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小阿姨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裁缝小阿姨了。
那时,在我们新村里,有好几个做裁缝的,他们既不在外面设摊,也不像有的裁缝吃住在顾客家里,他们只是在自己的家中,用自家的缝纫机帮新村里的左邻右舍定制服装。小阿姨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们叫这些裁缝田师傅、袁阿姨,都是带着姓氏的,唯有“小阿姨”叫得独特。说起来,小阿姨是个填房,姐姐过世后,她嫁给了姐夫,这名号就是这样叫起来的。小阿姨从乡下来到上海,没有别的手艺,于是,也在家里做起了裁缝。
说实在的,小阿姨的裁剪功夫并不怎样,所以,她的生意不太好。我亲眼看见过人家上门去取做好的衣服时那很不高兴的样子,说这里不合适,那里也不行。小阿姨很尴尬地站立在那里,先是不说话,后来则是赔不是,口口声声地说那就再改一下再改一下。我们家倒是不挑剔的,有一年全家过冬的棉衣都是让小阿姨做的。只是小阿姨手脚有点儿慢,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是交不出货来。我们都想新年里能穿上新衣服,可我母亲说,别去催小阿姨,什么时候做好了就什么时候穿。
其实,小阿姨也是力不从心,她不仅要带姐姐留下的几个孩子,自己又生了一个小孩,因此无法抽身全力以赴地做她的裁缝,当然这活儿就干得有些不尽如人意了。不过,小阿姨心态很好,也爱动脑子,顾客少就少点吧,稍得空闲的时候,她就翻来覆去地把旧报纸拼贴起来,在上面用白色的粉饼勾勾画画,摸索点新花样出来。慢慢地,小阿姨会做新潮时装的消息就传了开去。但这是私下里流传的,不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因为那时“文革”才刚刚结束,尚未开放呢。可小年轻们还是悄悄地找上门来了,他们要小阿姨将衣领做得别致些,将袖口弄得花哨点。几年后,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足勇气找到了小阿姨。
那是一九八〇年初夏,向来穿着拘谨的我忽然非常“反常”地想时尚一把。我对小阿姨说,我要做一套最时髦的衣服,短袖上衣是大翻领,裤子是喇叭裤。小阿姨瞪大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也想穿这种衣服?这可是“奇装异服”啊,人家可能会说你的!我坚定地说,我不管。小阿姨说,那好,我们一起来设计一下。最后的结果令我自己也心里发颤:衣服颜色是牙色里透出一点儿粉色,大领子翻到肩上,裤脚口犹如扫帚一般!小阿姨亲自帮我挑了料子,她看上去兴致盎然。这一次,小阿姨做得很快,才几天工夫就让我去拿了。当我将这套衣服捧在手里时,心里再一次抖颤。
最终,我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穿上这套衣服走出门去的。我从新村里一簇簇坐在外面乘凉的人群里穿过,然后,再走到人潮如流的大街上。记忆中的那个晚上,头顶上有一轮新月,它一直跟着我,我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泻下的月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我觉得自己浑身透亮,闪闪发光。小阿姨做的这套衣服,我就穿过这么一个晚上,然后便压到了箱底。但是,我却永远记住了这个夜晚,因为这是我唯一挥霍过的二十二岁青春里的短暂时光。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裁缝小阿姨了,不过,我知道她早就不再做裁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