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莎翁戏剧的总统

这位总统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这位戏剧家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戏剧家。

最伟大的戏剧家和最伟大的总统，一连用了两个“最”和两个“伟大”，但我不觉得我触碰到了语言表达的禁忌。

最伟大的戏剧家当然是莎士比亚，美国最伟大的总统是林肯，这是我个人的判断。

林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喜欢，众所周知。他在演讲中经常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在繁忙的公务中，他依然会去观看莎翁戏剧。

他尤其喜欢《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这四大悲剧，也喜欢《理查德三世》《亨利四世》等历史巨作，喜剧中喜欢看《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和《威尼斯商人》。他最情有独钟的是《麦克白》。

后世流传着许多林肯阅读莎士比亚戏剧的故事。有些故事流传极广，但却明显被艺术加工过。这些故事的广泛流传，部分基于人的善良心理，部分则基于人的崇拜心理。那些印在画报上的图画，形成了文字的作品，表现为影像的形象，很少受到质疑，充满溢美之词，共同塑造出林肯的传奇人生。

在《林肯与莎士比亚：一个总统的戏剧人生》中，美国作家迈克尔·安德雷格为我们梳理了林肯与莎士比亚的缘分，他也试图厘清林肯阅读莎士比亚戏剧、观看莎士比亚戏剧故事中的真真假假。

作者从林肯时代人们的书信、报道、日记、回忆录中，“寻章摘句”，找到了大量材料，为我们辨析哪些材料不可全信，哪些材料则十分可靠。

由于时间久远，也由于世人对林肯的喜爱，让辨析故事的真实与虚构变得极为复杂。在这里，挑选书中一个例子，来看看它的复杂程度。

林肯任总统时喜欢去剧院看戏，那么他看的是什么戏呢？作者收集了许多材料，试图去还原他当时观看的剧目、时间和观剧中的细节。

当时国家剧院经理回忆：林肯精通莎士比亚戏剧，喜爱经典名著，但他更满足于坐在剧院看娱乐性的莎剧。

而当时的记者诺亚·布鲁克斯则说，林肯“更愿意欣赏庄严宏伟、哲理深厚、崇高、诗意的莎士比亚作品”。

经理和记者的回忆不尽一致。本书的作者迈克尔·安德雷格分析，记者的表述是从他们的殉国总统的形象出发的，因为去剧院看莎士比亚可以杜绝批评，减少猜度。

作者还找来林肯第一任秘书威廉·斯托达德的回忆录佐证他的猜测：“有些人，激烈地批评总统去剧院看戏是不仁不德……一位评论员居然大喊：他在那儿！这就是他如何关心他那可怜的士兵。”

从秘书的回忆录来看，看莎士比亚戏剧也不是挡箭牌啊——即使看莎士比亚戏剧也堵不住批评者的嘴。

最后，作者还不为尊者讳，举出当时看戏剧的社会潮流和背景。要知道，今天看戏剧是很高雅的事，但在19世纪的美国，剧院里的节目可是“鱼龙混杂”的。

作者提到一个报道，该报道认为林肯实际上去看过一场《马捷帕·鞑靼野马》，而这出戏中有臭名昭著的“裸女”表演。

作为一个林肯的粉丝，我当时看到这里，也有点吃了苍蝇的感觉。但仔细想想，即使报道为真，也不能站在21世纪的道德高地去批判19世纪的社会风俗啊！何况，喜欢看莎翁戏剧这样的高雅作品，和喜欢看“三俗”作品并不矛盾。

在《林肯与莎士比亚》中，林肯与莎翁戏剧的故事，有许多细节被明确下来，发掘这些细节没有减损林肯的风度，反而为继续“美化”林肯形象增加了温度。

《林肯与莎士比亚》中极有价值的一章，是分析林肯与当时知名的莎剧演员詹姆斯·哈克特的通信和交往。

作为总统，有时候要忍住对自己个人喜好的表达。因为一旦说出来，就有人借题发挥。

只上过初中一年级的林肯，他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品位如何，当时就有人借此做文章。

哈克特是当时知名的演员，林肯首先给他去信讨论莎士比亚戏剧，他很谦虚地谈了自己的见解。

林肯特意说明了自己的信件为私人信件，可是后来哈克特还是将信件放进了他的书中。

这些信件让林肯受到讥讽和攻击，媒体拿林肯最喜欢的《麦克白》去调侃，催促林肯读完《麦克白》，想想“这个故事里道德的力量”。

但无论如何，与哈克特的通信进一步论证了林肯对莎翁戏剧的挚爱，看得出林肯对作为文学的莎翁戏剧和作为表演的莎翁戏剧的区分有自己的见解，展现出林肯的文学品位和戏剧批评中敏锐的洞察力。

林肯一生，堪比戏剧，甚至要更深沉，更引人沉思。他自学成才，一生坎坷，成为总统之前一直是个失败者形象，成为总统之后仍不被信任，直到被刺杀前才刚刚成为一个“伟大的总统”。

就像惠特曼等许多美国人认为的那样，林肯性格中有莎翁戏剧的味道。

日常生活中的林肯，充满乐观精神，爱讲笑话，但阅读他的演讲词时，我们又可以感觉到他内心中深深印刻着一股隐忍的悲剧精神。与外界打交道时，他的语调和仪态是乐观的，兴奋的，幽默的，讲充满喜剧感的故事，让旁观者忍俊不禁。但很多时候，他又陷入深思熟虑之中，陷入苦闷之中难以自拔。他身上兼具着喜剧天分和悲剧精神。

创作林肯审议《解放黑人奴隶宣言》油画的美国画家弗朗西斯·卡朋特评价林肯的气质：正如莎士比亚的评论家所言，如果灵魂中只有《李尔王》的悲伤和《哈姆雷特》的痛苦，而没有《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的幽默和《仲夏夜之梦》的欢乐，那将是一个不完整的破碎的灵魂。这一深刻的道理，同样也适用于已故总统。

我脑子里常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不是在剧院里被支持南方政府的戏剧演员刺杀，林肯在成为伟大的总统之后该如何走完自己的一生呢？

被一个莎翁戏剧演员刺杀，在剧院里为人生画下一个句号，难道不是莎翁悲剧的题材？

林肯去世后，许多媒体和朋友不约而同都引用了他最喜欢的《麦克白》中的台词来纪念他，这些话“几乎成了哀悼期间的官方口号”。

《国家共和党人日报》引用了第二幕第三场的台词：

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发生了！

凶手闯进了君主的殿堂

将他的生命夺走。

《西部萨里时报》、马萨诸塞州州长引用了第一幕第七场的台词：

（他）是谦卑自律的领导者，

向来清正廉明，他的美德

仿佛让天使都在鸣喇叭，为他的死深觉不公。

怜悯，如同一个赤裸裸的新生的婴孩，

乘着隐形的天马，四处散播着这可怕的消息。

所有人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就像暴雨，淹没了叹息。

2018-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