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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激荡

行走的思想:英美访学随记 作者:冯秀军,李庆霞,白显良,王智,徐艳国 著


图书馆里的“取景框”

今年9月,意外地获得一个“偷懒”的幸运机会,到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短期访学。圣迭戈分校为加州大学系统的十所学校之一,也是一所学术声望很高的研究型公立大学。算是读书人的一个雅好,每到一所大学,学校的图书馆是一定要去看一看,能有机会混进去泡一泡当然更好。到圣迭戈分校访学,自然不能错过它的图书馆。

来之前就已听说,圣迭戈分校的吉赛尔图书馆建筑风格独特,并入选世界上最现代派的图书馆之一,堪称该校的视觉符号。初步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邀约一位中国留学生做导览,带我们去图书馆参观。远远地看到吉赛尔图书馆,第一直觉竟然是它不像图书馆!裸露的灰色水泥柱子支撑着硕大的镶着蓝色玻璃的“帽子”,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人担心下面的柱子会不会不堪重负。坦率地讲,那下面裸露的水泥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座没完工的“烂尾楼”,显得有点诡异,怪不得曾有美国科幻电影在这里取景呢!不过,一想到这本身就是一幢以现代派艺术风格著称的建筑,我只好自愧艺术修养不足,以至于未能充分领略其现代的艺术美了!

图书馆的大门设计也是匠心独运。若不是有朋友做向导,还真是一时半会儿摸不到“庙门”——需要沿着一个斜坡走下去,才能找到“隐藏”在地下层的图书馆大门。这与我见惯了许多需要拾级而上、需要仰视的高大庄严的图书馆相比,又有与众不同的感觉。朋友告诉我,这栋图书馆大楼的1层和2层是服务柜台和工作区,4层至8层是图书馆的收藏室和研究室。“那3层呢?”我不由发问。朋友卖了个关子:“3层被藏起来了!”原来,“被藏起来的”3层仅作从4~8层下来的紧急出口用,平时乘坐电梯并不在这层停留。呵呵,这座现代派的图书馆果然名不虚传,颇有点小“心机”呢!

走进图书馆,朋友带我们认识每一层藏书的分类,检索图书的方法,搜索和下载电子资料的路径等。不好意思耽搁人家太多时间,也急于自己亲身体验,在逐层浏览了图书馆的藏书之后,便催促朋友快回去上课。随后,找到一处面向窗外的僻静角落坐下来,打开电脑,我决定先从图书馆网站的主页上浏览一下相关信息,然后再有目的地搜寻资料。

图书馆网站主页内容很丰富,除了图书资料的检索之外,还有一些图书馆新闻、校园新闻之类的栏目。简单浏览一通新闻,便开始搜寻资料。打开其图书资料分类索引区,在数字图书馆馆藏(Digital Library Collections)这个栏目之中,不小心点开了一个艺术图书馆(Arts Library)条目。对于有待艺术扫盲的我来讲,这个显然不是我关注的领域,因此便迅速准备关闭。但随意的一眼浏览却让我有些意外:居然在该页面的文献分类中有张中国人熟悉的图片:一张好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军人的图片!再仔细看标题,原来竟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招贴画,下面还附了一行文字说明:78幅与“文化大革命”相关的招贴画。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点燃了,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个原本打算关闭的电子文献条目。

页面打开,更是令我惊讶不已:里面的招贴画全部是《红灯记》《沙家浜》《林海雪原》等“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剧照图片,也有一些写着标语的宣传画,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国内,这些画面已经不多见,想不到,倒是在圣迭戈分校这样一所几乎与“文化大革命”同龄的年轻大学里,在它以现代派风格著称的图书馆里,却“珍藏”着这些在中国早已被淘汰的图画,而且,或许还是作为中国艺术的代表作品呢!

但是,好奇之后,接踵而来的竟是让我这个“艺盲”不得其解的困惑。这几十幅很简单的招贴画是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入选这个资料库的呢?无论是从时间维度上划分、从艺术种类上分类,还是从艺术成就上评价,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排座次,这些招贴画都难以入得圣迭戈分校这样的世界名校的法眼啊!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之中,“文化大革命”十年,单单从时间长度上看,或许连一朵小浪花都算不上。如果说“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在社会发展的探索过程中所走过的一段弯路,折过的跟头,这固然不错,但对于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来说,在她经历的五千年沧桑之中,这顶多算是沧海一粟,怕是难以作为全面准确认识中国历史与社会全貌的代表。当然,从艺术的角度看,单是中国的书画艺术,就堪称世界文化宝库中的瑰宝,相形之下的招贴画就显得太“小儿科”了吧?甚至说句不太得体的话,如果能够带着这些招贴画穿越到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时代,那些在东方中国发现宝藏的士兵,恐怕不会抢这些招贴画带回他们的国家,更不会收藏进他们的国家博物馆吧?我想,在圣迭戈分校这座神圣的学术殿堂之中,一定是大师云集,人们很难相信,大师们的艺术鉴赏水平会比不上那些扛枪打仗的莽夫!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招贴画能如此荣幸,在圣迭戈分校的神圣殿堂里登堂入室,这是为什么呢?看来,如果从艺术的角度无从回答,那大概就只能由这个艺术条目下的主题“文化大革命”这几个字来解释了。或许,在这个“艺术图书馆”条目之下,条目材料的选编重点并不在于“艺术”,而在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如此说来,这个关于“艺术”的资料库给人的感觉好像并非十分关心艺术,倒是更关心政治的样子。

庆幸的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虽然是艺术的门外汉,但多少还了解一些中国自己的历史和文化的中国人来说,我懂得这里收藏的资料并非中国文化和艺术的代表,它们并不能影响我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认知和印象。但是,如果换作一个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和艺术一无所知的外国人,看到这些作为“学术资料”收集在这样一所美国著名大学图书馆的电子文献库之中的中国“文化大革命”招贴画,会对他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他们会认为这就是中国文化和艺术的代表作吗?他们会认为这是研究中国文化艺术的重要资料吗?或者可以由此而引发他们对于中国“文化大革命”历史的浓厚兴趣?忽然想起刚才浏览图书馆藏书过程中所见中国文献的书架,关于中国民族性、“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1989年政治风波”、中共高层“内幕”的材料格外丰富,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诧异和不以为然,甚或怀疑是自己浮光掠影的浏览有失全面,那么现在看来莫非它们也有着共同的文献选择标准?

这么一思量,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图书馆之中、在这校园网络之上,原来就是由一幅幅引导人们认识世界的“取景框”组成的。如果这些框框是圆的,我们头脑中的世界就是圆的;框框是方的,我们头脑中的世界就是方的。如果框框上加了一层滤镜,有些色彩我们就看得更醒目了,有的却也看不到了。如果框框上加了哈哈镜,那就更有趣了,我们看到的就会是一个哈哈镜里的世界……当然,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或许吉赛尔图书馆对于那些“文化大革命”招贴画的选择并非有意为之;我也知道在美国仍有不少严肃的汉学家对中国有着深入的研究;我也相信有更多的美国人希望能看到一个真实而非被刻意扭曲和裁剪过的中国。然而,我也因此更深刻地意识到,如何理性地寻求和认识真相,特别是作为一名教育者,如何引导青年人审慎地警惕和澄清假象,实在是一项艰巨而且充满挑战的任务。正如培根在《新工具》中所言:“现在盘踞着人类的理智并且已经深深地植根于其中的各种假象和错误的概念,不仅困扰着人的心灵,使真理难以进入,而且即使它们得以进入,如果人们不预先警惕,尽可能小心地加以防范,这些假象和错误概念,就会在科学的复兴中重新聚合并扰乱我们。”近四百年过去了,这段话在今天仍值得我们深思和警醒。

(冯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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