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偓梅花诗句意诗旨考论
韩偓在湖南作有几首有关梅花的诗,其梅花诗既是咏物诗,也多有借咏梅寓意者。且其寓意多涉及时事与自身,较为深隐难解,故解者不易得其真意,反有张冠李戴、附会曲解者。欲对其梅花诗有所深入体会,则必须对其主要诗句进行笺释,探清其真正句意,从而获得其诗之主旨。本文即从其《梅花》一诗入手,联系其他梅花诗,互为笺释考论,以探赜其《梅花》诗之主旨。
一
韩偓《梅花》诗云: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风虽强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
对于此诗,陈香在《晚唐诗人韩偓》一书第八章《韩偓的评价》一节中有所注释与解读,云:“据焦琴在《蕉阴诗话》中的分析,这首诗值得吟味的寓意有二。第一,是充分反映出韩偓遁闽的动机,乃在于‘梅花’(他自拟),‘不肯傍春光’(俯首权势),而要‘自向深冬’(偏远之地),去‘著艳阳’(依附王审知)。何以有如此决心?因为‘龙笛’(僖宗),既‘远吹胡地月’(借沙陀兵),‘燕钗’(黄巢的降将朱温),又‘初试汉宫妆’(封宣武节度使),境况全变了。第二,是具体说明出韩偓遁闽的目的,乃在于‘风虽强暴’(唐室阽危),而‘翻添思’(益能表达忠忱),‘雪欲侵凌’(已忤逆的权贵固然不会放松他),即将‘更助香’(提高名节)。依照韩偓的观察,却以为‘应笑’(那一反一覆的朱温),有如‘暂时桃李树’(红了白了),无异‘盗天和气’(窃夺权位),竟敢‘作年芳’(作威作福),是绝对不会长久的。(按:上文系浓缩自五千馀言的析赏)。”陈香先生对《梅花》诗的这一简要解读赏析(下称“陈文”),为我们理解这首《梅花》诗提供了一些有益的视角与看法。不过也诚如陈香先生在《晚唐诗人韩偓·自序》中所坦陈的,“的确,韩偓的诗难注。有如宋时的苏轼,爱凭自己的强记运用僻典,尤擅反用,甚至于‘神龙’似的套用。穷翻工具书,有时也帮不了小忙”。即因如此,故陈文也难免存在一些可斟酌或可进一步补充增益之处。为了说明得更有条理、更清楚具体,以下我们采用逐句逐联笺释说明的方式进行考论;且在此之前,有必要先弄清楚韩偓这首《梅花》诗究竟作于何时何地。
韩偓这首《梅花》诗收于《全唐诗》卷六八〇,此卷多数诗基本上是按时间先后排列的。这首诗之前第二首即《早玩雪梅有怀亲属》诗:“北陆候才变,南枝花已开。无人同怅望,把酒独裴回。冻白雪为伴,寒香风是媒。何因逢越使,肠断谪仙才。”明胡震亨《唐音统签》本此诗诗题下有“甲子醴陵作”小注。此处甲子年即天复四年(闰四月改元天祐元年,即公元904年)。诗云“北陆候才变”,又题有“早玩雪梅”,故本诗乃作于天祐元年冬,时诗人在湖南醴陵。又《梅花》诗后第九首为《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湘浦梅花两度开,直应天意别栽培。玉为通体依稀见,香号返魂容易回。寒气与君霜里退,阳和为尔腊前来。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材。”考此诗排列于《全唐诗》韩偓卷《家书后批二十八字》诗后,《即目二首》之前。前一首题下小注云:“在醴陵。时闻家在登州。”则《家书后批二十八字》乃作于醴陵。《即目二首》有“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句,乃作于天祐二年春。《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诗作于前后两诗之间,诗有“寒气与君霜里退,阳和为尔腊前来”句,又诗题谓“梅花一冬再发”,则诗最迟当作于天祐元年腊月。按,韩偓天祐元年五月已经离开长沙往醴陵,至天祐二年春夏间又至江西袁州,则诗人乃在天祐元年“深冬”于湖南醴陵赋此《梅花》诗,且于同年冬作上述其他两首有关梅花之作。据我们已经掌握的韩偓生平经历知,韩偓于天复三年(903年)二月为朱全忠所恶,自户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外贬为濮州司马,后又“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天祐元年冬,则流寓于湖南醴陵。
二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
此诗之梅花,诚如陈说亦乃自拟。而“傍春光”亦如陈说乃“俯首权势”,然此权势究竟何指,则尚有待进一步说明。按,“傍春光”原乃谓依傍、依附春光。韩偓此《梅花》诗,既有咏梅之咏物诗之特质,又有借梅寓意之深旨,故解读此诗诗句,要从上述二意加以解读。从咏物角度看,所谓“不肯傍春光”,原为梅花盛开于寒冬,至春光灿烂之际而逐渐凋谢,故有此句以咏梅花之本性。而从寓意之角度言,特别联系韩偓此时之遭际看,显然此“春光”乃别有所指。谓“不肯傍春光”,为不肯俯首“权势”乃笼统之言,此“权势”究竟何指?据两《唐书·昭宗纪》以及《资治通鉴》有关记载,天祐元年初,朱全忠为谋夺李唐政权,逼唐昭宗迁都洛阳,并于同年八月弑杀昭宗于洛阳宫椒殿,另立年仅十三岁的李柷为昭宣帝(即哀帝)。此时朝廷虽是李柷为帝,实际上早已经完全掌控在朱全忠之流手中。这一朱全忠之流掌握朝廷生杀大权的局势,其实在韩偓被贬之前早就如此,此后则更为恶化。《资治通鉴》卷二六三天复三年正月即记昭宗被宦官韩全诲劫往凤翔后,因借朱全忠之力将返回长安,故对朱全忠感激涕零,云:“宗庙社稷,赖卿再安;朕与宗族,赖卿再生。”即因如此,朱全忠此时实际上已经掌控了朝廷大权,也主宰着唐昭宗的命运。故昭宗一回长安,朱全忠即和同谋者宰相崔胤上奏尽剪宦官,“‘请悉罢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阙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其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上愍可范等或无罪,为文祭之。”《资治通鉴》卷二六四天祐元年春正月亦有如下记载可证:“全忠密表司徒兼侍中、判六军十二卫事、充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崔胤专权乱国,离间君臣,并其党刑部尚书兼京兆尹、六军诸卫副使郑元规,威远军使陈班等,皆请诛之。乙巳,诏责授胤太子少傅、分司,贬元规循州司户,班凑州司户。丙午,下诏罪状胤等;以裴枢判左三军事、充盐铁转运使,独孤损判右三军事、兼判度支;胤所募兵并纵遣之。以兵部尚书崔远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左拾遗柳璨为右谏议大夫,并同平章事。……戊申,朱全忠密令宿卫都指挥使朱友谅以兵围崔胤第,杀胤及郑元规、陈班并胤所亲厚者数人。”上述记载可见朱全忠在天复、天祐年间已经控制了朝廷,并专横跋扈,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因此从当时之政局以及韩偓之遭际看,此处“春光”当指当时控制朝廷大权,煊赫一时的朱全忠之流(按,本文所说的“朱全忠之流”,有时也指那些依附投靠朱全忠势力以及那些朱全忠势力外的朝中奸佞势力)。因此首句的“梅花不肯傍春光”,其实正寓含诗人不肯依傍投靠朱全忠之流之清正忠耿品格,这也有事实可证。《新唐书·韩偓传》载:“(朱)全忠、(崔)胤临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动,曰:‘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有谮偓喜侵侮有位,胤亦与偓贰。会逐王溥、陆扆,帝以王赞、赵崇为相,胤执赞、崇非宰相器,帝不得已而罢。赞、崇皆偓所荐为宰相者。全忠见帝,斥偓罪,帝数顾胤,胤不为解。全忠至中书,欲召偓杀之。郑元规曰:‘偓位侍郎、学士承旨,公无遽。’全忠乃止,贬濮州司马。帝执其手流涕曰:‘我左右无人矣。’”
又,“自向深冬著艳阳”。此句诗陈说以为“自向深冬”乃谓“偏远之地”,“著艳阳”乃“依附王审知”。
按,所说恐误。盖如此解释,实在缺乏合理的内在联系,我们实在看不出“深冬”与“偏远之地”的闽地因何关连而有此喻。“艳阳”,在唐代也用以比喻皇帝。据《新五代史》卷六八《王审知传》载:“乾宁四年,(王)潮卒,审知代立。唐以福州为威武军,拜审知节度使,累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琊王。唐亡,梁太祖加拜审知中书令,封闽王,升福州为大都督府。”则王审知终未立帝,至唐亡后也才被后梁朱全忠政权封为闽王,则一贯不承认后梁政权之韩偓,又何能以“艳阳”比喻天祐元年的王审知?且赋此诗之天祐元年冬,韩偓尚在湖南。尽管他此后入闽,但乃是在两年之后,作此诗时,恐怕尚未有入闽之规划。故韩偓这句诗,当另作别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