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穿越那些隙缝
前些天,在四川的阿坝,我站在海拔四千一百米的山垭口,眺望似乎近在咫尺的一座雪峰。天湛蓝无比,可却时时被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所遮蔽,雪峰也便在云间忽隐忽现,扑朔迷离。过了垭口后,我下了车,换上马匹,进入沟里,虽是一路颠簸,但风景越深越是诱人。忽然,我又看到了那座雪峰,尽管推远了许多,可是,我那么清晰地看到了一条隙缝。说是雪峰,但并不是全然为雪覆盖,那雪仿佛是零零星星地堆在裸露的崖石上的。隙缝从一块完整的崖石间袒露出来,最上面有闪烁的阳光,往下则渐渐是细绳般的雪水了。
我的欲望如此强烈,想去穿越那道隙缝。可我立刻就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无法攀上那么巍峨的雪山。雪山永远是神秘的,我们不应该总是想着去一座座地征服,那是失却了敬畏的亵渎。但是,人就是这样,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我想起也是在四川,前不久去了乐山大佛,沿山而下,有一条犹如隙缝的小道,游人如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从对面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汇合的水上看过去,密密麻麻等待穿越的人,把那条隙缝给堵死了,而我相信,千百年来正襟危坐的弥勒大佛从来没有回头观望过这样的芸芸众生。我们将透着风、透着光的隙缝堵塞时,内心是这样的紊乱,哪还会有顺畅的呼吸。
其实,许多的隙缝,在我看来,就是为了呼吸的,不管是大自然还是人的心灵。
就说在阿坝四姑娘山我骑马进入的海子沟吧。这是一条漂亮得难以形容的山沟沟,你骑在马上,一路上高山草甸的风光让你感叹世界上还真是有人间天堂的,可是,在颠簸了三四个小时之后,你会不由自主地因为疲累而滋生出一种窒息感,事实上,这时空气中的含氧量的确很低了。蓝天,白云,深绿的阔叶树林,红色、黄色、紫色的鲜花,连绵而至的风景让你突然恍惚起来,感觉有些密不透风了。就在这时,眼前豁然开朗,大海子——一个高原湖泊,就像是密集的山中露出的一条隙缝,让你得以吐纳平畅,在徐徐的清风和层层的碧波中,与远古的无鳞鱼、绕湖飞翔的高原黄鸭息息相通。有人试图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放舟,当地村民茫茫然、惶惶然地问道,你这是想要穿越吗?那会没气息的。
已经没有人不为都市的拥挤而忧郁。都市没有村庄,只有密密匝匝的水泥森林。那天,我经过上海的南北高架,竟然发现靠近南京西路路口的两幢大厦完全粘连,连一丝隙缝都没有。我想,这真是前卫几何,如今,一栋摩天大楼已经无需第四面墙了。即使在高架上,也是一样的境况。所有的车辆紧相贴合,尤其在像蜗牛般爬行,甚或成为空中停车场时,彼此之间都几近无缝。猛然间,一辆小车左冲右突,强行穿越,几乎擦到了边上的所有车辆,惊险至极。一位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呵斥:“你看看,啥地方还有缝道啊?”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穿越,赶时间显然不是理由,孔夫子都说了,逝者如斯夫,时间像水一般飞快流逝,哪需要什么只争朝夕。说到底,是没有隙缝的空间,让人压抑而焦躁,失去了耐心,生出无限的绝望。于是,便有了在无缝之缝中穿越的念想。但是,这样的穿越是危险的,而且无济于事。
汶川地震后不久,我去了一次都江堰,那真是一座空无人烟的“鬼城”。没有比这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了:所有的建筑都还在那里,但只是一副躯壳,地基已经松垮,墙面已经开裂,风呜呜地穿过,那些建筑战栗着,就在风中摇摇欲坠。我看到墙面的隙缝有细有粗,细者如蛛丝,粗者像黑蟒,直至豁开,露出断裂的钢筋。我当即想到《商君书·修权》里说的“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隙缝大了,墙就要倒塌的。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么简单的道理,又有多少人在乎?尤其一旦得了权势,便肆意妄为地穿越种种隙缝。自然,有的人是从小隙缝开始逾越的,殊不知,权力和利益都是勾人的魔鬼,让人一发而不可收。一次次地穿越,隙缝就会越来越大,终将墙倒楼垮,土崩瓦解。
◎2014年10月骑马进入四川四姑娘山
从都江堰回来后,我几次梦到人们尖叫着被愈裂愈深的隙缝所吞噬,当他们挣扎着钻出来时,倏忽间,自己也变成了硕大的裂缝。那真就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了。我总觉得,现实人生的确是充满荒诞的。现代科技足以让人们无缝对接,但事实上人与人之间却更为隔膜,更为疏离,于是,我们变本加厉地希冀通过科技来消解,犹如日复一日把山下的石头往山上推去的西西弗斯一般。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有些隙缝的,不必穿越以作弥合,或许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人类的个体独立的基因。如果说,追求自我、无视共性和一致性是可怕的,我倒觉得,消弭个性,钳制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人人面目一致更加恐惧,因为如此则将生气了无,不再有莺飞草长、花团锦簇,只留下一派令人窒息的荒凉和寂寥。所以,弘一法师认为,人和人之间要有些隙缝的,不要靠得太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即便从世俗的眼光看,人若无隙,就很容易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甚而同流合污,放弃应有的坚守和撑持。因此,与其穿越隙缝而达到水乳交融,不如和而不同,至少这可以帮助保持一些人类的独立品性。
说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两面性,因而两个自我之间也是有隙缝的。一座山脉尚且有朝阳面和背阴面,有人却企图只给外人看朝阳面,而深掩自己背阴的一面。其实,那是客观的存在,这种欲盖弥彰的事情大可不必做,因为纵使无意也会露出端倪。那年夏天,我去了日本京都的清水寺。清水寺依山而建,并因寺中清水而得名,音羽瀑布流水清冽,终年不绝。清水寺里的本堂耸立于陡峭的悬崖上,气势雄伟,其壮丽甚至让人甘愿自坠。不过,随求堂也同样吸引游人,里面有一尊观音菩萨,可让人体验“胎内漫步”,也即进入菩萨的腹中,寓意是在观音的胎内祈祷。菩萨的腹腔其实与常人无异,千肠百结,漆黑一片,在里面摸索非常不易,待终于找到出口,方知原是一条极小的隙缝。我自己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扭曲身子,横试竖试,好不容易才钻出来的。就在我重见光亮的时候,蓦然回首,撞见身后有一人随我而出。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人穿越两面性之隙缝时,竟是如此地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