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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洗尽六朝脂粉

中国诗歌发展史(套装3册) 作者:张国伟


第三章 洗尽六朝脂粉

唐诗的演进开始是从形式和内容分头进行的,等到二者汇合时,盛唐之音也就此产生了。上一节主要说形式上的变化,也就是律诗的成熟与定型。这一节主要是说在内容上如何摆脱南朝宫体诗的影响,确立了真正的唐代风格。

把宫体诗说成是“低级趣味的艳情诗”,这似乎过分了一些。宫体诗虽不能说是淫词滥调,但过于纤弱柔艳,格调不高,缺乏风骨,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唐代社会,不免有些格格不入,需要改革,这已是当时的一种社会趋势。但这改革不可能一夜之间面目全非,诗风改变需要一个过渡,需要有一个过程。完成这使命的是卢、骆、刘、张,闻一多先生称之为“另一组四杰”,闻一多先生说他们“是宫体诗的改造者”,“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馀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体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四杰》)。

一、卢照邻

卢照邻(约630—680后),字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曾任邓王府典签,这虽然只是相当于文书一类小官,但邓王府藏书丰富,正合他的心意,他博览群书,学识日渐广博,加上他本来很有才华,深得邓王赏识。高宗麟德二年(665),邓王病死,他便离开了王府。后任新都(今四川新都)县尉,不幸患“风疾”,多方医治无效,辞官,住在太白山中,因误服丹药中毒,手足残废。后迁居阳翟具茨山(在今河南禹州),终因贫病交迫,自沉颍水而死。现存诗90馀首,其中以《长安古意》最为著名: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翼,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二、骆宾王

骆宾王(约638—?),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7岁时随口吟成《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被誉为神童。初任道王府属,后随薛仁贵等出征边塞,此后游宦蜀中多年。曾任武功主簿,调任长安主簿。仪凤三年(678),入朝任侍御史,多次上疏讽谏武则天,被弹劾下狱,在狱中写《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首诗咏物言志,蕴藉含蓄,寄托深远,为人赞赏。出狱后,贬为临海县丞。徐敬业起兵时,他奔赴扬州,参加徐的幕府,并写下了著名的《讨武曌檄》,一时传诵,连武则天都赞赏其文采,慨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徐敬业兵败后,他不知所终。有清代陈熙晋的《骆临海集笺注》十卷传世。他的小诗中最为人传诵的是《于易水送人》:“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寥寥20字,十分传神,荆轲的慷慨悲壮,英气勃勃,千古犹存。此诗气骨健劲,音调雄浑,截然不同于当时那些绮靡纤丽之作。但骆宾王的代表作应该是《帝京篇》,被人誉为“绝唱”: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把上官仪等人写的“没有筋骨”的辞藻华丽的诗,比喻成“细弱的虫吟”,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当然也包括骆宾王的《帝京篇》)的出现,是“在窒息的阴霾中……忽然一声霹雳,接着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闻一多先生认为“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须以赋为诗”(《四杰》),还说这是“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是以毒攻毒”,“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馀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虽然闻一多先生称卢、骆的两篇诗为“更有力的宫体诗”,其实这与传统的旧式的宫体诗有着本质上的差别,旧式宫体诗写的宫廷生活,是站在欣赏的角度,多赞美之词;卢、骆的歌行体写的是帝京长安的市井生活,虽然对长安建筑的宏伟、社会的繁荣尽情刻画,但对贵族的骄奢淫逸生活写得淋漓尽致,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寓意讽刺。旧式宫体诗矫揉造作,堆砌辞藻,缺乏真实感情;卢、骆的诗富有真情实感,能激动人心。旧式宫体诗规模小,力量弱,柔弱无力,没有筋骨;卢、骆的诗规模宏大,极有气势,具有雷霆万钧之力。因此,闻一多先生把它比作“狂风暴雨”,其力量足以摧枯拉朽,涤荡南朝宫体诗的残脂剩粉。

暴风雨来了,以后会怎么样?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说:“从来没有暴风雨能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郁闷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晴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见面。”

三、刘希夷

刘希夷(651—约679),字廷之,一字庭芝,汝州(今河南临汝)人。上元二年(675)举进士。好饮酒,善弹琵琶,少有文华,但一生落魄。长于写歌行体,多写闺情,言辞婉丽华美,且多伤感情调。刘希夷的歌行体已不是卢、骆那种狂飙式的猛烈,而是以宫体诗来表达一种痴情,一种无奈,如“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公子行》),“缄书远寄交河曲,须及明年春草绿。莫言衣上有斑斑,只为思君泪相续”(《梼衣篇》)。刘希夷的代表作是《代悲白头翁》(一作《白头吟》)。闻一多先生比之为“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首惜春诗,从怜惜一年中的春天,推广到应怜惜一生中的青春。韶华易逝,青春难留,富贵无常,感慨良多。这首诗抒情婉转,气韵流畅,柔丽优美,确实跟卢、骆的诗大不相同。诗中“今年花落颜色改”至“岁岁年年人不同”八句尤为警精,闻一多先生说这里“悟到宇宙意识”,“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闻先生又说:“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

四、张若虚

张若虚(约660—约720),扬州(今属江苏)人。曾当过兖州兵曹一类小官。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等吴越之士,俱以文辞俊秀扬名京都。又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合称“吴中四士”。存诗不多,仅两首,一首五古《代答闺梦还》,没有什么特色,平平之作。七古《春江花月夜》却是剔透玲珑,完美的艺术珍品,成为千古绝唱。张若虚也被认为“孤篇横绝”,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史上的大家地位,使他名垂千古。全诗如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隋炀帝曾用这诗题写过宫体诗两首,虽然诗并无色情的成分,但很平庸,篇幅也小,是两首准五绝。到张若虚笔下却洋洋洒洒,成了36句七言歌行体。全诗从“明月共潮生”写到“落月”,月生于海,复沉于海;从春江涨潮着笔,到潮尽月落情溢于海作结。时空跳跃,想象飞腾,空灵婉转,情景交融,意境深远,辞采清丽,音律和美,韵味无穷。诗人在这首诗里,把体察人生哲理和宇宙奥秘都融进了诗情画意之中,剔透玲珑,美妙无比。这首用宫体诗题写的诗,既无色情堕落的成分,也不显纤弱艳丽,开头四句只见春江涨潮,与大海连成一片,茫茫海上升起一轮明月,令人只觉得满目流光溢彩。接下来写明月临照长江,江天一色,澄澈空明,引人遐想,顿生思古的幽情,不禁产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感叹。由明月到人生,联想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时间绵绵不断,人生代代无穷,充满对人生的赞美,透出了一股青春向上的活力。接下来却变换了空间,先用四句写望月生情,闺中人思念游子,游子思念闺中人。先写江上游子想象明月此刻正照着闺中人的妆镜台,接着写闺中思妇思念游子,产生了“愿逐月光流照君”的幻想。这里写男女互相思念,似乎与前边关系不大,但这一男一女是不确定的,实际是“人生”的具体化,这也是此后在唐诗中常见的思妇与游子的互相思念,这里围绕着一个“家”,思妇希望游子早日还家,游子也在深深思念着家。闺中人思念游子,游子思念闺中人,这成为唐诗中的普遍意象。最后用“落月摇情满江树”作结,完成了这首诗从月出写到月落,终于把月光之情、游子思妇之情和诗人之情交织到了一起,摇曳生姿,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这首诗,意境鲜明如画,诗情浓郁,哲理深长,融诗情画意与哲理为一体。这里以景而言:有月光照耀下的春潮、大海,有旷野、沙滩,有枫树、落花,有白云、流霜,有扁舟、高楼、镜台、砧石,还有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等等。以情而论,则有诗人对春江花月夜的热爱,有游子闺中人互相思念的儿女之情和对家的眷恋,有对人生的哲理思考,有对宇宙奥秘的探索,这些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之中,营造了一个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呈现出一个无比美妙的意境,幽美恬静,似梦似幻,宛如仙境,从而增添了无限艺术魅力。如果说刘希夷的诗是惜春之作,对韶华易逝人生短暂慨叹伤感,那么张若虚的诗转而对春天热烈讴歌,对“代代无穷已”的人生热情礼赞,充满青春向上的气息。诗里透出了比刘希夷更为丰富的哲理,“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闻一多先生还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

最后,我想引用闻一多先生的《宫体诗的自赎》的结束语来结束这一节:“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从整个唐诗来看,在李白、杜甫诞生之前,称张若虚为顶峰,并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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