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隐居边鄙 凤凰涅槃

倪为公书传 作者:杨宗鸿


道道飞瀑,清清流泉,汇成碧绿透明的山涧,在钟灵毓秀的画稿溪自由徜徉,悠然凝就水尾河之源头,汩汩而下,穿水尾,越凤凰,蜿蜒注入赤水。

凤凰小镇,四周青山环合,遍野稀世桫椤,炊烟袅袅,渔歌互答,俨然世外桃源。

黄昏。河畔,几株造型奇特的古榕丛中,红砖碧瓦的小楼依稀可辨。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凝目注视窗外。那潺潺的流水,嶙峋的怪石,旁逸斜出的枝丫,在他炯炯的双目中全化作点横撇捺,气势飞腾。

一缕河风吹过,拂动他飘飘的美髯。少顷,他站到破旧课桌做成的书案前,又开始他每日数小时对点画和线条的锤炼了。

这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人,就是倪为公先生!

如许画卷,乃90年代末我数次拜访倪先生时见到的场面。

其时,倪为公先生已在此隐居了整整30年!

为革命事业屡建功勋的“右派”、“反革命”、“托派分子”倪为公,1970年流放此地,以凤凰粮站保管员的身份居住在凤凰河边,催粮、收粮、评级、入仓,与乡农为友,与草木结伴,工作兢兢业业,待人赤诚坦然。乡民们亲切地称之为“倪伯”,邻里大凡小事都请他出面,他为镇上乡亲代笔书信,义务题写招牌、书写春联,对农民们辛勤劳作上缴的公粮格外珍惜,悉心保管。在其退休前被监督工作的15年间,粮站仓库从未出过偏差,当地领导、群众交口称赞。

凤凰河畔的幽思

工作之余,对书法的研习成为他最好的热爱。他夏日挥汗如雨,冬日搓手取暖,苦练书法。临摹创作之余,他时常跋涉乡间小道,深入地角田边,他手握三寸柔毫,将从小钟爱的书法艺术化作生命的另一种存在,走向旷野,师法自然,那气象万千的自然景观给他的滋养,绝不少于历代名碑名帖,古人贤达。

从上海大都市坠入如此遥远、清僻的边野,从英姿勃发的革命青年到流放的“罪犯”,他没有沉沦,没有怨艾,更没有倒下。面对不公待遇,曲折艰难,他笑对红尘,随遇而安。他把一切苦难视为磨炼自己意志的动力,日日临池把墨研。

鸟鸣不绝的四围青山是他朝夕相依的伴侣;

涟漪回荡的凤凰小河是他日夜谛听的乐韵。

三十年风雨晦明,便有他三十载书法览胜;

三十载苦辣酸甜,便有他三十年砚田躬耕。

倪为公先生以豁达的胸襟遗世独立,对书法艺术朝摩夕揣。在凤凰那些独对寒窗无人问的日子里,河滩上、沙地里无不留下他以树枝为笔,以沙地做纸的身影。废旧纸张又成为他泼墨挥毫的宣纸,一堆堆,一捆捆重三叠四,整整齐齐叠于床下屋边。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他临遍了历代名家名帖;

他临遍了天地间每一缕清风,每一条溪涧,每一片树叶,每一方怪石;

朝摩夕揣 陋室苦练

他临遍了人世的风风雨雨;

他临遍了自然的崇高卓绝……

他深居山林,超乎红尘,他的书作便没了都市的喧嚣,少了尘世的媚俗,淡了功利的点线。

数十年苦心孤诣,想必已登峰造极。可有谁知道,那些笔精墨妙的书作,却是倪为公在头顶三顶“桂冠”的日子里,怀着对中国书法艺术的一腔赤诚苦练而成的。更有谁能想到,在“牛鬼蛇神”们都翻过身来的十余年后,“桂冠”依旧戴在他的头上。

1978年后,“右派”纷纷摘帽,也曾有人劝他到上头问问自己的情况,他老是说“党也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个人的事算不了什么,相信党会澄清一切的”,而对自己的事不问不管。直到1984年,久候无信,倪为公才向县粮食局党委写了长达万言的申诉报告,却被当时的粮食局党委束之高阁,不予理睬。1986年至1988年,上级组织部门曾在全川范围寻找过他,也到过叙永,由于别有用心的隐瞒不报,导致上级组织部门以“革命青年倪为公下落不明”而结案。1990年,泸州市委相关领导偶然得知倪为公尚在人间,才又重新寻找他。在泸州市委组织部陈会庚主任、叙永县委组织部刘廷柱主任的努力下,找到了倪为公先生。1992年11月,经省委组织部批复,市委、县委组织部行文为其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并落实离休政策。其平反和落实政策时间之晚,全川乃至全国恐绝无仅有。

叙永县委组织部的人们至今难忘1993年1月5日那天的情形,当组织部的领导宣读完叙委组〔1992〕224号文件,年近古稀的凤凰粮站保管员倪为公竟当众痛哭失声,在场所有人也不禁潸然泪下。那是何等揪人心魄的泪水啊!除了有对自己蒙冤受屈几十年而终得昭雪的倾吐,更多的却是他对党终于拨开迷雾找到他并还了他历史本来面目的真心感激!

平反后回到凤凰蜗居中的倪为公,又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每天继续过着他清贫而朴素的生活。只托人给已到泸州日报社工作的我带了口信,说问题解决了,让我放心干好记者工作,别忘了每天要临临帖!

是的,临帖!

临帖是倪为公先生的日课。从流放凤凰重又有笔可握的那一天起,“笔管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手掌,那满手指的老茧,那数以吨计的临摹手稿便是明证。

1977年,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创办的《书法》杂志,第一期便邮寄到了蜀之边鄙凤凰粮站保管员倪为公手中,拆开信封,倪为公不禁欣喜若狂。这是他远在江苏启东中学执教的妹妹倪复寄给他的,读完妹妹的来函,翻阅《书法》创刊号和同时寄达的名碑名帖,倪为公对妹妹倪复的感激再次油然而生。妹妹知道他从小对书法的喜好,把他最需要的东西不远数千里寄给了他,怎不令他感动万分!而在一日三餐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里,也是妹妹倪复每月省吃俭用,从上海买了鱼肝油邮寄给他用以充饥才使他熬过了那些艰难岁月!

从此,《书法》杂志成为倪为公研习书法的必备读物。

后来,倪为公先生又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部分资金订阅了创刊于1979年的《书法研究》,随时了解书坛动态、中国当代书法发展的思潮和论辩,直至2007年《书法研究》停刊。

1987年冬成为倪为公先生门下第二个弟子的温尚致清楚地记得,他当年拜师时,倪先生拿出一本启功编著的《书法概论》送给他,要他认真阅读的情形。而先生书案上那一本本已经翻得破碎的各种碑帖更令他激动不已!

身在边鄙蛮荒地,心系书坛大舞台。难怪倪为公先生的书法人见人爱,既有深厚的传统功底,又极具当代书写意识。他不是一个人在闭门造车,他对中国书法史、书法理论和历代名家名帖皆烂熟于心。更为重要的是,在师法自然的进程中,他走出了一条卓尔不群的通幽之径。

论传统,倪为公先生是靠几十年抽筋折骨的功夫站立起来的,在继承的同时,他是在筛选历史,去粗存精;

谈创新,他真草隶篆皆自辟蹊径,大拙大巧,大美大丑在他的书作中得到和谐统一。

然而,数十年千锤百炼的功力对倪为公而言还算不得什么。他野鹤闲云,纵情山水。日日临池、创作之余,他走向山川溪流,走进崇山峻岭,天地万物的无穷造化给了他不尽的书法艺术的源泉。在他生机勃发的点画线条间,浸润更多的是大自然的精气——

从半旱式育秧的稻田中,他创造了“双龙出海”的崭新布局;

在点播、撒播、条播的菜畦间,他读出了字与字避让、映衬、顾盼的万千变化;

他以竹竿划水参透“锥画沙”;

他以老树枯藤妙比“屋漏痕”;

从铺满墙头的爬山虎纵横交错、形态舒展、生意盎然的葱茏中,他顿悟出铺天盖地的“满章法”;

从长满田边地角的铁线草旺盛的张力和有如钢丝般的藤线中,他更自创出独步天下的“铁线狂草”……

“书法之道,欲求精深大成者,必得师法自然”是他日后开山收徒时时常告诫弟子的警语。

数十年如一日,在书法艺术的王国中,倪为公先生营造着一个与众不同的艺术世界,走出了一条飘然不群之路。从《散氏盘》《石鼓文》到吴俊卿,从《张迁碑》《石门颂》到金冬心,从钟王到颜柳,从颠张醉素到王觉斯,真草隶篆,无体不包;粗犷秀美,无格不具。

先生曾有“论书一绝”云:

三分禀赋七分功,能记善忘贵融通。

深入浅出得真昧,稚笔素心天趣浓。

书法的继承与创新,全在“能记善忘”,让他“深入浅出”,一语道破天机。他以隶书笔意、楷书间架构建出一种“隶楷”新书体,将汉隶与北魏书熔铸一炉,令人在领略汉隶优美温雅的同时感受到北魏楷体的刚健雄浑。他的行书,造型优雅,笔法精到,技法完备。通观其行书作品,行行得气,字字有神,一种随物赋形的自如境界呼之欲出。其草书更是水墨淋漓,气势夺人,充满盎然生机。特别是他的狂草,柏雨松风,漫溢其间,一如闪电惊雷,倒海翻江。其间既可看到颠张醉素的痴狂,又有黄山谷、王觉斯的铿锵,更有梅花道人的空寂、傅青主的跌宕,但整体风貌却又为倪氏所独有。其小楷的精致与雅气,篆书的古拙与文气更令人叫绝。他众妙毕备的书法艺术,在其个人书法作品专集《倪为公书毛泽东诗词四十八首》《悟道——倪为公书法艺术》《倪为公书法风采》中可窥一斑。

1985年底,保管员倪为公退休了。

乡亲们的“倪伯”从50岁开始留胡子,10年过去,一部胡须已然雪白发亮,长及肚膛。镇上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个长得像天上太白金星的人,字写得好,歌唱得响,为人正派、善良。却不知道他们这方圣洁的水土除了养育着一代又一代乡民,还接纳善待并造就了一个日后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

是的,这里是川南边城叙永一个最北端的小山乡,但它却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叫凤凰!

这里是“右派分子”倪为公的隐居点;

这里是粮管所保管员倪伯的收谷场;

这里是一位流放改造者的涅槃之地;

这里是一代书法大师的第二故乡!

我初到凤凰这个偏僻的乡镇,觉得酷似避秦难的世外桃源。政治上的压力减轻了,精神上反觉轻松一些,所以一住就是几十年。我与这个山区产生了感情,这里的山山水水哺育了我,善良质朴的乡亲感染了我。

历史的误会,在我一生中给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数十年的逆境磨炼了我。我坚忍不拔的意志就是从逆境中磨砺出来的。倘若将来我能在书法艺术上有所成就,还得感谢这个叫作凤凰的地方。

我从小酷爱书法,七八岁起就临摹古人法帖,终年不辍。虽然在革命年代里有所中断,自我到凤凰起,就开始旧艺重操。我对书法艺术追求的赤诚,用癖、迷、瘾、疯四字来形容,并非夸张。我每日坚持临池、读书,完成日课。夜晚时常因对书法理论的探索深究而时有失眠。我对自己在书法艺术上的要求是要达到经久不衰,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检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艺术生命无限。要想得到生命的延续,虽死而犹生,唯有艺术。

我十分注重品德的修养,我对弟子们经常强调字外功夫以人品为第一,如果满身铜臭,怎么可能写出高雅逸致的作品?人雅书也雅,人俗书则俗,书如人也。数十年前,我爱好声乐、作曲、绘画、文学、哲学,现在则专攻书法,不治他技,亦可谓广而约了……

从倪为公先生1994年初春写给时任叙永县副县长李朝瑜的这封信中,可以窥见他对凤凰的依恋,对书法艺术的执着,更可探视到他那颗爱天、爱地、爱人的美好诗心。

在凤凰那些清贫、寂寞的日子里,倪为公先生曾在《述怀》一诗中写道:

穷且益坚志为先,千锤百炼天地鉴。

翰香墨韵今犹在,留得丹青照人间。

其宽博胸怀,高远志向尽在其间。

1979年旧历六月,长江、沱江大水齐发,倪为公先生最为钟爱的二女儿倪红梅,在胡市家沱江边晒凉席时,被突发而至的江水无情地夺走了她11岁稚嫩的生命!

这个美丽、聪颖、善良的精灵,是先生夫妇的掌中宝、心头肉,从天而降的祸端,顿然击碎了倪为公先生最敏感的神经。

凤凰小镇人们至今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平日和蔼可亲的“倪伯”时常严肃着脸,怅然若失。痛失爱女的悲伤,明白地写在先生的脸上。每到黄昏,凤凰河边的古榕树下,先生伫水而立,深情的目光随起伏的山峦眺望远方。

这段时日,先生笔下写得最多的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在先生的心中,不知寄托着何等的梦想。

同年中秋,倪为公先生自己填词、谱曲的《怀念》一歌完稿,这首倪门弟子日后每年中秋相聚一堂同声歌唱的名曲,是先生流自肺腑的音符,更是先生怀念女儿的一腔柔肠。

凤凰,你这神奇的所在,你这人间的天堂,你这造物的宠儿,你这自然的魔方!

一只浴火重生、已然涅槃的鲲鹏,正振羽展翅,将扶摇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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