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成长
列希,是斯拉夫神话中一个长了绿色胡须的森林精灵,长了一副人的相貌,但无论日行夜游都无影随形,有的时候化作巨人,有的时候变成老鼠,一辈子都在做恶作剧,想方设法让人迷路。
赫耳墨斯,是希腊传说中的宙斯之子,既是神使,也是神偷,即使在恋爱时也玩世不恭,他与爱神阿芙洛狄忒生下二子,一个是充满挑衅的勃起象征,另一个则是雌雄同体的美貌酷儿,将简单的情感变得不再简单。
海子,本是一位凡胎肉身的困顿诗人,他在生活日趋虚无了的物欲时代,天真地追求本就虚无的精神存在,一列火车的车轮斩断了他面朝大海的二十五岁身体——至少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崇拜诗歌的人群里,他变成了神。
我的大姨,在20世纪50年代反右和60年代“文革”中被中止了成长,她在女儿未满五岁时,就被只身下放到呼兰那个因萧红而知名的小地方,在黑龙江一带成了“陪斗专业户”,从小学校长到省长她都陪过,就因为她长得漂亮,生活小资,不但曾跟李光羲、罗天蝉同台唱过歌,还嫁了一个大鼻子的中美混血……20世纪80年代中期,落实政策后的大姨年过半百,补给的工资只够买一台大彩电。有一次她出门蹦迪崴伤了脚,家人劝她,她根本不听,说是要“向‘四人帮’讨回青春”。去年,八十五岁的大姨赴美探女,让女儿给她买了好几双高跟鞋带回国,结果再度崴伤了脚。高跟鞋不能穿了,于是将鞋摆在床头供着,祭奠不可能讨回的青春。
每次我去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次次都会在迷你古城里沿着同样的路线漫步,穿行于《音乐之声》的银幕风景,踯躅在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莫扎特音乐、都能看到莫扎特巧克力的街头巷尾,隐身在古城彩色、甜腻的空气中。莫扎特故居是一幢鲜黄色外墙、棕黑色木梯、光线昏暗、陈设古旧的五层老楼,尽管我去过许多次了,但还是会忍不住买张票进去,在棕黑色的地板上咯吱吱地走走,闻闻从旧家具中散发出的香草味。
这里没经历过战火,没遭受过抢劫,故居中保留着250年前的家具和陈设,还有莫扎特生前弹过的风琴、木琴、小提琴,以及留有他笔迹的书信、乐谱和舞台设计。展柜里不仅收集了来自世界各国数以千计的出版物,还珍藏着一绺柔软的金发。只要你留心一下莫扎特从小到大的各种肖像,你就会发现:他总是留着同样的发型,穿的总是或蓝或红的丝绒燕尾服,就连那副从不见云翳的清澈眼神也始终未变……事实上,莫扎特的命运并不像他的音乐那样快乐无忧,三十七年里,他经历了荣耀与羞辱,富贵与贫寒,父亲的严厉和宫廷的颐指,不仅禁锢了他的天性,甚至不准他离开萨尔斯堡。许多年中,他只能在音乐中幻想自由。
我读过几本莫扎特传记和亲友回忆录,最打动我的是:在生活中,这位谱写了650部不朽作品的音乐大师,却是一位顽皮成性、渴望被爱、从未成熟、总在反叛的大孩子。他喜欢跳舞、打台球、泡酒吧,喜欢用高雅的服饰美化自己并非美男的相貌,他喜欢骑马、击剑、教八哥唱歌,模仿市井的粗话,开不雅的玩笑;兴奋时能不顾客人在场,跳到桌子上椅子上学猫叫狗叫,拿大顶,翻跟头,活像个调皮的野小子。他很自恋,但不在乎世俗的荣耀;他很聪明,但对生存惶惑无措;他很忧伤,但对音乐中表现的快乐,却有着圣徒般的使命感;他很放浪,但不曾因痛苦而看破红尘。本来,他可以舒服顺当地沐浴荣华,享受赞美,选择巴赫、瓦格纳、李斯特式的明智成熟,但他没有。莫扎特选择了出走,与宫廷决裂,选择了他本不该忍受的饥寒交迫。
读莫扎特传记,有一个细节让我笑喷了。1777年12月3日,莫扎特给表妹写了封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表妹,在我坐下写信之前,先去了趟茅房。现在,已经解决了。感到轻松无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又可以填满我的大脑了……如果你闹肚子,抬腿就往厕所跑,如果你憋不住,那就拉到裤裆里……代我向我们的朋友们致以比臭屁还要臭的问候。”笑罢,我好奇地查了一下莫扎特的生日,当时他已经21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莫扎特一辈子都是顽童之心,他不是没有长大,而是拒绝成长,拒绝成年人的规则和宫廷的意志。莫扎特是个天才与幼稚、细腻与粗莽、高雅与鄙俗、不羁与忧伤的矛盾体。他爱说粗话,并能从粗话中感受音乐的律动;他爱打闹,但只要发现屋里有平展的地方,哪怕是窗台和枕头,都会情不自禁地轻轻盲弹。
莫扎特的好友、小说家卡罗林·皮希勒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一个生动的情节:“一天,我坐在钢琴前弹《费加罗婚礼》中的‘不要再去做情郎’,莫扎特刚好在我家,他悄悄走到我身后,对我的演奏颇为满意,禁不住跟着轻声哼唱,还用手指在我肩膀上打拍子。忽然,他拎过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让我继续弹低音,他即兴弹了一段优美的变奏,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倾听从这位乐神手下流出的曲调。但他突然感到厌倦,跳起来,陷入那种经常发作的神经质。翻过桌子,跳过椅子,像猫咪似的喵喵怪叫,还像顽劣的孩子一样翻筋斗。”
假如心理医生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会把他诊断为“多动症”或“幼稚症”,但问题是,多动解释不了他演出的专注,解释不了他艺术的智商。对他来说,音乐似乎并不是谱出来或演出来的,而是跟打嗝儿放屁一样自然而然的生理产物,他将内心的欢娱以及内心渴望的欢娱一起表现在他的音乐里,哪怕是在他最贫寒、最落魄的时候。
许多人都把莫扎特的幼稚说成是他的“美中不足”,认为是他拒绝成长的天性毁掉了他。其实不然,正是这种幼稚创造出莫扎特的美。李贽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拒绝成长,这种缺憾是别人认为的遗憾,莫扎特从不肯为别人活着。世俗意义上的成熟者,不会辞掉宫廷乐长职位去维也纳受穷,不会在悲凉中写出《魔笛》这样美妙的乌托邦神剧,在孤独中让美好与光明的洪流如此汹涌。莫扎特幸亏没有长大。他的音乐轻盈透彻,如风似云,飘浮在人间的痛苦之上;如四季轮回,最后的音符总是回到开始的起点。
前两年,德国柏林一家画廊展出了一幅最新发现的莫扎特肖像,作品出自德国画家约翰·乔治·艾德林格之手。画布上的男人苍白微胖、皮肤松懈,这副肖像画于1790年,也是莫扎特逝世前一年。专家估计,这是莫扎特生前的最后一幅肖像。但是无论科学家运用何种高科技手段进行了鉴定,但我仍不相信,准确地说是不肯相信(顶多我相信那是带了副面具的莫扎特)。在我的印象里,莫扎特永远是印在巧克力球金纸上的那张肤色红润、眼大无神的娃娃脸,永远是那个戴着白色假发、永远长不大的天真孩子。成年后的莫扎特在给妈妈的信上说:“晚安,妈妈。祝您在床上放一个响屁!”
在功利营生的当代人来看,拒绝成长是幼稚、愚蠢、不识时务的勇敢。“成长”并不一定只是褒义词,从某个角度讲,他和海子拒绝的是平庸的成长。莫扎特逃离了萨尔斯堡,穷困潦倒地死在外乡。他执着的幼稚成全了人类的音乐,有人算过,如将莫扎特一生的作品一口气地演奏下来,至少要演九天九夜——220小时!
在离开萨尔斯堡的路上,我再次体会到出走的兴奋。拒绝成长,也是我一直怀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