非常体贴,心中嘛,有些难以割舍。如今倒教我犹豫不定,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处!喔,我想起来了,记得临行之时,那禅师再三嘱咐,说道此去钱塘倘若见她二人啊”,念完了,接唱“需要秘密音,你休得恋此情”的两句,本来是法海唱的原词,那天就这样由许仙唱出,观众看了果然觉得紧凑。
《断桥》里俞振飞的许仙刚一上场,台下登时又紧张起来。等他把那支曲子独唱完了(法海的半支也归他唱),白蛇、青蛇就在他后面急急赶来。他在第二场出场,使的那个滑跌身段,又自然,又大方,“帅”极了,观众如果不熟悉这是戏里的身段,恐怕要把他当做演员在台上失足出了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