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法一首示黃生

百年文言 作者:陈永正,徐晋如 编


詩法一首示黃生

王闓運 一九一四


王闓運(一八三二~一九一六),字壬秋、壬父,號湘綺,湖南湘潭人。清光緒三十二年授檢討,民國三年任國史館長。著有〈五代詩選本〉、〈祺祥故事〉、〈湘綺樓文集〉、〈湘綺樓日記〉等。


〈詩〉有六義,其四為興。興者,因事發端,託物寓意,隨時成詠。始於虞廷「喜」、「起」及〈琴操〉諸篇,四五七言無定,而不分篇章,異於〈風〉、〈雅〉,亦以自發情性,與人無干。雖足以風上化下,而非為人作,或亦寫情賦景,要取自適,與〈風〉、〈雅〉絕異,與〈騷〉、賦同名。明以來論詩者,動稱三百篇,非其類也。太白能詩者,而其說曰:「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太白四言如〈獨漉篇〉,其靡殆甚,豈古法乎?無亦以大言欺人,託於三百篇,而不知五言出於唐、虞,時在三百篇千年前乎?漢人四言,乃是箴銘一類,有韻之文耳,非詩也。嵇康四言,則誠妙矣,然是從五言出,蓋五言之靡也。七言出於〈離騷〉,開合從衡可謂靡矣。而其氣足以振靡,故與五言亦分兩途,非出於五言也。

今欲作詩,但有兩派:一五言,一七言;五律則五言之別派,七律亦五律之加增。五絕、七絕,乃真興體,五言法門,皆從此權輿,旣成五言一體,法門乃出。要之衹蘇、李兩派:蘇詩寬和,枚乘、曹植、陸機宗之;李詩清勁,劉楨、左思、阮籍宗之。曹操、蔡琰,則李之別派;潘岳、顏延之,蘇之支流。陶、謝俱出自阮,陶詩真率,謝詩超豔,自是以外皆小名家矣。山水雕繪,未若宮體,故自宋以後,散為有句無章之作,雖似極靡,而實興體,是古之式也。李唐旣興,陳、張復起,融合蘇、李,以為五言。李、杜繼之,與王、孟競爽。有唐名家,乃有儲、高、岑、韋、孟郊,諸作皆不失古法。

自寫性情,才氣所溢,多在七言。歌行突過六朝,直接二曹,則宋之問、劉希夷導其法門,王維、王昌齡、高、岑開其堂奧,李頎兼乎眾妙,李、杜極其變態。閻朝隱、顧況、盧仝、劉叉推宕排闔,韓愈之所羨也。二李、溫歧、段成式雕章琢句,樊宗師之所羨也。元微之賦〈望雲騅〉,緃橫往來,神似子美,故非樂天之所及。張、王樂府,效法白傅,亦雅於〈新豐〉、〈上陽〉諸篇乎?退之專尚詰詘,則近乎戲矣。宋人披昌,其流弊也。

詩法旣窮,無可生新,物極必反,始興明派,專事模擬。但能近體,若作五言,不能自運。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鄧乎?兩君並出邵陽,殆地靈也。零陵作者,三百年來,前有船山,後有魏、鄧,鄙人資之,殆兼其長,比之何、李、二王,譬如楚人學齊語,能為壯岳土譚耳。此詩之派別,自漢至今之雅音也。今則從容爾雅,自然同聲,天下作者,無復鄙音庸調,雖工拙不同,而趣向已一,斯則風會使然,不由人力矣。

詩旣分和、勁兩派,作者隨其所近,自臻極詣。當其下筆,先在選詞,斐然成章,然後可裁。詩者,持也。持其志,無暴其氣;掩其情,無露其詞。直書己意,始於唐人,宋賢繼之,遂成傾瀉。歌行猶可粗率,五言豈容屠沽?無如往而復之情,豈動天地鬼神之聽?故曰:「先王作樂,後哲為詩。」觀〈樂記〉之言,即知詩之體用。功成作樂,學成作詩,詩之終也;十三舞勺,能言作詩,詩之始也。樂必依聲,詩必法古,自然之理也。欲己有作,必先有蓄,名篇佳製,手披口吟,非沈浸於中,必不能炳著於外。故余遇學詩人,從不勸進,以其功苦也。古人之詩,盡美盡善矣。典型不遠,又何加焉?

但有一戒,必不可學元遺山及湘綺樓。遺山初無功力,而欲成大家,取古人之詞意而雜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學之必亂。余則盡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鑄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謬擬之,必弱必雜,則不成章矣。故詩有家數,猶書有家樣。不可不知也。甲寅五月,書以示黃生鐵臣。


集評

【王文濡】詩之源流一一說出,文亦意境甚高,看似容易實奇突。【穎廬】辭從質而崇實,聲較輕重而相和,此詩之正鵠也。【胡可先】王氏言「詩者,持也。持其志,無暴其氣;掩其情,無露其詞」,此論甚爲精卓,直書己意而能蘊含其情,此乃唐人高處,王氏推崇唐人,緣由或亦在此。唐人妙處在瀉與不瀉之間,此爲後人不可及處,宋以後詩以成傾瀉,故而遜於唐人。末貶元遺山及湘綺樓,前者確爲貶損,而後者以貶爲褒也。近世大師傳授學術,境界高遠,底蘊深厚,於此可見一斑。【秦鴻】略盡詩旨,然選詞之說,殊乏才力。【李舜華】「作者隨其所近,自臻極詣」,此論貌似平易,卻是窮盡一部詩史而來。錢基博先生每謂,有明文學者,實宋元文學之極王而厭,而漢魏盛唐之拔戟復振。若非古人體格,明人一一窮盡,如何悟得「隨其所近,自臻極詣」八字。【許紹鋒】論述通透。【宗家】湘綺所教,要在詩取自適,故論興義,而不及風賦。蓋風爲人作,賦尙鋪排,詩騷以降,別爲二體,三五七言,韻取參差;二四六句,妙於屬對。微斯形,希斯義,家法旣明,乃入室矣。【徐晉如】湘綺自視絕高,乃謂己作盡法古人之美,令人莞爾。雖然,此文縱橫排奡,亦頗可觀。惜其終非詩人,知和、勁之氣而不知其所從來,故但能徒貌古人,柳亞子所謂「古色斕斑眞意少」者也。且以遺山爲不可法,不知江西三宗,二陳一黃,都不得少陵消息,得之者惟遺山耳。詩至緣情,無以復加,又何用功力爲?【易庵】元裕之詩誠有未脫前人窠臼處,然其五七言律兼集杜韓蘇黃之長,猶未可一筆抹殺之。【陳渺之】高屋建瓴,源清流顯,取法百家,自立規模,宜哉湘綺之能渾淪萬象也。然誠如其言,功力未至而謬擬之,必弱必雜,故湖湘一派,湘綺之後,無有後來居上者。予尤賞其論詩「以自發性情,與人無干。雖足以風上化下,而非爲人作,或亦寫情賦景,要取自適」。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惟詩亦然,古之詩人爲己,今之詩人爲人。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