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过关卡的云游僧人,竟成了县令家中的不速之客。涡河之滨的“曲水流觞”,被一队金兵全搅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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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9年(宋绍兴十七年、金皇统九年)三月初二,是一年一度的寒食节。亳州的谯县城准时开了城门,城里的人提着装有果品食物的篮子和香烛烧纸,成群结队地涌向城外,到各家各户的祖坟山去祭祖扫墓。
离北门三里之遥的驿道上,有一座用圆木筑起的关卡,几名身佩弯刀的金兵,站在关卡中间,逐个检查进城的行人。在这些行人之中,既有运送柴草的牛车,也有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菜农,还有探亲访友的男女,以及行色匆匆的客商小贩。其中还夹杂着衣衫褴褛、挎着破筐子讨饭的乞丐。金兵的检查十分仔细,不但要审问,还要检查所携带的物件。旁边城墙上贴着通缉告示,告示上不但有逃犯者的姓名、年龄,还有画像。每个过关卡的人都要与那告示上的画像进行对照,认定不是所通缉人之后,才能放行。若金兵对行人有所怀疑,便会被先行关押,而后送往旁边的大营进行审讯。由于通过关卡的人太多,检查的速度太慢,关卡前面便聚集了一大群人。
这时,从驿道远处匆匆走来一位僧人,也许是多日没有剃头了,头上的头发楂已有两寸多长。嘴上的胡须好像是一团干巴巴的野草,脸上尽是浮尘和灰垢,让人无法看出他的年龄。他身上穿着一件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破旧袈裟,脚上的一双圆口麻鞋已裂开了鞋帮,鞋头露出了脚趾。他左手端着一个黑陶饭钵,右手拄着半截打狗棒,打狗棒上有密密麻麻的牙痕,那是化缘时被看家狗咬过留下的牙印。他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当他走近关卡时,连忙放慢了脚步,因为前面关卡那里发生了骚动。
原来,一个金兵检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后,并没发现可疑之处,但仍不许他通过关卡。那个后生不服,要强行过关卡,却被几个金兵拦住,硬是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押进了旁边的大营。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廷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卜算子·千古李将军》
当轮到僧人过关卡时,他将手中的打狗棒和黑陶钵扔在地上,自己解开了破袈裟的扣子,等待金兵搜身。
一个金兵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叫什么名字?”
僧人:“贫僧叫王家贵。”
金兵又问:“从哪里来的?”
僧人:“从青州的大悲寺。”
金兵:“要去哪里?”
僧人:“贫僧外出云游化缘,游到哪里算哪里。”
金兵搜完身后,指着他的行李卷说:“解下来,打开!”
僧人很坦然,取下背后的行李卷,解开捆行李卷的麻绳,打开以后金兵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张青灰色的狼皮!也许是春季返潮的缘故,狼皮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僧人看到金兵们都捂着鼻子,笑着说道:“这是贫僧睡觉的皮褥子。”
金兵对照了通缉告示上的画像后,便让他通过了关卡。
他卷起狼皮褥子,捡起地上的黑陶饭钵和半截打狗棒子,不慌不忙地朝谯县东门走去。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转眼工夫四骑人马已飞奔到了关卡,四名金兵滚鞍下马,一个头目问道:“有没有个和尚来过?”
守卡的金兵答道:“是有个和尚来过,我等对他搜过身,还对照了告示上的画像,就放他过关了。”
“他去了哪里?”
守关的金兵伸手朝谯县北门指了指,说道:“他进城化缘去了。”
头目听了,大声对其他三人喊道:“快追!别让他进城!”说完,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朝北门奔去。
云游的僧人刚刚走到城门口,忽听见身后有喊叫声,便疾步进了城门,一闪身便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2
在谯县涡河岸畔,有个数百亩的柳湖,湖岸上尽是垂柳,旁边的柳湖书院,是一座远近闻名的书馆,这倒不是书院里辟有大堂、讲堂、崇文阁、先贤殿、明伦堂和宽敞的学生斋舍,也不是藏书楼里收藏着数千卷历代善本书籍,而是学院的主持刘瞻老先生。刘瞻是亳州人,字岩老,号樱宁居士。他学识渊博,诗词造诣不凡,尤其酷爱陶渊明的田园诗,已有《樱宁居士集》和《中州集》刊行传世,是亳州一带名声显赫的大儒。此刻,他正站在讲堂里,向学生们讲述寒食节的来历——
春秋时期,晋国的晋献公已立长子申生为太子,但他十分宠爱妃子骊姬,想把骊姬生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便找了个借口杀了申生,申生的弟弟、公子重耳知道自己继续留在晋国,必将遭到不测。为了保住性命,他带着几个随员逃离了晋国,在各诸侯国之间颠沛流浪。
有一天,一行人在大山里走迷了路,重耳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地上,仰天说道:“我重耳死了事小,恐怕晋国的百姓们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追随在他身边的介子推听了,认为重耳虽身处困境,仍忘不了自己的百姓,知道他是位值得辅佐的人,便悄悄来到一个偏僻之处,忍受着剧痛从自己腿上割下了一块肉!又在火上烧熟,让重耳吃了。事后重耳知道了,十分感动,流着泪说,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介子推说:“我不求公子的报答,但愿公子将来能做个清明的国君,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一行人又继续上路了。
重耳流亡了十九年,终于在秦穆公的支持下回到了晋国,做了国君,史称晋文公。他封赏跟随他一起流亡的功臣时,却独独忘了介子推!经人提醒后,他便连忙派人去请介子推,介子推不来。于是,他便亲自去请,谁知介子推已背着他的老母亲躲进了绵山。晋文公便派人进山搜寻,但一直不见踪影。有臣子建议:从三面放火烧山,只留一面,可将介子推逼出来。
晋文公接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命人从三面放火烧山,山上顿时火焰熊熊,浓烟滚滚。连续三天,青山都烧成了焦土,却不见介子推的身影。大火灭了之后,众人搜山才发现介子推背着他的老母亲,烧死在一棵大柳树下!他身上的衣服都烧光了,唯独他的后背抵在柳树的树洞上,还残留着一片衣襟,上面写有: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晋文公读过之后,既悲且痛,于是下令礼葬介子推,并将绵山更名“介山”,封赠给了介子推,并规定:每年介子推被烧死的这一天,全国禁烟火,以纪念这位“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贤臣介子推。
他讲完了,学生们还沉浸在介山的山火和浓烟之中,讲堂里鸦雀无声。也许是为了打破讲堂里沉闷的空气,他又换了个话题,说道:“按照古训,寒食日也是祭祖扫墓之时。”他倒背着双手,一面微微摇着头,一面一字一句地吟哦起来: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吟哦完了,他转头望着自己的学生,问道:“你们谁知道这诗是何人所作?”
学堂里坐着三十八名个头高矮不齐,年龄大小不一的学生,大的已有二十六岁了,最小的只有十岁,他就是谯县县令辛赞的孙儿辛弃疾。刘瞻刚刚说完,辛弃疾便站了起来,稚声稚气地说道:“先生,我知道,是唐人白居易所作。”
刘瞻又问:“此诗的诗名是什么?”
辛弃疾:“是《寒食野望吟》”。
刘瞻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师再吟哦一首。”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吟哦完了,他问道:“谁知道这是何人所作?”
自进了柳河书院以后,辛弃疾不但勤奋好学,而且才思聪慧,过目不忘,他已读完了《大学》《论语》《孟子》和《中庸》,还能背诵数百首古风和唐诗,也能背诵本朝王安石、苏轼以及苏门四学子的不少诗词,但却没有读过这首诗。他心想,自己答不上来,其他同学大约也……就在这时,只听讲堂后边有人喊道:“先生,我知道,这是吴惟信所作。”
辛弃疾回头一看,原来是党怀英。
“诗名是什么?”刘瞻问道。
“是《苏堤清明即事》。”
刘瞻听了,笑着点点头。
党怀英是山西大荔人,兄长党魁英是谯县的县丞,党怀英比辛弃疾大了七岁,二人同住一个斋舍。他不但在书院里学业最优,而且颇善楷书,常受乡人们所托书写对联。他和辛弃疾一样,都是刘瞻最为得意的学生,在书院里,二人有“辛党”之称。
下学时,刘瞻大声说道:“当年的开封城里立有规矩:清明节,太学放假一日,师生可出城踏青郊游。本师宣布:明天清明节,本师与你们同去涡河之滨祓褉,我们也仿效晋人兰亭的‘曲水流觞’,如何?”
学生们听了,一齐欢呼起来。
3
寒食节之前,不是下着毛毛细雨,就是头顶上老阴着天。人们不但觉得潮湿、阴冷,而且心里也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纠结。谁知到了三月初三的这一天,也就是上巳日,忽然云开天晴,初升的太阳给人间送来了阳光和温暖,也给人带来了好心情。
虽然大宋的都城开封被金兵占领了,但谯县城里人,还是仿效多年前的开封,在上巳日这一天,成群结队地出了城,或去乡间踏青、观景;或在草地上蹴鞠、牵钩;或在山坡上放风筝、荡秋千。涡河两岸,游人如潮,笑语不绝。
今天,太阳刚刚从东山露出了头,柳湖书院的学子们便离开了书院斋舍,在刘瞻的率领下,早早地来到了涡河岸边。已有五十八岁的田园诗人刘瞻,显得格外兴奋。他年轻时曾在开封、洛阳和济南等地参加过数次“曲水流觞”,当年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自大宋都城易主之后,他来柳湖书院任教,这还是第一次参加“曲水流觞”。
选定了位置之后,他告诉学子们,在春秋时期,周朝有一种祓褉的风俗。祓,就是祓除病气;褉,就是洁净身体。合在一起,就是洗濯身子、却病灾、祈吉祥,此风俗薪火不断,已沿袭至今。
当学子们在河水中祓褉时,刘瞻又讲述了“曲水流觞”的来历——
“曲水流觞”是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的首创。
当年,他与谢朓等四十一位文朋诗友,在绍兴城外举行祓褉仪式之后,便在兰亭的一条小溪旁席地而坐。他命人将酒盛于觞中,又将觞放在溪水上,任觞在溪水中曲曲折折、碰碰磕磕地漂流。当觞在谁的面前停留或打转转,谁就要即兴赋诗一首,若一时无诗,便要受罚,饮尽觞中之酒。那一次的“曲水流觞”,有十一人成诗二首,十五人成诗一首,有十六人因未赋诗,每人罚酒三觞。
活动结束后,王羲之将众人之诗集中起来,用鼠须笔在蝉茧纸上作序,又乘兴挥笔写下了《兰亭序》。此铭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曲水流觞”也就成了千古佳话,后人竞相模仿。
待学子们在河边坐好之后,刘瞻担心他们即兴作诗有些难度,便大声宣布:“大家可即兴作诗,也可背诵前人诗词。”说完,他命人将酒倒进酒杯。放在涡河上游的水面上,一只酒杯便随着水流一簸一颠地向下游漂去。坐在岸边的学子们紧张地盯着漂浮不定的酒杯,生怕它停在自己面前。
酒杯在水中漂流了一会,忽听大家一齐欢呼起来,再看时,原来酒杯漂到了刘瞻身边,只见酒杯不停地打转转,转了一会,又碰碰磕磕地到了辛弃疾的面前,酒杯便不动了。
学子们大声喊着:“辛弃疾,赋诗!”
“辛弃疾,吟诗!”
辛弃疾有些羞涩,他不置可否地转头望着刘瞻。
刘瞻笑着说道:“你不是山东人吗?你就吟诵一首山东老乡李清照的词吧!”
辛弃疾是济南历城人,李清照是历城相邻的章丘人,这是刘瞻在为辛弃疾解围。
辛弃疾听了,正中他的心意。因为他十分喜爱这位女词人的诗词。他不但收集了李清照的四十多首诗词,又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于是,他站起来,背诵了李清照的《双调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刘瞻听了,一面击掌,一面说道:“好!好!李易安的词,如章丘的漱玉泉,字字珠玑,超凡脱俗。”
不一会,大家又欢呼起来,原来,酒杯已停在了刘瞻的面前!他见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本师最敬重陶渊明,也喜欢他的诗。”
说完,他面对涡河,高声吟诵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有些学生害怕酒杯停在自己跟前,显得有些紧张,也有些学生希望酒杯停在自己面前,党怀英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他想吟诵唐人高适的那首《别韦参军》。
果然如他所愿,酒杯真的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刚要站起来吟诵时,忽然一队金兵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一名头目模样的金兵恶声恶气地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刘瞻不卑不亢地说道:“没看见吗?我等在这里‘曲水流觞’。”
那个金兵头目第一次听说“曲水流觞”,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是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是谁?”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刘瞻有些无可奈何,苦笑着说道:“你还是回去问问你们的上司吧!”
辛弃疾看到金兵头目不肯罢休,还在不断地纠缠,便愤愤地说道:“他们只知道杀人放火,抢田占地,是一群还没开化的女贞人!”说完,呼地站起来,想过去质问这些金兵:“凭什么扰乱我们的‘曲水流觞’?”
坐在辛弃疾旁边的党怀英一把按住了他,低声说道:“千万别惹事!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金兵头目又朝河边的学子们打量了一会,看到的都是一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学生,便问道:“你们可看到有一个和尚?”
刘瞻听了,摇了摇头。
学生们也摇了摇头。
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金兵是在追捕一个僧人。
“看到那个僧人要向我们报告,你们听到了没有?”金兵头目瞪着眼睛朝师生们吼道。他回头朝士兵们挥了挥手,金兵们便离开涡河,去别处搜捕去了。
柳湖书院的“曲水流觞”就这样被金兵们搅乱了,师生们已经没有了兴趣,还没等到太阳偏西,便离开河边,回到了柳湖书院。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4
辛弃疾的家在谯县署衙后面的一座颇为宽敞的院子里。他刚刚到家,管家辛文秋笑着问道:“少爷,今天的‘曲水流觞’可玩得尽兴?”
辛弃疾愤愤说道:“别提了!‘曲水流觞’被几个金兵搅砸了,我要是长大了,非把他们赶出中原……”
没等他说完,辛文秋连连向他摇手,又转身向客厅指了指,压低声音悄悄说道:“金营的敦武校尉,正和老爷在里边谈事呢!”
“敦武校尉?他来干什么?”
见辛弃疾不解,辛文秋把他拉到一边,说道:“听说是追查一个和尚,和尚是一名刺探金国的探子。”
辛弃疾连忙问他:“抓到了没有?”
辛文秋:“还没有,这不,他正和老爷谈论这件事呢。他要老爷在谯县城里张贴告示,捉拿这个和尚。”
辛弃疾听了,朝客厅瞪了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掌灯时分,辛文秋来到辛弃疾的书房时,他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轻轻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岳飞的那首《满江红》,辛弃疾正忘情地在那里吟诵,他太专注了,以致辛文秋站在他身后,他也毫无觉察。
“少爷,老爷让我叫你去吃饭。”辛文秋轻轻喊道。
辛弃疾回过神来,朝辛文秋看了一眼,忙收起那张词稿,说道:“那个金兵校尉走了吗?”
辛文秋点了点头:“他已经走了。”
辛弃疾跟着辛文秋进了灶房隔壁的饭厅,见爷爷辛赞已坐在首位的椅子上。他向爷爷请过安后,坐了下来。
辛赞问他:“孙儿,你今天第一次参加‘曲水流觞’,有什么感想?”
辛弃疾:“先生正和我们‘曲水流觞’,不料来了几个金兵,说是要追捕一个僧人,耽搁了我们‘曲水流觞’的时间,也败了大家的兴,先生只好领着我们回来了。”
辛赞听了,并未问及那个和尚的事,说道:“快吃饭吧!吃了饭,你不是还要临颜真卿的帖吗?”
辛弃疾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忽听院子里“咕咚”响了一声,好像是什么物件倒了。辛文秋连忙出去查看,一会儿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道:
“老爷,有人翻越院墙,摔伤了,倒在南墙旁边。”
辛赞:“是个什么人?”
辛文秋:“好像是个僧人。”
辛赞听后,不再问了,急忙去了院子里,果然见到有人半卧在墙根旁。由于天色已晚,一时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于是,便和辛文秋把那人搀扶着进了饭厅。移灯一看,伤者是僧人打扮,辛赞心中便明白了!他让辛文秋取来跌打损伤的药膏,又为僧人换上辛文秋的衣服。
辛弃疾连忙添了一碗饭,递给僧人。僧人几口就吃完了,像是饿极了,辛弃疾又递上一碗水,僧人感激地看着辛弃疾说:“谢谢少爷!”
辛弃疾从地上拾起了僧人的行李卷和半截打狗棍,递给僧人。
辛赞知道,这就是金兵追捕的那个僧人。
僧人“扑通”一声跪在辛赞面前,说道:“贫僧王家贵,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贫僧知道您是府衙官人,我不能连累您,告辞了。”
辛赞一把拉住了他:“现在外面正在追捕你,同为汉人,说感谢就见外了,你脚上有伤,走不了多远,你在我这里住下来,调养几日。我是县令,他们还不敢随便搜查我家。”
僧人听了,看了看自己的脚伤,点了点头。
辛赞又说:“师父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金兵为何要追捕你?若无不便,还望相告。”
僧人听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起头来时,眼睛已经红了。他说他叫鲁峰,因在金国想家盼归,便化名王家贵。他原是大宋皇宫的御林军,当年亲身经历了那场城破国亡、万劫不复的“靖国之难”,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
宋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兵分两路,直奔南下,目标是大宋的汴京开封城。这时,开封城里,依然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这天午后,宋徽宗赵佶睡醒了,忽然心血来潮,想去刚刚建起来的万岁山散散心。蔡京笑着说道:“陛下,前不久从吕宋、天竺买来了一些孔雀、枣猴、袖犬、矮马等珍禽奇兽,还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长尾野鸡,生于南海,常在南极仙翁座前听经,已得灵气,此鸟叫‘南极侍者’,臣愿陪陛下前往观赏。”
赵佶听了,点头称好。当他们刚刚登上万岁山,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报传了进来,金兵的两路大军已兵临开封城下!
军报像一声响雷,震得大宋君臣们心惊肉跳,赵佶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一下子瘫在山径上了!待大臣们给他灌了药,扎了针之后,他才慢慢缓过气来。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命给事中吴敏起草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长子赵桓,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
赵桓即位不久,太学生陈东登上了闻鼓楼,一边击鼓,一边历数蔡京、王甫、童贯、朱勔、梁师成、李彦六贼种种罪行,祈求钦宗诛斩六贼,以谢天下。
为了平息城中军民心中的怒气,钦宗决定将他们处决于都城以外,对王甫,先撤了他的一切衙职,抄其家产,押送永州安置,再派人将他斩杀于贬所!
第二个被杀的,是朱勔。先将他罢官贬往循州,再派人将他就地斩杀!
童贯被贬往黄州,半路上被斩下首级,高悬于城门示众!
梁师成被贬往彰化,半路上被勒死!
李彦被削官赐死,抄没家产!
六贼之首的蔡京,被贬儋州,他带着大量的钱财上路,沿途百姓却不卖东西给他吃,终于饿死在途中。
赵佶退位后,城外的金兵并未撤退,要求大宋的太上皇赵佶前往金营谈判。赵佶不敢出城,钦宗以太上皇受惊过度又痼疾缠身为由,自己代为出城谈判。
十一月三十日,宋钦宗率领京城一行大臣一进金营,就被关押在三间小屋子里,屋里只有土炕和两张毛毡,屋外有金兵把守,晚上用铁链锁门。
靖康二年二月六日,钦宗被废为庶人。
靖康二年二月七日,徽宗等人被迫前往金营。金人逼迫徽宗、钦宗两人脱去龙袍。
当时同去的宋臣李若水抱住钦宗,不让他脱去帝服,还对金人骂不绝口。金人恼羞成怒,用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割下了他的舌头,至死他都是怒目圆睁。
说到这里,鲁峰已是泣不成声。辛赞一面安慰他,一面让辛秋生奉上热茶。鲁峰饮过茶后,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继续说着——
金兵进城后,不但索要一千万两黄金,白银两千锭,帛一千万匹,还日夜掠抢,任意杀人。除了抢光了宋库中的财物,凡是太庙中的祭天礼器、天子法器、各种图册、典籍、大成乐器、演戏所用的服装道具,全都掠去!同时,到处捕捉民间郎中、教坊乐工、厨师和工匠,以及年轻貌美的女子。掠不走的就肆意放火焚烧。
金兵撤离开封时,分为两路,一路由宗望监押,包括徽宗和郑皇后、亲王、皇孙、驸马、公主、嫔妃等,沿渭河北行;一路由宗翰监押,包括钦宗、嫔妃、太子、宗室,孙傅、张叔夜、秦桧等大臣,沿郑州北行。随行的还有被掳去的宫人、内侍、倡优、工匠、厨师等,以及数不清的男女百姓,共计八千余辆车,数万余人。
千里泣血、千里哭声……
建炎二年(1128年),徽、钦二帝被押到金国上京,他们在乾元殿里拜见金太宗时,金太宗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封宋钦宗为昏德侯。不久,金人又将徽、钦二帝押解到金国的一个偏僻小镇——五国城。在那里,两位君王品尝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因为是御林军,鲁峰跟随徽、钦二帝被押往金营。城破后,他又被金兵逼着去运送所掠财物。到了金国后,他趁着混乱,逃出了上京,在离上京三百多里的青云寺剃度出家,当了一名僧人。
在晨钟暮鼓的岁月里,他常常外出化缘,在化缘的路上,他熟悉地形并绘制了金国的山川、关卡、渡口、营库、道路等,想把这些地形图送往江南的宋军。没想到在谯县城外被金兵发现,他在城中东躲西藏时,又遇见了巡逻的金兵,慌乱中翻过院墙,跳进院子中,没想到是辛赞的府第。
鲁峰说:“给大人带来麻烦,我心中十分不安。”
“这里就是你的家,放心好了,虽说金兵蛮不讲理,但是也不敢在我这里随便撒野。”
鲁峰有些不解,望着辛赞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辛赞说:“在下惭愧,心中压着亡国的石头,却在为金国效命,做了县令。”
鲁峰恍然大悟,说:“大人也是身不由己。”
“好好休息吧,等你身体康复了,我找个机会送你出谯县城。”辛赞说。
“梆!梆!梆!”街上传来了三更鼓声,辛赞问辛文秋:“文秋,师父歇息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辛文秋:“安排好了,师父,请随我去歇息吧!”
鲁峰跟着辛文秋离开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