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勤恳尽本分便是堂堂一个人
《梁启超家书》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9年8月第1版
1923年11月4日,梁启超倡议七年之久的松坡图书馆终得在北京正式成立。他高兴到醉,于次日写家书给长女梁思顺说:“昨日松坡图书馆成立,馆在北海快雪堂,地方好极了……热闹了一天。今天我一个人独住在馆里,天阴雨,我读了一天的书,晚间独酌醉了,好孩子别要着急,我并不怎么醉,酒亦不是常常多吃的。书也不读了,和我最爱的孩子谈谈罢,谈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段文字里,或有些醉意未消。梁启超之于酒,其年谱多有记录,家书也多次写到。如1922年11月23日致长子梁思成信中,告“陈老伯请吃饭,开五十年陈酒相与痛饮,我大醉而归”。不意竟“因酒醉后伤风得病”。
几天后,梁启超又写信给梁思顺说:“四五日前吃醉酒,你勿惊……我那晚拿一张纸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等话。”
1923年1月7日,梁启超致“宝贝思顺”信中,表示“酒是要绝对戒绝了”。
一周后,1月15日,又有信给梁思顺,说:“好几个月没有饮酒了,回家两天就是你妈妈生日,我想破戒饮一回,你答应不答应?”
又两周后,梁思顺接到父亲又一信,说:“你连打十几个喷嚏的时候,果然不错,那时正是我从南京回来,正下车在你母亲房内看你的信哩。”信中不再提饮酒之事,或许是梁思顺没有“答应”。
梁启超有子女十人,长大成人的有梁思顺、梁思成、梁思永、梁思忠、梁思庄、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梁思礼九人。《梁启超家书》中,从数量到内容,写给他“最爱的孩子”梁思顺的信最为引人注目。
爱屋及乌,爱女及婿,梁启超对梁思顺的丈夫周希哲也大为赞赏和爱护。1923年11月5日,他在“致思顺书”中说:“你报告希哲在那边商民爱戴的情形,令我喜欢得不得了。我常想,一个人要用其所长(人才经济主义)。希哲若在国内混沌社会里头混,便一点看不出本领……我常说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士大夫救济天下和农夫善治其十亩之田所成就一样。只要在自己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去做,便是第一等人物。希哲这样勤勤恳恳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间堂堂地一个人,我实在喜欢他。”
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是中国社会一般父母的普遍心情。不管朝代怎么换,这一条不怎么变。适成对照的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能称龙凤者,始终凤毛麟角,这一条也不怎么变。倒是从来就不指望、不奢望儿女出人头地的父母成了少有的人。梁启超便是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倒是眼看着儿女“人人成才,各有专长”,满门俊秀,其中院士便有梁思成、梁思永和梁思礼三人。
梁启超能如此,离不开他的父亲和祖父。《饮冰室合集》有言:“吾家自始迁新会十世为农,至先王父教谕公始肆志于学……”可见,梁家祖上的学问,是从农地里生长出来的。历史上传统知识分子亲近的“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的生活,也促使梁家人乐于晴耕雨读,不事荣华富贵。
《梁启超年谱长编》说:“任公先生幼年时代,受祖父提携教诲的地方最多……”其祖父镜泉先生所“提携的地方”,不是追求卓越,登龙中举,而是“古豪杰嘉言懿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祖父每与儿孙说南宋故事,更朗诵陈独麓《山木萧萧》一首,至‘海水有门分上下,关山无界限华夷’,辄提高其音节,作悲壮之声调,此受庭训时之户外教育也。”
到梁启超父亲莲涧先生,“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劳作时,由一己之辛劳,可体验他人之不易。更重要的是,梁家的学问来自农地,便须时时回归劳作。劳作之人,尚勤,尚俭,尚学,尚善,尚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故,品德比学问要紧——“先君子常以为所贵乎学者,淑身与济物而已。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
从祖辈到父辈,对梁启超的教育中,没有任何成名成才的导向,唯有讲求做人之道。梁启超《三十自述》说:“我家之教,凡百罪过,皆可饶恕,惟说谎话,斯断不饶恕。”其六岁上“忽说一句谎言”,见终日含笑的母亲“其盛怒之状,几不复认识为吾母矣”。为免再犯,“当时被我母翻伏在膝前,力鞭十数”。
如此家教,根本不悬龙凤之榜,梁启超却成巨匠。巨匠之人,仍能论人不分贵贱,事业不看大小,主张“士大夫救济天下和农夫善治其十亩之田所成就一样”,引导子女保持平常心态,只重恪守本分,尽职尽责,实在是大家境界。
身居高位、依旧对农夫农事怀有足够尊重的梁启超,始终保持着日常家居兴味和对儿女的浓浓亲情。他曾在信中询问梁思顺:“好孩子,你说我往后还是少管你们的闲事好呀,还是多操心呢?你妈妈在家寂寞得很,常和我说放暑假时很高兴,孩子们都上学便闷得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像我这样一个人,独处一年我也不闷,因为我做我的学问便已忙不过来;但天下能有几个像我这种脾气呢?……我本来答应过庄庄,明年暑假绝对不讲演,带着你们玩一个夏天。但前几天我已经答应中国公学暑假学校讲一月了。他们苦苦要我去,我耳朵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