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模特
六月中的一个午后,在从布达佩斯开往巴拉顿湖的列车包厢里,我习惯性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准备记下刚才转地铁时突然想出的一个细节,打算补写到一篇小说里。
匈牙利没有动车,更无高铁,曾经推出的IC(城际直达快车),也因为铁路公司经营不景气而跟快车合并,IC不再是IC,只是挂在快车后面几节相对干净一些、开放式、要买座位票的IC车厢而已,一路上该停停,该等等,唯一的好处是肯定有座。
车厢颠得很厉害,圆珠笔尖在纸上抽风似的滑动,字不仅大得走了形,而且不时出现心电图般的波峰和波谷。我自己跟自己摇头咂嘴,心情烦躁地合上本子,将眼镜摘下放到小桌上,侧过脸朝窗外的风景望去:房屋渐稀,视野渐绿,由于玻璃很脏,阳光穿透双层玻璃时进行了复杂的折射,仿佛在窗上蒙了层雾,铁路旁的风景模糊不清。借着窗户的反光,我注意到包厢里只有两个人:我和坐在斜对面的一位中年妇人。
我发现她在打量我,这让我突然感到烦躁。性格的缘故,我平时不喜欢在电梯、楼道、车厢里跟陌生人寒暄。我低下头重新打开本子时,故意避免与她目光相撞。尽管我眼角的余光只能扫到她脚上的那双旅游鞋,但还是认定她在盯着我。我想继续刚才的思路,但笔尖开始生涩卡壳。写了几行,我又合上本子,就在这时妇人开口问了我一句:“你是画画的吗?”
出于礼貌,我并不很乐意地抬眼与她相视一笑,告诉她“不是”,顺便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对方。这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市井女人,衣着虽不入时,但显得大方利索,不过在气温30℃的日子里,她脖子上的纱巾显得多余;两手规矩地放在膝头,好像故意露出腕上的镯子,其中一只手紧紧攥着显示屏有裂纹的旧手机。
“对不起,我以为你在画画呢。”妇人笑得虽然和悦,但也有些古怪,神态像是口吃的人,张嘴挤眼,欲言又止。
“我没画画,在写东西。”边说我边把本子摊给她看,好像是说:你看,我不是在画你。之后又觉得自己好笑,我这是第一次抬头看她,怎么可能是在画她?为了削弱自己这个解释性动作的无趣和被动,我用略带敌意的语调反问:“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只是猜测,”她依旧微笑地耸了下肩,“你的头发很长,拿笔的样子也很特别。”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妇人观察得确实很细,因为列车颠簸,我握笔的位置不仅很低,而且五个手指拢在一起抓着笔尖,好像捏的是一根炭精条;尤其是中文草写,动作幅度要比写字母大得多……就在这一刻,我心里生出一丝羞愧,似乎我们俩的位置颠倒了过来,我是坐在车厢里麻木的游客,她是一位细心观察的作家。
“怎么,您是画家吗?”我的声音变得柔软,好奇。
“不是,我是模特。”她迫不及待地回答说,好像等我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很久,神情里流露出自豪感。我仔细打量她,她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像是帮我在视网膜上形成更清晰的影像。她随后又说:“有位画家说,我是很好的人像模特,因为我脸上有许多坎坷。”
“是吧。”我点了下头表示同意。她若不说,我确实想不到,但她一说,我又当真觉得这张脸有些特别,尤其是微侧的角度,鼻鞍和颧骨间那条连线的曲度很好看,很深,但不是没有力量的那种塌陷,而是有弹性与加速的弧度;还有她的唇,很薄,很敏感,嘴角有点下撇,又不是因疲惫而麻痹的那种……总之,我不禁佩服起那些有眼力的画家来。乍看上去,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但细看她的面孔不空。想来,欧洲人画人像绝不像中国导演挑女演员那样不留瑕疵,欧洲人像的美是个性的美,而中国的美人是共性的美。
接下来不等我问,她就开始讲起来,感觉我是在采访她。她说她父母都是农民,十九岁时跟着一个男人私奔,在布达佩斯做小买卖。后来男人欠钱跑了,她没脸回家,一个人在城里租了间房,当过清洁工、保姆、刷碗工,还在福利院照顾过老人。三十岁时生过个孩子,但没有钱养,就让男人带走了。她虽然知道他们住哪儿,但不想去找。前两年,她给一个庭院打扫卫生,院里有个搞摄影的问她:能不能给她照张相?她高兴地答应了。没想到照片上了杂志,她还得到一点报酬。后来,摄影师介绍她到美院当模特,当然是在工作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