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说
屈原以后,华夏诗坛上楚声独领风骚。这时虽然作品不多,但这少量的诗却全是楚歌楚调,北方则一直沉寂无声。及至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统一全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他以为功高盖世,前无古人,并妄想秦国的统治万世不绝,因此自称始皇帝。为巩固其统治,实行了空前未有的暴政,推行严刑酷法。他企图控制思想,大力推行文化专制政策,“燔灭文章,以愚黔首”,采纳李斯的意见,实施了骇人听闻的焚书坑儒暴行,焚灭书籍,摧残文人士子。凡民间所藏《诗》《书》及“百家语”,一律强行收缴焚烧,还禁止谈论“诗”、“书”,有违禁谈论者,一概处以死刑。此外,还一举坑杀儒生(并非全是儒家,而是泛指读书人,其中多数为方士)460馀人,而且坑儒也并非一次。这些在中国历史上,造成了旷古未有的文化浩劫,开启了后世不断出现的文字狱。秦始皇死后,二世胡亥继位,也继承了乃父的暴政,残暴无比,奢侈无限,以致税赋无度,劳役不止,阶级矛盾迅速尖锐化,终于引来了一场农民起义,六国的残馀贵族也乘机而动,秦王朝迅速崩溃。秦王朝从建立到灭亡,为时不过15年。在这种情况下,秦代在学术与文学上,一片荒芜,诗坛上更是寸草不生(在晋人杨泉的《物理论》中记载了一首秦时歌谣:“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骨支拄?”实际上这四句是把建安时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四句加以改造而成。在陈琳诗中,前两句与此相同,后两句为七言:“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再说,在秦代也不可能出现这样整齐的五言四句的诗)。但秦始皇统一文字,对以后的文化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使中华文化不再支离破碎。秦朝的一统,给文学灌注了大一统的宏伟气概,具备了伟大的气魄。
经过长达5年的楚汉之争,公元前206年,刘邦终于依靠张良等人的计谋与韩信等人的军事力量,打败了强有力的对手项羽,重新统一了中国,建立了汉王朝。
幸好秦代是个短命的王朝,中国文化虽然经受了一场大劫难,但还不至于灭绝。西汉王朝建立后,汲取秦王朝短期覆灭的教训,放松了对广大人民的压迫,减轻了剥削,因此社会出现了安定的局面,生产有了发展。在刑法和文化控制方面,采取了较为简约宽松的政策,废除了秦代的“挟书律”,还“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并且废除了所谓“诽谤妖言之罪”,允许各家学说流行,因此社会思想比较活跃,各种哲学观点得以自由表达,从而促进了学术文化的发展。不过汉初崇尚黄老思想,主张“清静无为”、“与民休息”,减少国家对社会生活的干涉与骚扰,以利于发展生产。至于在文化方面,一则由于秦始皇的残暴摧毁,元气大丧,一时恢复不过来;二则在西汉王朝的领导层中,除张良等少数人外,或为武人,或为小吏出身,并没有认识到发展文化的重要性,而刘邦又“不好儒”,还常常轻慢甚至侮辱儒士;三则经过秦代的暴政,随后又是一场战乱,对生产破坏很大,汉初的工作重心是恢复和发展生产,无暇顾及文化。
经过了近30年的休养生息,生产发展了,人民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据《汉书·食货志》记载:“孝惠、高后之间,衣食滋殖。”到文、景时代,减轻劳役、赋税,促进了农业生产发展,也活跃了工商业,社会经济大为发展,社会安定,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出现了所谓“文景之治”。文学创作随之也逐渐复苏。汉初统治集团中的主要成员大多数来自楚地,对楚文化有着本能的依恋,“高祖乐楚声”,楚文化因此得以蔓延。在文学创作上,继承楚辞的馀绪,逐渐发展成汉赋。文、景之世,汉赋已崭露头角。到汉武帝即位后,西汉王朝已经过了六七十年的发展,经济力量已相当雄厚,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为巩固统治,加强了对社会思想文化的控制,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从此结束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思想定于一尊,纳入了儒学的轨道。事实上,董仲舒倡导的儒学已截然不同于先秦的孔、孟儒学,只是吸收了其中若干对统治者有用的成分,又糅合阴阳家和法家的思想,形成了一种新的儒学。此种新儒学就其实质而言,实为伪儒学。董氏儒学是融政治、宗教、伦理、刑法为一体的实用之学,目的在于维护皇权的绝对性,巩固封建统治政权。从此,不仅人们的世界观、政治思想等方面被牢牢地纳入新儒学的轨道上,不能有丝毫的偏离,而且成为一种礼仪成规,注射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的每一个细节之中,紧紧钳制着人们的思想,禁锢人们的自然人性。同时,在两汉,文学尚无独立地位,而是附庸于经学。今文经学的烦琐与迷信完完全全制约着文学,大大阻碍了文学的发展,以至两汉在建安前没能产生较出色的诗人。
武帝好辞赋,围绕在他身边的一批“言语侍从之臣”也经常献纳新作,因此这时辞赋有了很大发展,盛极一时,出现了最大的辞赋家司马相如。但是诗歌创作却毫无起色,一些宫廷文人的诗作,没有什么文学价值。赋虽然脱胎于楚辞,但到武帝时大赋已是面目全非了。正如龙生九子,虽然赑也是龙的儿子,却长成了龟的形状。由楚辞演化成赋,正是一种赑现象。武帝以后,西汉王朝盛极而衰。后来虽有宣帝中兴而且亦好辞赋,因而辞赋又兴盛一时,然而此时的辞赋只是帝王与贵族的娱乐品,并无多少文学价值。西汉末年,扬雄是最大的辞赋家,起初他模拟司马相如,使汉赋走上模拟的道路。后来他因仕途失意,淡化了从政意识,希望成为立德兼立言的圣人,否定辞赋,认为这是“雕虫小技”,遂不再作赋,转而仿《论语》、《周易》而作《法言》、《太玄》。但刻意仿古,未免失之古奥,令人难以首肯,很快被人遗忘。而且模仿的东西,即使模仿得十分相像,也是复制品,毫无价值。
西汉覆灭后,刘秀利用农民起义军,依靠豪强势力,建立了东汉王朝。光武帝、明帝、章帝三代历经半个多世纪,保持兴旺势头。但东汉王朝一建立,光武帝即提倡今文经学,深信谶纬,使在西汉已经阴阳五行化的今文经学,加速朝烦琐而迷信的方向迈进。以谶纬之学为主的今文经学,成为东汉统治思想的主体,在思想上和文化上,强化纲常伦理的封建道德,正常的人性受到压抑,扼杀了自由的学术空气与文学精神。因此,虽然当时出现了经济上的兴旺,却不能带动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上的兴旺。和帝以后,东汉中叶,连续出现了几个幼年登基的皇帝,造成权力真空。同时,当时官学和私学都很发达,士人集团壮大,皇权与士人集团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出现了外戚、宦官与士人集团的激烈斗争,使国家机器濒于瘫痪,社会极其黑暗,终于导致了黄巾起义,整个王朝土崩瓦解,维护统治的新儒学也动摇了。今文经学衰落,古文经学抬头,人们的观念有所改变,对思想的钳制终于松动了,从而迎来了建安时期的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文人创作诗的高潮。
汉代自武帝以后,一直是新儒学占统治地位,紧紧钳制着人们的思想,压抑着人性。辞赋家大多数为御用文人,其身份与倡优等同,人性被扭曲成了奴性,没有自由意志,缺乏个性,创作辞赋只是为了取悦统治者。而且,他们整天围着帝王与贵族转,生活狭隘,因此他们的作品既无充实的思想性,也无高度的艺术性与审美价值。两汉所以出现不了大诗人,根本原因也就在于此。东汉末年,社会的巨大变动导致了社会思想的变化,被禁绝了的战国时的各家思想纷纷抬头,思想界呈现了一种自由解放的趋势,一批庶族士人崛起,登上了文坛,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歌。由于当时的作家摆脱了董氏儒学的禁锢,心胸和眼界较为开阔,能够不受拘束地进行创作,独具个性,显示出两汉以来少有的生气。当时社会动乱,民生疾苦,因此诗中反映出了忧国忧民的心绪,显得慷慨悲凉。与表达这种情绪相一致,在语言上则刚健俊爽,构成为后世称道的“建安风骨”。
建安时期所以出现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次文人创作的高潮,除了儒家思想大一统的局面消失,士人思想上的枷锁被打破外,还在于文学的意义被肯定,文士的地位也相应有了提高。自西汉以来,散文与辞赋有了很大发展,逐渐自成体系,经学已经包容不了。在东汉出现了“文章”这个概念,以区别于经学,贾谊、司马迁、司马相如等被称为文章家,以致后世有“文章西汉两司马”之说。《后汉书》在《儒林传》之外,特立《文苑传》,把文章家与经学家分了开来,文章与文章家至此有了独立的地位,不再是经学与经学家的附庸。文学在观念上有了很大改变,地位大大提高,不再是扬雄所说的“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而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的地位提高了,也就激发了士人的写作热情。
从东汉末到隋代统一,其中历经魏晋南北朝,约400年的时间,除西晋初年有过二三十年的短期统一外,我国社会长期处于分裂和动荡不安的局面。400年来,先是三国鼎立,其后有西晋二三十年的短暂统一,接着又出现了连年混战,引来了“五胡乱华”,导致晋室南渡,出现了南北大分裂,形成了南北朝,直到公元589年,隋灭陈统一全国。这是中国历史上分裂时间最长的时期。同时,政权频繁更迭,南北朝时期,除东晋和北魏存在时间超过100年外,其中南朝的齐,北朝的西魏、北齐、北周,都只有20馀年,北朝的东魏更是只有17年。其间,外部南北对立,内部祸乱不断,动乱不安,充满杀气。不仅普通百姓蒙受巨大的灾难,许多上层人士也难免杀身之祸,一批著名文士也不断被杀害。民族矛盾也比较突出,北朝统治者为少数民族首领,在统治区内对汉族民众进行残酷压迫。当时在政治生活中,还存在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那就是士族门阀制度的存在。士族,又称世族,高门大族,与之相对立的是庶族、寒门。他们之间的根本对立,不在于官职大小与财产多少,而是基于宗族的血统。门阀制度初步形成于汉代,经过汉末大乱,豪门大族不断得到发展,成为具有很强独立性的社会力量,他们有自己的庄园、私人武装,大量农民依附于他们,任何统治者对其都不敢忽视,甚至不得不依赖他们。曹丕代汉以后,更是采用“九品官人法”制度,也称“九品中正”。所谓“九品”,就是把士人分为九个等级,最高为上上,最低为下下,由朝廷依次录用。品第人物的标准主要不是根据德或才,而是根据门第的高下。曹丕这样做的目的,是企图用承认士族拥有政治上的特权来换取豪门支持。但在实际用人上,他仍然沿用曹操的“不计门第”、“唯才是举”的原则。然而到曹芳时,司马懿专权,任用世族豪门,以“家世”为选用标准,从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九品中正制成为豪门世族操纵政权的工具,形成士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即使改朝换代,政权更迭,也毫不影响他们的政治权力。显然这是极不合理的,一个人一生下来根据他的家族出身就确定了他的品第,出身豪门世族,不用努力,也可稳居高品第;出身寒门庶族,再努力也只能屈居低品第。直到隋代,隋文帝取消世族制,改为科举制,才改变了这种不合理制度。
尽管如此,当时也并不是漆黑一片,相反还有不少亮点。首先,局部地区,特别是江南,不断出现短暂的统一与安定,因此,以农业和小规模手工业生产为主的自然经济仍在不断发展。其次,随着晋室南迁,大量人才流向江南,南方得到了很好开发,建成了较为发达的经济、文化;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从黄河流域逐渐转移到了长江流域。再次,北方的各个少数民族,逐渐汉化,与中原原有的汉族融合为一体;少数民族原有的文化经融合后,大大丰富了汉族文化。最后,由于中央的权力削弱,不存在绝对的思想控制,儒家的一统思想被打破,老庄哲学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同时以老庄学说结合儒家经义而产生了玄学;还有佛教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土,当时一直没有多少社会影响,但到了东晋迅猛发展起来,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因此总体来说,当时的思想非常活跃,也比较自由,为文学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由于道教、佛教兴盛,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有不少人虔诚膜拜,不少统治者还大力提倡,不遗馀力,兴建寺庙,雕刻神佛像,因此,雕塑、绘画、音乐、舞蹈乃至园林建筑等都有很大发展,对文学产生了不小影响。受梵文的启示,沈约把古已有之的汉语字音分别声调,归纳为四声,著《四声谱》,又创“四声八病”说,诗中讲究声律、对仗,为中国古代格律诗的创立打下基础。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后,大大提高了文学的社会地位,后来陆机在《文赋》中对各种文体的特点进行了细致区分,对文学的某些特性做了更全面的概括,还对文学创作过程的思想特点进行了探讨。从此,文学观念已相当明确,文学创作也由不自觉变成了自觉。这样,必然会迎来一个文人创作的高潮。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长期统一的强大的汉朝没能出现较为有成就的诗人,而在长期分裂动乱的魏晋南北朝反而诗人辈出。
秦汉魏晋南北朝,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是一个特殊时代,中间走过不少弯路,出过不少偏差,但始终在探索前进,披荆斩棘,奋勇向前,为诗歌发展开辟出新的道路,开拓了新的领域。诗歌创作从此由不自觉转向自觉,思想上由束缚变为解放,成为自由创作的时代,创作出了丰富多彩的作品,收获巨大,成就卓著,为唐诗的繁荣,开辟了广阔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