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雕铜像
二〇一六年冬至,我将前去苏州凤凰公墓,为我母亲落葬。我母亲是个很豁达也很从容的人。三年多前,她自感生命无多,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她亲自前去踏勘我父亲和我外祖母所在的墓地,希望身后能与他们归葬在一起。我当然要满足母亲的愿望,所以,我和两个妹妹与公墓方面做了沟通,最后达成了一个圆满的方案,我母亲很是高兴。
母亲去年四月离世后,我们开始按照既定的方案,落实一个个具体的细节。我提议在我父母和外祖母的墓碑上,镌刻他们各自的浮雕铜像。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在得知现今的瓷像不再是人工手绘,只是照片翻拍后,我完全不能接受。当初,我父亲和我外祖母的瓷砖画像都是手绘后烧制的,在我心目中,那都是带有温度和意蕴的艺术品,而照片翻制实在是太粗糙和简陋了。
我父亲的瓷像是三十多年前,我请上海南京路上一家照相馆的画师画的。我跟他说,我父亲也很喜欢绘画,他曾用九宫格,并戴上单眼放大镜,按照照片画过一幅人物炭精画。画师听后说,那他要更加用心来画了。我问他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得一个月,先看画样,如不满意,可做修改,一直到认可后方去烧制。一个月后,我如约前往,看了画像后不太满意,让他再做些修改,他一口答应,但让我再给他一些时间。那真是细致的活儿,我说不用着急,慢慢画便是。后来,我又让他再次修改,他没有对我表露出一点儿的不耐烦,我相信他也是想把能让我感觉最完美的作品交付我的。最后,花了半年的时间,我才拿到烧制完成的瓷像。那确实是艺术品,画像上,我父亲的脸部线条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刚柔相济。
给我外祖母画瓷像的画师,是我在北宝兴路上一家家对比后遴选出来的。我没有看走眼,这位默默无闻的画师,绘画技巧相当了得,他运用线描的方式,将我外祖母的形象丝丝缕缕勾勒得极其精致,我看了画样就非常喜欢,说不用做任何修改了。这位看上去羸弱瘦小的画师,低下头来腼腆地笑了。这样凭借照片画出来的瓷像,根本不是粗陋的照片翻制,而是一笔一笔精心画出来的艺术之作。如果只用技术手段将一张照片生生扒到瓷砖上,我是无法接受的,没有艺术,何来对逝去亲人的如涓涓细流般温暖而绵长的记忆?
于是,我决定这次不使用这种非手工的瓷像,我想请雕刻艺术家用自己的手打制出风格独特的浮雕铜像。安建达先生接受了我的请求,但这位声名在外的雕塑艺术家向来只创作大型的环境建筑壁画浮雕,譬如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春晓》、长庆油田的《古韵》、北京师范大学的《木铎金声》等等,这些作品都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却从来没有做过我所要求的如此小幅的高度逼真的人物浮雕。这位成就卓然的艺术家告诉我,他有些战战兢兢,唯恐我们说不像。我跟他说,你就放手创作,艺术作品追求的最高境界毕竟还是神似和气韵。金秋十月,当我在北京拿到安建达先生亲手制作的三尊浮雕铜像时,蓦然间泪水盈眶,我看见我的父母和外祖母对我颔首微笑。
冬至日到来时,我会按我母亲的心愿,将她与我的父亲和我的外祖母合葬在一起,那一天,我会把他们三人的浮雕铜像一一镶嵌在他们的墓碑之上。我很认同希腊作家尼克斯·卡赞扎基斯所说:“人的灵魂应该是青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