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梦想做圣贤的世家子弟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科举、做官,未必是第一等事吧。世上第一等事,或许是学为圣贤。”
那先生听了也不觉得奇怪,一个无知少年读书读傻了,自会把圣贤的话当真,然而世间行得通那些大道理吗?若行得通,岂还有那些贪官污吏的藏身之地?
果不其然,小阳明虽然晓得“学为圣贤”的大道理,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爱玩爱闹依然是其天性。很快他又迷上了下象棋,于是一天到晚地找人对弈。
一场父子间的交锋
大明成化十九年(1483)的北京城,一个晴朗的春日午后。
一群刚刚散了学的孩童不去乘风放纸鸢玩,却十几个一群聚在一起,像模像样地在操练战阵一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长短差不多的细细的木棍,或挥舞或直立,玩得非常投入。
在这群孩子当中,有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家伙是他们的“指挥”。
这个小家伙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头盔,还裹着一件由大人的旧衣服改成的“披风”,打着绑腿,腰里别着一把木剑,好似一身戎装打扮。
这个小家伙玩得更是有板有眼,只见他的身边还整齐地放着很多自制的小军旗:他手上的大军旗一挥,“手下”的那帮小孩便聚合成战斗队形,一派精神抖擞、蓄势待发的劲头儿;小军旗一挥,小孩们又四散为操练队形;再一鸣钟,就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刻。
每当“指挥”手上的大小令旗上下、左右挥舞时,小孩们便配合着演练出各种阵形来,虽然没有那么逼真,倒也煞有介事。
有些路过的大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可是这帮小孩却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有一个不尽力配合“指挥”的调遣。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喜欢跟自己的“指挥”在一起玩,也因为他们的“指挥”会经常拿各种果品、点心给他们吃,表现出色的还有特殊奖励呢。
“小三子,你今天没吃饭啊?”当“指挥”看到今天的队伍里有个小孩有气无力、拖拖拉拉时,便厉声说道,“要不你下次别来了,我们兵在精,而不在多。”
“回大人,小的今天有些跑茅子,都拉了好几回了!”那叫小三子的小孩连忙辩解道。
这时不少小孩都没忍住,笑了起来,但那“指挥”却郑重其事地说道:“哦,跑茅子?这样啊,好汉也挨不过三泡稀,你且歇着去吧!”
看来这位“指挥”治军还没那么严明,倒是很有人情味。而他话音刚落,这帮小孩竟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指挥”见状,于是凛然正色,愈加一本正经起来,开始给“广大将士”训话:“前者,我们的训练已初见成效,今番闻仇虏以大兵犯我边境,此英雄用武之时!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敌当前,全军将士还要戒骄戒躁,辛勤操练,务必一鼓作气打败敌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尽管他一副滔滔不绝的样子,可惜他的话里还夹带着很重的浙江味儿,这帮北方的小孩粗听起来只觉似天书一般。
最后,那帮小孩也不管听到的是什么,只一味齐声高呼道:“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这位“指挥”大人姓王名守仁,字伯安,正是我们本书的传主“王阳明”。他是一年前才同祖父从浙江余姚老家来到京城的,因为他的父亲此时正在京城做官。
这群小孩之所以衷心拥护“指挥”的统率,不仅是因为能常常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甜头,也是因为小阳明功课特别好,又特别仗义,总是乐于帮助他们应付先生的考试。另外,他还有些身手,有花样,玩起来也是别出心裁,总让大家乐此不疲,所以有些小孩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言听计从。
演练战阵是活泼好动的小阳明最近才发明的新花样,有时候他们玩得还不尽兴,心痒难耐之际,便趁着先生们都不在的空当儿,不待在塾里好好背书,都偷跑出来撒野。
这样子闹了几回,管事师傅念在阳明的父亲龙山公王华的面子上,便没有对阳明严加训斥。而且阳明这个孩子实在不大好管,他常常能把先生们捉弄得哭笑不得。
当时的先生闲极无聊,多爱当堂昼寝。有一回,一位先生在昼寝后扬言道:“我乃梦周公也。”次日,阳明也当堂昼寝,结果被先生叫醒了。
先生一脸怒气地说道:“你竟敢如此!”
阳明于是回道:“我也去见周公了。”
“你也去见周公了?那周公怎么说?”
“我问周公昨日可曾见过先生,周公说,昨日未曾见尊师到访!”
话说又有一回,阳明临摹了一幅《村童闹学图》来捉弄一位正在熟睡的先生。待先生醒来要发作时,只见画的背面题写着:“是必先有先生偷懒,然后才有学生大闹学堂,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先生见阳明说得有理,只得压住火气,以后再犯困时便远远地离了学堂,生怕学生们在自己身上搞鬼。
无奈之下,管事师傅只得请王华这位前科的“进士第一”亲自出马了。这位将来要做帝王师表的王状元,管教自己的儿子应该不在话下吧。
这一天,阳明正跟往常一样又溜出学堂,跟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他仍跟以往那样制大小旗居中调度,但见他左旋右旋,略如战阵之势,仿佛轻车熟路一般[1]。
“云儿,你不专心在学里诵读,跑来这里做些什么?”没想到父亲大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云儿”是阳明的小名。眼见父亲突然杀出,阳明倒也没有慌张,只是以一副小大人儿的口气学着戏文里说道:“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
“混账之言!”听到儿子的志向居然是想做个武夫,王华不免有些生气,“我家世代以读书传家,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读得好一样可以显贵,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王华受祖风影响,是个颇淡泊宁静之人,虽然他如今身为当朝状元郎,但功利之心却少有。只是他今天顺着儿子的话,不能不显得俗气一些。
“读书怎么显贵了?”
“书读得好,自然就可以为官做宰!如父亲我中这状元,多少人羡煞,便是读书之力!”
“父亲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小阳明从小跟常年在外的父亲有点生疏,所以敢于顶撞。
“父亲中状元只止父亲,你如果想中状元,还得自己去勤读苦学。”
“只有一代,虽状元也不稀罕。若孩儿他日得封公侯,不仅孩儿可以流芳青史,子孙余荫也可得长久!”阳明针锋相对道。
听到儿子居然这样贱视自己二十载寒窗苦读才换得的这个“状元”头衔,王华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但他还是忍着没有发作:“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怎就知道自己不在这万骨中?便是你有幸做了那将军,那公侯也是好封的?便是成了那公侯,又真有几个得青史流芳的?”
远了不消说,单是这大明开国功臣中,有几个落得了好下场?王华一想到这里,就气不过儿子的意气用事,生怕他小小年纪便误入歧途。
“我大明立国已过百年,三十三科出了三十三位状元,这三十三位状元,又有几个能得青史流芳?”
没想到儿子还敢回嘴,而且更加放肆,王华终于忍不住了。再看儿子那身又是头盔又是披风的不争气的装扮,王状元一下子就来了气,于是上前一把夺过一个孩子手中的木棍,对着儿子就是一顿暴打。
那阳明虽然调皮得很,但最是个讲“理”的人,他并不躲闪,只是梗着脖子由着父亲打。王华见儿子这般冥顽不灵,愈加来气,下手更重了。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阳明大喊着,他还嫌把父亲气得不够。
好在那管事师傅恰好赶来,及时劝解开了,不然气头上的王状元肯定要把儿子打个动弹不得。
“哎呀,龙山公,犯不着这样的!小心气坏了身子,童言无忌嘛,守仁还小,慢慢地他自然会明白您的苦心……”那管事师傅道。
“你别看他人小,主意大着呢!他今天既能说出这些混账话,保不齐明日就弃我圣贤之书如草芥!”
“呵呵,龙山公多虑了,且不说这孩子聪明过人,便是尊家这几代读书明理的淳厚家风,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守仁又能不肖到哪里去?公有所不知,在下开馆授徒已逾三十载,何样学生没见过,便是再不服管教的,只要他心术正,也未必没大出息的……”
“话虽如此说,我也不望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别给我惹事就好,别坏了我祖宗的名声!反倒是家父,总是对这个孩子赞不绝口、百般爱护。我今儿这一回家,倒不好跟他老人家交代了,呵呵……”
说到这里,王华便跟那管事师傅讲起了去年的一段往事。那时正是王华的父亲王伦携阳明来京途中,他们路经镇江时,特意慕名到淮扬对岸的金山寺歇宿。
读书家风育出一个奇儿
大明成化十八年(1482),南直隶镇江府金山寺,一个皓月当空的静夜,长江东流的奔涌之声从北方隐隐传来。
一班留宿在寺的游客闲来无事,又不愿辜负了这大好月色,便围拢在一起开始吟诗赏月。为了助兴,有人甚至还吹奏起了玉箫,但闻其曲调清静幽远、意味绵长,令人无限遐思……
杯酒、歌诗助兴的节目上,轮到一位六旬老人作诗了。这位老人平素风雅得很,诗酒文章自然不在话下,此番他在心里试拟了好一阵,但都不甚满意,正有些犯难。毕竟上了年纪,才力已有所不及。
恰在这时,老人身边十一岁的孙子突然站了出来,他要帮爷爷解围,只听这位秀气的少年从容赋诗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众人初闻之下,惊异不已,于是便又让少年细细吟诵了一遍,方觉其中有动有静、有张有弛,意境高妙,甚是不同凡响。虽则还不是那么工整,但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不禁让人称奇!
做爷爷的保持着一份镇定姿态,嘴上虽不言语,但孙子如此富于捷才,心里自然格外高兴。然而众人还有些怀疑,要命题试探少年一番,于是便有人提议,要少年以山、月为题,再作出一首诗来供大家品鉴品鉴。
还没容爷爷客套一番,但见毫不示弱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明月,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群山,低头略一沉思,便缓缓地吟诵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好诗!好诗!”众人一致赞赏道。
这首诗不但别有韵致,还有一种玄理在其中,极能显示一个人的洞察能力与聪明才智!这一次,众人是真的服气了,都大赞少年是“神童”!
讲到这里,聪明的读者都已不难猜测出这少年究竟是谁,他正是我们本书的传主、十一岁时的王阳明。
阳明本名王守仁,字伯安,于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出生在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王华,母郑氏,初名“云”,五岁时才改作“守仁”。
针对阳明改名一事,还有个真假难辨的典故在其中。
话说在阳明出生的时候,其祖母岑老夫人梦见有一神人降祥云而至,将一婴儿送与老夫人,于是家里便以“云”字为此孩命名,以纪念仙人的恩赐。这个故事后来被亲朋好友们广为流传并传布乡里,从此阳明诞生时所在的那座楼房便被命名为“瑞云楼”。
可是小阳明到五岁时还不会说话,急坏了家人。有一次,他与一帮孩子在街上玩,路遇一个道人,这道人突然停下来端详了小阳明半天,最后丢下一句:“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阳明的爷爷听说了此事,才顿悟到原来是自家道破了天机的缘故,于是为孙子改名为“守仁”,“仁”与“伯”都是那时为长子命名的方式。果然,小阳明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王家的先祖据说正是出自“书圣”王羲之一脉,真可谓大雅之风源远流长。
由阳明往上追溯六代,皆为不同凡俗之辈,真是百年树木家有余荫,亦正如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所道:“夫水土之积也厚,其生物必藩,有以也夫。”良好的家庭成长环境,无异于肥沃的土壤,对于参天大树的长成往往是至关重要的。
阳明的六世祖王纲,是个文武全才,并擅长识鉴人物。明太祖洪武初年,受浙东文士集团精神领袖、诚意伯刘伯温的推荐,王纲被征至京师。后来他官拜兵部郎中,又擢为广东参议,到任后恰值苗人作乱,王纲不幸殉国于广东增城。
五世祖王彦达号“秘湖渔隐”,父亲殉国时他才十六岁,他深痛父亲之死朝廷未以厚礼安葬,又见仕途异常险恶,遂绝意于仕进,一生都过着隐居生活,朝廷几次征召,都避而不应。王彦达不以粗衣恶食为意,躬耕奉养老母之余,仍不忘诗书传家,曾经取出先世所遗留的书卷,对儿子们嘱咐道:“今天要你记住,勿废弃我先人事业,为父并不望你们将来做官!”
四世祖王与准伟貌长髯,绍承家学,精究《礼》《易》,并曾著有《易微》数千言。受父亲的教导,王与准也终生未出仕。由于他会打卦,所以知县等官长常找他去算卦,有一次终于弄得他不耐烦了,便当着知县派来的人把卦书烧毁,并言明心志道:“我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豪门,谈祸福。”后来,朝廷有司再次访求遗贤,与准为了躲避官差的纠缠遂逃入山中,竟不小心弄伤了腿,由此因祸得福,不再被列入征召之列。为了感念那块把自己的腿伤了的石头,与准便自号“遁石翁”。
三世祖王杰是与准的次子,也是一位淡泊名利的饱学之士,且著述甚丰。朝廷号召天下推举异才,王杰被府县强行荐举入京,次年竟不幸病亡。
阳明的祖父王伦,字天叙,生性酷爱“君子之友”——竹,所居轩的四周都种满了竹子,他时常悠然地啸咏其中,人称其为“竹轩先生”。不仅如此,只要看到有人砍伐竹子,王伦总是忍不住上前制止,并心痛地说道:“此乃我直谅多闻之友,我不忍见其遭伐毁也!”
王伦博览群籍,尤好《仪礼》《左氏传》《史记》等书,曾著有《竹轩稿》《江湖杂稿》等书。其人志趣高雅而生性平淡,在家乡以教书为业,时人常把他比作东晋的陶渊明及北宋的林和靖。阳明幼时,常围绕在爷爷身边听其读书,自己默加记诵,加之聪明出众,所以天性显得早熟。爷爷喜爱孙子的聪明伶俐,小阳明又是跟着爷爷长大的,所以祖孙二人感情极深。
阳明的父亲王华是科举制度下的佼佼者,曾在成化十七年高中状元,这份尊荣几乎是后代无法超越的了。然而不承想,作为王华长子的阳明竟成为有明一代首屈一指的旷世大儒、命世人物,恰证了孔子所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父亲对儿子的影响也是巨大的,王华作为一位才德兼备的儒士,在那个时代也是备受推崇的,他的一言一行自然对儿子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虽然少年时代的阳明显得有些“另类”。
话说王华年轻时,曾在家乡余姚附近的龙泉山寺院中读书。他的同学中有不少富家子弟,他们心知这寺院的香火是靠着他们父祖的施舍才得以繁盛的,所以在寺中向来横行无忌,根本不把和尚们放在眼中,还常常以恶作剧捉弄他们。不过有一段时间,寺院里因为“闹鬼”,同学们都四散回家了,只有王华还坚持留在寺里读书。
一个风雨之夜,王华照旧苦读,记诵之余,只听到外面又传来“鬼”的怪叫。可是王华仍旧神情自若,安然地读着自己手上的书,对外面的声响充耳不闻。次日,一个和尚专门跑来问王华道:“他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寺里,晚上不害怕吗?”
“我心里没有什么愧疚之事,有什么可怕的?”王华慨然道。
“昨晚上又闹鬼了,你不知道吗?”
“如果真有鬼,你们都不怕,我又怕什么?只怕是有人装神弄鬼吧!”王华微笑道。
见王华如此聪明,品性又佳,和尚们这才说了实话——原来这“鬼”正是他们一干僧人装扮的,而他们装鬼的目的是吓唬吓唬那帮胡作非为的富家子弟,省得他们整日搅扰佛门清净,又给自己报了一箭之仇。最后,和尚们对王华不禁叹服道:“你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好修为,将来必定出人头地!”
王家数代志行超卓,又不忘诗书传家,终于结出了王华这颗闪耀的硕果。想当初,那还是在成化初年,时为浙江学政的张时敏,在对余姚的一帮士子进行过仔细考校后,便大胆地断言道:“谢迁与王华两位最优,他们将来都是状元的材料,前途无可限量。”果然被他言中,谢迁后成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日后终为一代名相;王华则得中成化十七年的状元,只是在仕途正如日中天之际,因遭遇刘瑾之祸而未能遂志。
宁良当时是掌管浙江一省民政的布政使,他想为宁家子弟挑选一位启蒙良师,于是便请张学政推荐。于是张学政推荐道:“浙江士子之中,学业优异者固不在少;若只是为子弟的举业择师,可推荐的也不少;若论学品兼优,最堪为人师表者,实在非王华莫属。”宁良便欣然采纳了张学政之言。
王华当时恰好有些科场失意,正在为生计发愁之际,所以欣然受聘。宁良的老家在湖南祁阳,王华受聘后便被安排进了宁家的梅庄别墅。宁良出仕前曾在此处读书,当时别墅中尚有数千卷藏书,这让一心好学的王华大喜过望。
王华白天用心授课,晚上则夜读藏书,手不释卷,乃至在当地三载,竟足迹不入城市。这般勤勉发奋,学问自然愈加精进。当地士子中有个姓陈的听说王华笃学的事迹后,特至梅庄请益。陈氏随手取过几本王华读过的书讨教,王华竟皆能默诵如流,陈氏遂不禁感叹道:“过去听说有专门装学问的一种‘五经笥’,今天我也算亲眼见到了!”
在祁阳士子中,当时非常盛行狎妓酗酒之风,而王华虽孤身在外,亦不为所动。在他结束聘期将回浙江时,当地士子便为他在江边亭楼设宴饯行。饮至夜深,众人皆沉醉而去,独独把王华安排在亭中留宿。待王华进入亭中,刚要宽衣就寝时,恍惚间发现两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坐于帐中。王华此时虽已有几分醉意,但心知不可放纵,想要退出,谁料亭门已经落锁。
两个女子赶紧上前侍寝,王华大呼住手,可对方居然不予理会。情急之下,王华破窗而出,又卸下亭内一块门板掷入江中,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跳上门板,竟连夜渡江而去,只留下身后那帮要瞧好戏的人惊异和赞叹的目光[2]……
王华因曾就读于龙泉山,故被人尊称为“龙山先生”,晚年则自号“海日翁”。成化十七年,王华得中状元,被授为翰林院修撰。次年,他便邀了父亲和儿子来京团聚,这样更便于亲自管教和影响儿子了。
阳明小时候性子粗野,多乖拗于俗,且身手矫健异常,又十分胆大,相距丈许的两块巨石他都敢跳跃。但身教重于言传,身为状元的王华在为人处世方面,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其人气质淳厚,生平无矫言饰行,且仁恕坦直,不立边幅,无论人多人少、对大对小,都能始终如一——阳明在这些方面,其实跟父亲很相像!
王华谈笑言仪,由衷而发;广庭之论,入对妻子,也无两副面目;他对待百般事务,总是能应付裕如,熟悉他的人从未见过他面有难色。不过,在教育儿子方面也许是个例外,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王华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成为与孔孟并肩的人物!
尚武少年做了京城游侠
自从到了京城以后,少年阳明依然顽性不改,经常被老师告状到家里。但他有时候也会渐渐思考一些非常严肃、非常重大的问题。
一天,阳明正打皇城旁边的长安街上经过,不巧却被一位相士拦下。那相士纠缠了阳明半天,最后就请他记住一句话:“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这大概是相士的故弄玄虚之言,但阳明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含意,回家后他就查了书。所谓“圣胎”,乃道士修炼内功之一,如孕育之有胎,故名。阳明猜想,那相士似乎是在暗喻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代“圣人”吧,这也算一种讨喜的吉祥话。
但阳明还是被这个问题给迷住了,他不禁思索:究竟什么样的人才算圣人呢?圣人又该做些什么呢?阳明虽然小小年纪,但他从小在一个读书明理、厚积贤德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自然对此有所觉悟。但他还想听听别人的意见,看看大家是什么想法。
一日课间歇息,阳明便询问自己的一位先生道:“请教先生,世上的事有千有万,君子之行,不知哪件是第一等事?”
这先生苦读了大半生,自然晓得“立德”是圣贤所看重的第一等事,但那不过是平时嘴上说说罢了,而今还有几人当得真?于是先生笑着,如实回复自己的学生道:
“你们如今既身为学子,世上第一等事自然就是好好读书,将来科举夺魁,博个好功名!不但你们父母,就是我这做先生的,脸上也有几分光彩!”
“那中试以后呢?”阳明有些不依不饶。
“就是好好做官,上对得起皇上和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和自己的良心。”
不料阳明对先生的回答丝毫不满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科举、做官,未必是第一等事吧。世上第一等事,或许是学为圣贤。”
那先生听了也不觉得奇怪,一个无知少年读书读傻了,自然会把圣贤的话当真,然而世间行得通那些大道理吗?若行得通,岂还有那些贪官污吏的藏身之地?
果不其然,小阳明虽然晓得“学为圣贤”的大道理,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爱玩爱闹依然是其天性。很快他又迷上了下象棋,于是一天到晚地找人对弈。
做父亲的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容忍儿子如此玩物丧志,结果一气之下就把儿子心爱的象棋抛进了护城河里。小阳明沮丧之余,只好作诗一首来排遣心中的不快:
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响一声天地震,忽然惊起卧龙愁。
经过父亲、祖父的一番苦心教导,再加上阳明年龄渐长,没多久他就变得专心、刻苦多了。
转眼之间,阳明已经十三岁了。有一天,王华眼见儿子正在用功,做父亲的倒有些心疼了,他这小小年纪,累坏了身子倒不好了,于是便决定带着儿子去翰林院走一遭,让他见见世面。
原来翰林院前些日子刚举行了一场庶吉士的考试,王华作为考官参与了这次试卷的评阅。所谓“庶吉士”,本是由二、三甲进士之中以“文学优等及善书”的标准特别挑选出来的,他们往往既年轻,又有前途,所以被放到翰林院中继续深造。庶吉士虽品级极低,但前途无量,时人称之为“储相”,意指这些人中不乏宰相(主要是内阁成员)的苗子。
显然,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考试,甚至可谓是当时全国规格最高的考试,因为应试者中不乏大才、奇才,且皆有功名在身。而王华的用意,就是要让儿子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少几分傲气,多几分扎实。
不过,王华也不仅仅是让儿子来学习的,他也想通过这些考试的答卷来考一考儿子的评判能力。还好初出茅庐的阳明并没有畏难情绪,怀着几分好奇,居然也当仁不让起来。他固然佩服这些前辈长者的才识议论,但对于其高下优劣,倒也不乏几分评判的能力。
结果阳明一连评判了十余卷,并写下了一些工整的判语拿给父亲看。那王华不看则已,看着看着居然一下子就被镇住了,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深得其心,一干判语可谓“高下皆当”[3]!
此时的王华虽已有了四五个儿子,但资质却没一个及得上阳明的,想来绍承家风、光耀门楣,还真有可能要靠伯安这个嫡长子了。
自从王华对阳明刮目相看以后,对他的管教就少得多了,王华显得越发开明。然而就在这个家庭和睦、事事顺心的时候,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了王家。
由于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加之思亲情切,王华的原配夫人、阳明的生母郑氏竟然一病不起,于这年末不幸辞世。郑氏虽出身寒微,为人却恭俭孝慈,阳明同母亲的感情很深。突然遭此厄运的打击,令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悲恸不已,几至心胆俱裂、肝腑俱焚!
好在少年阳明生性达观,总算挺过了这一关,尽管他还会时不时在深夜里思念慈母,想到从前父亲要责罚自己时母亲总是护着自己,阳明怎能不暗自垂泪?闲暇的时候,为了排遣内心的悲伤,阳明便开始以读史自娱,沉浸于故国之思中……
历史上那些建功立业的先贤,此时又迷住了阳明,“少年心事当拿云”,“若个书生万户侯”?阳明的身体也在此时进入了生长发育的快速期,青春而富于活力,所以蠢蠢欲动的他,又开始将过剩的精力放到了学习骑射上,以备将来沙场扬名。
具有开明思想的王伦、王华父子,还是比较支持孩子的,此时大明帝国危机四伏、内忧外患,潜藏着一种不可知的气运,纵然来日无法精忠报国,哪怕只是学武强身也是好的。于是他们便不惜本钱,专门聘请了一位武术师傅来教阳明刀枪、骑射的功夫。
由于阳明学习的劲头十足,以致他很快就超越同侪,变得身手不凡起来。不久,出于对古代侠客的神往,阳明又开始对类似诗仙李白《侠客行》中描述的所谓“侠客”羡慕不已: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受一些侠客传奇的影响,武艺渐精的阳明开始出没于京城的四周,行侠仗义,结交同类,也开始过起了一种半游侠的生活。
除暴安良是侠士的天然职分,既然喜欢打抱不平,那自然就少不得闯祸。在这宦官当道、贤良受窘的年月,阳明等一伙人也常被一帮嚣张的爪牙或公差追得四处躲藏。王华为此颇受了些麻烦,但又不能不对儿子的侠义精神表示赞赏。只是儒者的理想绝不是做侠客,那是墨家的理想之一,因此王华不能不对儿子加以引导。
《孟子》有云:“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阳明有感于此,也不能不有所收敛。然而,活泼好动、聪明机警的他,突然又有所顿悟:一个侠客不过只能拯救几个小民,自己应该学习西楚霸王(项羽)曾经所向往的那种“万人敌”的技艺——这便是兵法!
对兵法的初步学习,为少年阳明打开了一片新奇的天地,他突然发现,在大明帝国之内,事实上并没有几个真正懂兵法、谙韬略的帅才,这既是文武分途的必然结果,也是崇文抑武的世风所致。因此,即便有这种人,也多受压制,很难崭露头角。
豪情万丈之余,阳明于是更加用心,此起彼伏的内患尚且不说,当时大明的北部边防也并不稳固,不知何时中原可能又要生出一场大的变故,家国因此再遭浩劫。因此,阳明十分希望自己能像前朝的兵部尚书于谦那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建立一番不朽的功业,也算真正尽了自己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
于谦领导的“北京保卫战”自然令他心驰神往,所以阳明便怀着崇敬和观摩的心情,围着北京城四周实地查看了一下当年的战场。想当初,在明英宗被俘、大明上下群龙无首,而蒙古瓦剌部大军进犯的危急形势下,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力排迁都南京的众议,力主在北京城下与敌决一死战,最终奇迹般地支起了大明的新一片天空,其英风壮采、奇勋伟绩怎不令阳明膜拜!
在拜祭过于尚书的祠堂后,阳明更题下了这样一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但阳明明白,仅仅纸上谈兵是不够的,自己还需要实地去探访山川形势、地理险易,将天下蓝图都装入胸中。
就在阳明十五岁这年,他在征得父亲和祖父的同意后,带着一位仆人风风火火地出了北京城。他们先是一路去了山海关,接着又出游居庸、倒马、紫荆三关,阳明还没忘探访当地的一些有识之士,听他们讲述当年明军出关作战的辉煌事迹。此外,阳明又不断地询问关于诸夷种族及部落的详细情况,还留心听取大家对于防边、备边的各种策略。此时的他,已有经略四方之志。
之后,他又不顾家仆的再三劝阻,执意纵马出塞。
居庸关不远处已经是蒙古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当阳明大胆向此地深入时,半路上他突然发现一个蒙古少年正骑着马溜达,他顿时来了精神,准备会一会少年。结果当人家看到他飞马过来时,竟吓得仓皇而逃……
不过阳明对此还是很得意,因为这一带的汉人几乎都是谈“虏”色变。话说就在几天前,阳明还曾听到这样一件让他气愤难平的事:前一阵子,有两个蒙古骑士,驱赶着掳掠来的几百名汉族老幼和上千头牛羊,从容地渡过结冰的黄河。附近戍守的数千大明将士站在城头上观看,居然无一人敢于主动出击,生怕中了埋伏。
一个月后,当阳明回到家后,他就对着父亲和祖父感慨道:“不是蒙古人的胆子太大,而是我们汉族人的胆子太小。假如这种事情让我遇到,我一定不会便宜了他们。”
另外还有一件让阳明兴奋不已的事,就是在返京途中,他竟然梦到自己前去拜谒东汉名将马援的祭庙。
马援一生渴望建功立业,曾以“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自勉。他一生南征北战,为东汉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受封为“伏波将军”。他老当益壮,晚年还在为东汉的边境安宁出生入死,最终他真的死在了南征的途中,实现了自己“马革裹尸”的壮志。
马援诚为一代名将,为此阳明后来便为自己的做梦一事赋诗道: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想当年,自己的六世祖王纲身死增城,五世祖王彦达便缀羊革裹父尸以归。尽管祖先死得那般悲壮义烈,但少年阳明还是甘愿继承这种忠烈的家风。
为国为民,只要死得其所,纵是粉身碎骨,也当在所不惜;纵是如马援身后受谤,但公道自在人心,何惧千百代之下无人缅怀!
在道观忘归的新婚之夜
阳明自从回到京师以后,渐渐怀有一种担当天下的豪情壮志,这也是读书人的本分。
当时,阳明眼见京畿不宁,以石英、王勇为首的乱民四处流窜;又有湖广贼寇扰乱地方已逾二十载,一直未能彻底平灭。抱着为君父分忧、为苍生造福的志愿,阳明欲效法班超投笔从戎、西域建功的事迹,遂决定上书向朝廷请缨。
阳明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之后,原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自己,没想到谨慎持重的王状元立即表示反对。他认为儿子年轻识浅且羽翼未丰,为朝廷分忧之心固然难得,但不如先等几年再说。
但阳明固执己见,他将已经拟好的奏章拿给父亲过目,希望自己的赤诚可以打动父亲。王华只好以赵括“纸上谈兵”的故事告诫儿子,兵危战凶、国之大事,不可不慎,这回总算令少年轻狂的阳明有所收敛。
想那汉时,终军还不到二十的年纪,便向当时的武帝自请长缨出使南越,其志节固然可嘉,然而终究是年轻气盛了些,乃至功败垂成、命丧南疆。阳明对此也不能不有所警惕,但正如父亲所说,来日方长,报国的机遇总是有的,年轻人急不得,马援还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呢!
自从阳明暂时打消了建功立业的念头之后,他那过剩的精力只得由别处排解,而他的想法也愈加古灵精怪。就在前不久,一向重用宦官、搞得国是日非的明宪宗朱见深追随他心爱的万贵妃去了,继位的是后来有“中兴”之美誉的孝宗皇帝朱祐樘,次年改年号为“弘治”。
弘治元年(1488)的时候,阳明已经十七岁了,父亲早就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亲家是王华的同僚、好友诸养和。那还是几年前,诸养和在吏部负责主考事宜,有一天他到王家做客,当时小阳明就在一旁玩耍。诸养和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的孩子,然后便对王华说道:“王公,你的这个儿子,就给我当女婿吧!”如此美意,王华自然无不欣然从命。
弘治元年,诸养和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这时他从南昌忽然来信召阳明去成亲。王华考虑到应该早早地让儿子把心安定下来,担起家庭的责任,于是便同意了亲家翁的请求。
阳明虽然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对于男女之事并不是特别向往,然而父命难违,再加上传宗接代毕竟是大事,所以他只得带着彩礼和几个家仆乘舟南下,到南昌去迎娶自己未来的夫人。
阳明等一行人经由大运河,经长江过南京,西溯扬子江而进入鄱阳湖,再由赣江至南昌,一路也算顺畅。南昌确是一处文化圣地,且不说唐初大才子王勃的《滕王阁序》阳明已经烂熟于心,便是那一望无垠的鄱阳湖,也足以令他浮想联翩……
想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与伪汉天子陈友谅争雄天下,双方便是在鄱阳湖上进行了一场生死对决。陈氏号称六十万之众,且凭借战船高大的优势,与不过二十万众且船小仰攻的朱氏一方,在湖上展开了长达三十七天的激烈交锋(真正战斗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七八天)。最后,借助天时,朱家军以火攻制敌,终于取得了鄱阳湖大战的辉煌胜利,又在陈友谅突围时将其射杀,从而一举奠定了朱氏称雄天下的牢固根基。
这场规模空前的水战,不但决定了未来的历史走向,也在鄱阳湖底留下了那一段段见证血与火的折戟断刃。一百多年过去了,阳明寻访故地,不知道能否有些意外的发现。
诸府上下对阳明的种种逸事早已有所耳闻,他们确实想见识一下这位状元家的奇男子。而亲家翁(王华)主持翰苑,身为帝师,将来入阁拜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诸府以非同一般的礼遇迎接阳明。
一到诸府,阳明就以自己的聪明好学赢得了诸府上下人等的尊敬,大家都喜欢跟这位没有半点架子的少年公子交谈。不过阳明也没有闲着,在他岳父的官署中,多有上品的“文房四宝”,弄得他顿时有些手痒。
在王家的家谱上,就赫然写着“书圣”王羲之的大名,阳明对这位先祖自是仰慕不已,故而平素他也特别着意于书法的练习。不过他练习书法的方式与众人不同,他是观摩得多、思考得多,实际练习得反而少。
此次,自他来到诸府,众人并未见他整日临池,不多天下来,却已见其书法大进。不过由于常常技痒,阳明还是按捺不住要挥毫泼墨,官署中本来有好几大箱子的纸,结果等到阳明于次年离开时,箱子都已是空空如也!而阳明的书法技艺,更是突飞猛进,愈加令人刮目相看。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诸府上下张灯结彩,笙歌悠悠,不多日已宾客盈门,好一派喜气洋洋。
就是在新婚的当天,阳明忽而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他不太喜欢这种喧嚣、铺张的热闹,所以忙里偷闲去了当地著名的宫观铁柱宫一游。
铁柱宫又称万寿宫,是为纪念道教“许真君”许逊而建。许逊是晋朝人,生于南昌,“鸡犬升天”一词就源出于他。许真君名气很大,所以自两宋以来,铁柱宫都香火极盛。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为征讨陈友谅到了南昌,接受了南昌留守胡廷瑞等人的投降。在拜谒过孔子庙之后,朱元璋又行经铁柱宫,在此盘桓许久。最后,他才出城开宴,在滕王阁与当地诸儒赋诗为乐[4]。
阳明天生对道士、道教充满好感,这当然要从他的出生讲起,包括那一回相士当街拦住他说什么“结圣胎”的话。
那一天,阳明在观里游逛了半天,天快黑时,香客们已经散尽了,他却还意犹未尽。他一个人又来到了后殿,凭着微弱的光线,他突然看到一个神采迥乎常人的道士独坐在一张榻上,神情非常安详,阳明一下子就对他来了兴致。他唯恐打扰了人家的清修,在那里呆呆地站立了半天,总算等到那道士睁开眼睛跟他搭话。
道士点上灯,他见是一位举止文雅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又见其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挺的豪气,于是连忙给阳明让座。两个人就这样交谈起来,原来这位师父并不是铁柱宫的,而是由四川游方至此。
一经交谈,阳明便发现老师父学识渊博、谈锋机敏,不由得兴味大增。二人由琐事谈及古今,又由古今谈及养生,因为阳明马上就要过上夫妻生活了,所以他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也有意向高人请教。
这一交谈不要紧,竟然令阳明俗事皆忘,以至于连结婚大事也给抛到了脑后。诸氏合府上下都找不到阳明的踪影,眼看到了第二天早上,阳明自己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来了,待他说明了缘故,大伙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但耽误了良辰吉时毕竟不是一桩美事,阳明未尝不感到内疚。七年后,岳父死在了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任上,阳明于是在致岳父大人的祭文中致歉道:“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在当时还是受到了人们的热切祝福。洞房花烛夜过后,也就成了阳明新生活的开始。
格物引来的疾病
阳明携自己的新妇由江西动身前往浙江时,已经到了弘治二年的十二月。这个时候,祖父王伦已经先行赶回了余姚老家。
就是在途经江西上饶的时候,阳明慕名前往拜谒了当地的大儒娄谅先生。在阳明的一生中,这次拜访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
娄先生少有成圣之志,曾经游走四方,遍求名师,结果他非常失望地说道:“都是些徒有虚名的举子学罢了,不是身心学。”后来他又辗转听说江西临川的吴与弼是个圣人,遂去拜见,这一次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这位吴先生对学生也是非常挑剔的。曾经有一个状元徐某想拜吴为师,由于吴与弼瞧不上,结果竟遭拒绝。而吴与弼一见娄谅就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收他为徒。针对娄谅个性豪迈、不治细事的特点,吴老师特别告诫他:“学者须亲细务。”
娄谅自立门户以后,便与自己的弟子们自食其力,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他曾经感叹儒家经典笺注太繁,容易使人迷惑乃至误入歧途,所以自己不轻率著述。尽管如此,他一生还是著有《日录》四十卷,《三礼订讹》四十卷,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娄先生一生拒不出仕,曾表明心迹道:“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便我出仕,又能何为?”
阳明在见到娄谅后,对方便以毕生所学告知面前这位好学多思的后生道:“圣人不是天生的,‘圣人必可学而至也’!”令新婚不久、踌躇满志的阳明大受鼓舞。
阳明来拜见的当日,娄谅已快七十岁了,而就在第二年,他便辞世了。娄老先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宁王朱宸濠,颇有贤声,常劝宁王不要反叛朝廷,可惜宁王不听。宁王叛乱失败后,娄氏女自杀。参与平叛的阳明因感念娄老先生当初对自己的点拨,于是将他的女儿礼葬。
阳明夫妇从江西回到家乡以后,见到了早已对孙子翘首以盼的祖父母,全家欢喜非常。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王伦由于年事已高,加之前些日子路途颠簸,结果一病不起,遂很快驾鹤西去。
阳明与祖父感情极好,这一次家庭变故,对他的精神打击也不小。为了慰藉自己的身心,他自然又记起了之前娄先生的那句“圣人必可学而至也”,于是开始认真钻研起宋儒的格物之学。
朱熹(1130——1200)在当时被认为是一位集大成的儒家先贤,也是思想界长期无可动摇的权威,地位仅在孔、孟之下,被官方尊崇为“朱子”。但是由于当时科举考试的内容非常狭隘,主要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主,一般人对于朱熹的学说也很难窥其全豹。为了能透彻地理解朱子学说的大旨,阳明于是竭力搜求朱熹及其“考亭学派”的所有著作进行系统研读。
有一天,阳明读到朱子著作中有“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一句,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想到做格物的功夫。
祖父竹轩先生由于生性爱竹,所以他老人家便在家里种了很多竹子。竹是有灵性的,于是阳明便默对着竹子认真地“格”了起来。一连几天,他都静坐在一张蒲团上,只是对着竹子沉思默想,别人叫他,他也懒得搭理。阳明明白,圣贤之理就在其中,自己一定要将它“格”出来才罢!
可是还没等阳明有所顿悟,他就先病倒了,这忽而又令他产生了自我怀疑。于是阳明又想到,这样枯坐沉思绝不会让圣贤显灵,又无法让真知呈现,而且自己大概也是没有那个天分的,不如就放弃这做“圣贤”的痴梦吧!
然而等到阳明病愈后,他又忽而注意到,朱子早年曾出入佛老,其学问深受佛家华严宗的影响,而自己尚没有这方面的学问积淀,所以此事还急不来。况且圣人之教也不是白白参悟的,关键还是要能行才可以!
这第一步,应该就是要规范自己的言谈举止,不宜再流于自我放纵。
渐渐地,阳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好兵事了。而在经受了挫折之后,他追求圣贤的心思也暂时有些淡漠了。这个时候,他有了一个新的爱好,这就是辞章。
对于诗文方面的造诣,阳明还是比较自信的,他“自委圣贤有分”,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块材料,于是便四处结交诗友,开始随世就辞章之学,也许这是出于一个人对于文学的天生爱好吧。
由于丧父的缘故,王华此时已回到家乡守制,期限为二十七个月,这样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督促子弟们的学业。王华将自己的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和妹夫等四人还有阳明,都召集到一处,与他们一起讲析经义,并为将要到来的浙江省乡试做准备。
这样,阳明的精力又不得不暂时转移到圣贤之书上,又不能不对此有所动心。正如朱子所谓“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于是阳明白天就随着大家一起修习课业,晚上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每每读至夜半。
那四个跟阳明年纪差不多的长辈眼见侄子文字日进,自愧不如。后来更听闻侄子一心求取圣贤之学,便感叹道:“这小子已游心于举业外矣,我辈这等庸人不及也!”
阳明一向待人平和,但是爱开玩笑,喜戏善谑。他一直铭记着娄先生的教诲,不得不对自己的一言一行痛加反省。忽有一天,阳明竟开始端坐沉默起来,变得不苟言笑,已然判若两人。
叔叔们不知侄子在搞什么名堂,更不敢相信侄子会就此彻底改变自己。对于叔叔们的置疑,阳明正色道:“我过去放逸太甚,如今知道错了,就请叔叔们监督我吧!”
自此以后,阳明基本上做到了“一本正经”,而叔叔们也日渐敛容,不得不变得跟侄子一般严肃了。
这里再补充介绍一下朱熹及理学的问题。在当时,理学尤其是朱子的学说已经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
完成于淳熙四年(1177)的《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一生的主要学术成果之一,也是他自己非常看重的,经过了反复修改。《四书章句集注》在朱熹的思想之路上,是划分其前、后半生的一块理学巨碑,它意味着朱熹既批判佛学思想,又吸取其思辨精华的排佛体系的建立,更标志着宋代儒学由古典经学向理学转变的思辨化的最终完成。
《四书章句集注》先是经朱熹的门人大肆鼓吹而广为流传,后来又为元朝官方钦定为科举考试的读本,因而取得了正统地位。永乐十二年(1414),明廷又发布“上谕”,提出要编撰《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和《性理大全》。后经过十个月的努力,三书编撰完成。
《五经大全》经注的主要依据便是朱学,其中有的是朱熹本人的著作,有的是朱熹弟子的著作,还有的则是朱熹所推崇的理学家的著作。《四书大全》则可谓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翻版和扩大。《性理大全》也不例外,其中所收的“先儒”著作,除两篇外,其余的不是朱熹所作,便是朱熹所注。
三部大全正式确立了朱学的官方权威地位,明朝的学子学的是大全,考的也是大全。
科场失意的风流雅士
弘治五年(1492),是乡试之期。明朝的科举每三年举行一届,其中分为乡试、会试、殿试等。
在每一届,全国录取举人一千至一千五百名,录取进士三百人左右。由于乡试在秋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中了乡试成了举人就等于有了“功名”,即有了做官的初步资格。
就在二十一岁的阳明参加乡试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两个巨人,各衣绯绿,东西分立,对阳明道:“三人好做事!”说完,就消失不见了。阳明一直清楚地记得这个梦,直到他的晚年还念念不忘。
当时阳明与孙燧、胡世宁三个人都中了这一次科举。二十七年后,宁王举兵反叛,正是胡世宁首揭其阴谋,孙燧则在这场变乱中捐躯,而阳明更是镇压叛乱的首功之人。至此,他才略有所悟:三人一齐平叛,原来那梦验在今日!
阳明的叔叔们则都落了第,不过在次年京师所举行的会试中,阳明也首战失利。当时王华守制已满,他回到了京师,已经由翰林院修撰迁为右春坊右谕德。这是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一般无实职,却往往可以兼任皇帝的侍读、侍讲,可谓清贵。
为了向阳明表示慰问,王华的很多同僚便相约来到了王家,其中就包括当时的诗坛领袖、“茶陵派”的开山李东阳,同时他也是一位知名的古文家和书法家。
李东阳从小跟随做官的父亲住在京城,在他四岁的时候,居然就能写大字,作径尺书。当时的景泰帝朱祁钰闻听此事后,便把小李召入宫中亲自面试,结果皇帝对他非常满意,乃至将小李抱置膝上,并赐果钞,可谓恩宠非常。
李东阳也是未来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时为礼部侍郎。在弘治后期,他有幸成为大学士,与刘健、谢迁形成了密切配合的内阁权力三角。有明贤宰辅,自明朝初期的“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外,前有彭时、商辂,后称刘、谢、李,他们都可谓是以儒家正道侍奉君主的贤相了!
孝宗皇帝对三大臣的意见颇多采纳,并常召入宫中议事,常呼先生而不名。“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一时传为美谈。
李东阳早已听闻阳明之才名,于是他笑着说道:“伯安,你此科落第,是你才气未舒所致!下科你必当同你父亲一样,中个状元!”
“谢西涯先生吉言,小子敢不努力!”西涯是李东阳的别号。
“伯安,那你就现场做个来科的状元赋吧,扬一扬你的志气!”于是众人跟着起哄道。
此时的阳明,心里确实有些为落第不平,他眼见这班人中既有今科的会试考官,又必有下科的考官,今日正是自己施展才华让诸公刮目相看的时候。他一时来了兴致,于是欣然从命。
但见阳明展纸提笔,逸兴遄飞,一挥而就,不出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数百言的《状元赋》就写好了。待李东阳等人接过来看了一下,乃由衷叹道:“天才!天才!”
阳明才学深厚,写赋他确实拿手,李东阳并非是恭维他。不过,当这群人一出王家,他们就议论开了:“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若他果取上第,那我辈就都不在他眼中了!”
原来是阳明不知谦虚、锋芒直露的表现令他们产生了不快,事后阳明也颇为自己的狂傲而悔疚。想那国初时,大才子解缙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有见于他为官器量不足,洪武二十四年(1391),太祖皇帝遂召解缙父亲进京,对他直言道:“大器晚成,今天你把儿子领回家,让他在家修行十年,将来再大用不晚!”
难道这也将成为自己的命运吗?更有,解大才子好臧否人物,无所顾忌,乃至廷臣多害其宠,令他在成祖朱棣面前站不稳脚。后他又参与储位之争,为汉王朱高煦所诬陷,终于招来杀身之祸。
阳明的功名欲本来就不强,这一落第更让他消减了很多。闲暇、无聊之余,他便重操旧业,又开始了对辞章的爱好。
京城是个不能让人安心的地方,于是王华便命儿子回家乡安顿,以待来科再举。而阳明也不喜欢京城里那种文人士绅的习气及浮华氛围,自然乐得从命。
回到余姚不久,在阳明的倡议下,一帮风流雅士在龙泉山寺中结成了一个诗社。诗社不拘年龄,只要有些才华,想参加的都可以进来。这些人过的基本上是一种名士派的生活,他们的主要活动无非是切磋文艺、以文会友,诸如吟诗联句、相互品评、比较书法、对弈下棋等,乃至游山玩水、陶冶性情。
这个诗社的规模不大,多时也不过二三十人,皆是余姚本地人。其中有一位老诗友名叫魏瀚,他曾是阳明祖父竹轩先生的诗友,曾任正二品的布政使,如今已致仕在家。王伦在世时,魏瀚常陪着他老人家在乡间散步。魏瀚的儿子魏朝端与阳明一起中举人,成了关系很近的“同年”,所以两家的来往非常密切。
魏瀚性格开朗,热心助人,也没什么架子,平时以雄才自放,倒与阳明的性情很是投合,如今他又成了阳明的忘年之交。阳明与魏瀚二人常相携登龙山对弈联句,每次阳明若先得佳句,老魏便谢曰:“老夫当退数舍。”
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诗社中那种优哉游哉的生活,真是让他乐以忘忧,他后来赋诗《忆龙泉山》回忆道:
我爱龙泉寺,寺僧颇疏野。
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
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
此时,与辞章比较起来,似乎早年破虏玉关的壮志也成小事一桩了,他好不庆幸自己能保有这般风雅、惬意的文士生活,而没有轻易投笔从戎。
又作《雪斋闲卧》一首道:
梦回双阙曙光浮,懒卧茅斋且自由。
巷僻料应无客到,景多唯拟作诗酬。
千岩积素供开卷,叠嶂回溪好放舟。
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
三年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弘治九年(1496),阳明再次参加会试,结果又落榜了。
“上次有人说你目中无人,肯定是这些当道者忌才,从中作梗!”他的一位朋友为他抱不平道。
“科场失意固为人生常态,来科卷土重来,胜负亦未可知!”阳明虽嘴上这样说,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一向独行特立,为世所难容也在情理之中。
同行的一位举子,也是两科未中,灰心丧气之余,顿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愁闷之际,本来想找同病相怜的阳明互相发泄一下,可是他见到的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面目。那人不解地问:“伯安兄,我辈皆以下第为忧、为耻,何以你却如此超然物外呢?”
阳明于是笑道:“世人以不得第为耻,我则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其实也真没什么,父亲王华也是三十多岁才中状元的,何况当时五十岁的老童生也不乏其人。
在回乡途中,阳明沿着运河来到山东任城,这里地近孔孟之乡,距离“三孔”名胜所在的曲阜已经不足百里。此处也有一大名胜曰“太白楼”,是当年“诗仙”李白客游饮酒之处,它临河而立,颇为气派。阳明此前已多次往返此地,却都无暇登临此楼,此次下第闲来无事,正好顺便登楼览胜以舒展一下心情。
后来,他便留下了洋洋六百余言的《太白楼赋》:
岁丙辰之孟冬兮,泛扁舟余南征。凌济川之惊涛兮,览层构乎任城。曰太白之故居兮,俨高风之犹在。蔡侯导余以从陟兮,将放观乎四海。木萧萧而乱下兮,江浩浩而无穷。鲸敖敖而涌海兮,鹏翼翼而承风。月生辉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长烟乎天姥兮,渺匡庐之云松。慨昔人之安在兮,吾将上下求索而不可。蹇余虽非白之俦兮,遇季真之知我。羌后人之视今兮,又乌知其不果?吁嗟太白公奚为其居此兮?余奚为其复来?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载之一哀!
……
卒曰:峄山青兮河流泻,风飕飕兮澹平野。凭高楼兮不见,舟楫纷兮楼之下。舟之人兮俨服,亦有庶几夫之踪者!
此赋并没有太多的哀音,可见落第确实并未给阳明的内心造成太大的阴影。不过,他对狂傲不羁、任侠放纵、一事无成的李太白其实也没多大的兴趣,他倒更中意于不乏真才实学却命途坎坷的苏东坡。
八年后的一天,阳明路经徐州,苏东坡当年曾在此地修建过一座“黄楼”。此时黄楼虽早已灰飞烟灭,但阳明还是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篇想象力丰富的《黄楼夜涛赋》————
朱君朝章将复黄楼,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5]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将与子听黄楼之夜涛乎?”觉则梦也。感子瞻之事,作《黄楼夜涛赋》。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沨沨,汹汹瀜瀜,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曰:“噫嘻异哉!是何声之壮且悲也?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为涛声也。夫风水之遭于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而其谁倡之乎?其谁和之乎?其谁听之乎?当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间也。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澎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箎,作止疾徐,钟磬祝敔,奏文以始,乱武以居,呶者嗃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客曰:“子瞻之言过矣。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子瞻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濛兮,夫孰知其所极兮。”
弘治甲子七月,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
此赋模仿《赤壁赋》之笔法、旨趣,气象绝俗,只此一赋,便足以使阳明傲视于当时文坛!
然而作诗虽好,但久了也让阳明内心备感空虚,男儿立世,总不能仅以诗文了此一生吧。
沉溺佛老欲入山修行
对于做圣贤的念头,一向心气颇高的阳明总是不愿彻底放下,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径,以致无所进益。
想找众位诗友们一起讨论,可知音难觅;又四处求师问友,结果同样非常失望,只得尽尝独学无友、孤陋寡闻的苦寂滋味了。当然,这普天之下享有盛誉的名师也不是没有,但千里寻师,阳明觉得自己暂时还没到那一步。目前还是自己先探求一番经典中的微旨要紧,否则便是寻到了名师,人家也未必肯收自己做弟子。
有一天,阳明偶然读到朱子的《上(宋)光宗皇帝疏》,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阳明似有所悟,顿感心头一亮!这个奏疏自己以前也是读过的,却无动于衷。
为此,朱熹在其著作中还有针对这一问题的专门解释:“程(颐)先生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最精要。方无事时,敬以自持,凡心不可放入无何有之乡,须是收敛在此。及应事时,敬于应事;读书时,敬于读书。便自然该贯动静,心无不在。今学者说书多是捻合来说,却不详密活熟。此病不是说书上病,乃是心上病。盖心不专静纯一,故思虑不精。须养得虚明专静,使道理从里面流出方好。”
如今,阳明回想十年前娄谅先生所言,大约正是这个道理——先时,自己探讨虽博却没有居敬持志、循序渐进,乃觉为圣无门,可如今门径却不期然,竟让自己给找到了!
欢欣鼓舞之余,阳明于是暂时抛下了辞章诗赋,拒绝了诗友们的热情相邀,又兴味浓厚地钻研起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学了。
但是没过多久,阳明忽而又感到迷惑了:虽然自己一直确实在循序渐进地认真读书,但那事物的“理”与自己的“心”却总是相互龃龉,按“理”该这样做,可“心”偏又要那样想。弄到头,物理归物理,我心归我心,总还是判若两途啊。
比如对待一位自己不喜欢的人,按“理”说应该秉持忠恕之道,乃至以德报怨[6];可是按照自己的“心”,还是不如对这个人避而远之为好,乃至对他薄施惩戒。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或朋友,按“心”总是想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平素其实并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爱戏谑的个性。但按“理”,又要正心,又要诚意。
阳明越是心急于调和这天理与人心,反而越是感到毫无头绪,愈觉圣贤自有天命,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
由于心中郁结了太多的愁闷和烦躁,结果阳明竟为此大病了一场。
想法可以随时改变,但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个性却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在阳明看来,要做就应该做最好的,做一世“人极”,文章艺能究竟是小道,既成不了儒家的圣贤,那么索性就一生做个不问世事的得道高人,也是退而求其次的目标。
弘治十一年(1498),阳明又结识了一个名叫尹继先的道士。尹继先是陕西临洮府人,弘治年间他一度到南方游历,仙踪所到之处引起众人注目。他自言自己生于南宋初年,虽然已三百余岁,可依然鹤发童颜、神采焕发,还到处替人排忧解难,俨然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阳明本来是不大相信这种道听途说的逸闻的,但是无独有偶,元末明初的著名道士张三丰,似乎的确是活了两百余岁。传说张三丰身姿魁伟,大耳圆目,须髯如戟,无论寒暑,只一衲一蓑。他一餐能食升斗,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且事能前知。其行踪不定,还曾死而复活……
类似的记载颇多,不由阳明不起一些向往之心、猎奇之意。因此,有一回,当阳明听说尹继先到了南京后,便慕名专程前往拜谒。尹继先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聪明过人的阳明,结果带着他同吃同住了上百天。出于器重之意,尹继先又特意向阳明传授了一些养生之术。
阳明照着尹道长所授秘法进行修炼,不多日,果然觉得耳聪目明,比之先前被宋儒的学说弄得那般头晕目眩,真如天上地下一般,冲动之下,阳明顿生出世之心!
“道长,我曾经误入歧途,到今日才晓得道之所在,请您收我为徒吧!”尹继先看着虔诚的阳明,只是含笑不语。阳明以为他在考验自己,于是又跟着道长生活了十余日,并将自己的仆人打发回了老家。
不过,那种清苦的修行生活,确实让阳明这个世家子弟有些吃不消,很快他就有些精神不振,身体也跟着出现了一些不适。这时候,尹继先终于开口说话了:“伯安哪,你虽聪明绝顶,但身为贵介公子,天生筋骨脆弱,是没法学我这等皮糙肉厚之徒的……”
“道长,我这才不过刚刚开始嘛,慢慢习惯也许就好了。”阳明还不死心。
“呵呵,我之所以能够入道,全因这吃苦耐劳,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皆能视作无物,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若要强求,反送了性命岂不可惜?你好自为之吧……”
“道长放心,我王守仁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随您入山学道,就是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况且,我家兄弟也非我一人,纵须尽孝,也不打紧的,求道长成全!”
“呵呵,我虽粗野山人,浅陋无识,但也知你来日必定前途无量!我纵不与世事,又怎么忍心毁了你这达官显宦、兼济天下的好苗子……”尹继先道。
“守仁愚下之辈,愧何以当!”
“你求圣心切,故而急火攻心!你今日又转而求道,终是一时的迷乱……不过,你虽然没有长生的缘分,却能够以勋业显于当世,也并非平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尹继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暂时打消了阳明入山求道的念头。
阳明事后回想尹道长的话,既怅然,又振奋,尽管没能遂愿,可到底又多了一层对道士的敬重与向往之心。自此以后,阳明对于佛老之书读得更勤了,而他也终于了悟何以朱子早年曾沉浸佛典了——那是对现实中的自己的一种失望!
不过,后来阳明又有新的洞见:朱子早年曾师事胡原仲等武夷三先生,三先生皆是好佛老的,故而又将这浓重的佛老之气传染给了朱子,以至于令他出入佛老十余载。
原来,自五代北宋以降,古典经学衰微,便为佛老之兴盛创造了条件。其后高僧辈出,佛老之教遂愈加精致化,因此愈加对于士大夫们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7]。后来,中原沉沦于异族统治之下,身为南宋士大夫的武夷三先生等新一代理学家,既不肯寂寞自弃,又想超世解脱,精神出入于佛老在所难免。
更有,绍兴十八年(1148),身为举子的朱子参加礼部组织的会试,在答题过程中,朱子援佛入儒,结果他的试卷竟赢得了那些佞佛好老的考官的青睐而得高中。此事又成为朱子师事僧人道谦的直接契机,乃至他初入仕途时居然带着一身的禅气。
后来朱子虽迷途知返回归儒家正统,但在修治身心方面,却着实于佛老处获益良多,终于成为一代集大成的理学宗师。
注释
[1]参见冯梦龙《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2]事见《王阳明全集·海日先生行状》。
[3]见黄绾《阳明先生行状》。
[4]参见《明太祖实录》。
[5]彭城是徐州的旧称,这里曾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
[6]语出《礼记》,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
[7]现代著名学者陈寅恪就非常重视佛学对于中土思想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