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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耳背

欧洲细节——余泽民散文选 作者:余泽民


奶奶耳背

两个月前,娜拉在她四十五岁生日的聚会上,出人意料地透露了一个自家的私事,她告诉大家:安迪出柜了!

安迪是娜拉的大儿子,二十五六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创意公司做平面设计,我跟他虽然只见过两面,但从娜拉嘴里听得耳根子都已经磨出了茧子,她为这个乖儿子骄傲得不行,不是布莱德·皮特,也是汤姆·克鲁斯。安迪的个子不是很高,但相貌十分英俊,齐肩的卷发柔软光亮,说话的声调比任何人习惯的都低半度,笑起来虽然羞怯,但他的眼睛会毫不羞怯地盯着对方的脸,设计出的东西也很有才气。安迪和母亲在一起,给人感觉像是对姐弟,彼此都是商量的口气。不过也听娜拉抱怨过,儿子火起来像一头狮子。

娜拉在生日聚会上讲,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全家去外地参加一位亲戚的婚礼,出门前就因年迈的奶奶评论了一下孙子过于中性的衣着,安迪就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他冲着老人面目扭曲地吼了一句:“您听着,您孙子是个同性恋!”

老人虽然耳背,但对孙子这句出乎意料的吼叫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讲,闷头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皱着眉头,不住地喝水,即使娜拉劝她也不理睬。在亲戚的婚礼上,安迪几次跟奶奶搭话,婉转地用乖觉表示歉意;老人虽然不冷不热地应和,但并不想说话。回到家后,奶奶心事重重地去了邻居家,她必须消化一下那个词的含义。

对于儿子的心事,娜拉其实早有察觉。两年前,在娜拉大学毕业典礼后的一次聚会上,她偶然捕捉到儿子和一位古巴男孩之间暧昧的眼神。后来更有种种迹象表明,儿子跟那个皮肤深棕、眉毛粗重的小伙子走得很近。

“你想跟妈妈说什么吗?”有一次,娜拉跟儿子聊得很好,于是试探着问安迪;但当时安迪没有吱声。他猜出母亲想问什么,他并不想隐瞒,但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会牵扯家里所有人的生活。年轻人很个性,但并不自私。

两天之后,娜拉得到了儿子的回答:“那好吧,咱们要说就坐下来说……”

娜拉听儿子讲述了一切,讲他自己是怎样了解自己的,讲自己曾经厌恶过自己,讲后来又怎么喜欢上了自己。

“妈咪,你不信我得过忧郁症吧?”安迪问。

娜拉本能地想摇头,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她确实想象不出这么阳光的儿子曾经忧郁过。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过一段时间,安迪回家后喜欢独自待在自己屋里,音乐的声音放得很大,但仅此而已……有过几次争吵,但全都因为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想到这里,娜拉责怪自己粗心,她丈夫是议员,每天在国会里为党派争斗忙得不可开交,满脑子都是政策和大选,更不会留意孩子的情绪。最后,娜拉用她有生来最平静的语调说:“其实我以前就猜到了……但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这个有任何改变。”

当晚,她把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虽然出乎意料,恼火地踱步,但并没对儿子正式表态。娜拉告诉儿子:不管怎么样,父亲都能够理解他。没过几个月,十九岁的女儿也知道了,兄妹关系反而更亲密。

自打冲奶奶吼过之后,安迪如释重负,感觉攻克了最后一个堡垒,他终于可以在家里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了。消息迅速传开,不再有秘密,所有人都感到轻松。亲友聚会,安迪大大方方地带着男友出场,大家的好奇心,反使他们成了聚会的热点。假如哪次他俩没来,大家短不了要关心地议论,说“阿尔贝托是个挺可爱的男孩”,假如哪次安迪一个人来,大家则会忍不住问:“你跟阿尔贝托怎么样?”

昨天,娜拉约了几位同样喜欢中国文化的朋友一起在家里过春节,我也应邀赶去。安迪和男友也都在家,我虽然第一次见阿尔贝托,但由于听娜拉聊过太多,所以没有任何的陌生感。阿尔贝托性格外向,十分健谈,尽管他的匈语讲得不太好,但表情和手势很有感染力。他给了我一支古巴雪茄,为我剪开,点燃,问我味道怎么样?随后,他说他很幸运,安迪一家对他很好。安迪凑了过来,捏了一下阿尔贝托的脖子,然后摸了摸他的短发,一脸阳光地冲着我笑。

“你奶奶呢?”我问安迪,我发现老人整晚都没有出现。

安迪说,他奶奶最近血压不稳,还晕倒过一次,最近在医院检查治疗。

“你奶奶的态度怎么样?”我当然是指对他俩的态度,毕竟老人是守旧的一代。

“挺好的,”安迪说。

前几天经过父母同意,安迪带着阿尔贝托捧了一束鲜花去医院探视,老人自己耳背,所以说话嗓门很大,她附在孙子的耳朵上大声说:“我很高兴你们相互找到了对方。”一阵突然袭来的寂静。过了一会儿,老人看看阿尔贝托又大声说:“我很高兴你俩这么彼此相爱。”

当时,护士长和两位病友都在场,奶奶的喊叫,反让安迪羞得满脸通红,眼睛湿润,鼻梁发酸,他捅了捅男友,示意他该说点什么。平时话痨的阿尔贝托,此刻也变得笨嘴拙舌,嗓子眼好像被人掐住了,发不出声,只是激动得伸出手扶住老人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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