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话语
这儿的冬天,实在是太长、太冷了一点。
我才这样说便有人忍不住发笑了:“真正的大寒,你还未见过呢!”她说。她来自一个气温会降至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国家。
是的,真正的大寒我还未见过,也不很热心盼望有这样子的机会,我是一个非常怕冷的人。于是每年从冬季开始的第一天起,我便充满耐性地等待,等待春天了。
挨过了最阴寒的十二月和一月,慢慢地,日一点一滴地增长,夜渐渐地缩短了。吃早餐的时候,窗外不再是墨黑的一片,黄昏也像黄昏起来了,有光有影的。虽然夹道的大树仍是秃了头,但一早一晚,已有小鸟飞回来,站在树枝上,引吭高歌,努力地要唱出一个春天来。家居附近,有一个小公园,这几天,园务局已派出工人,翻泥插苗地准备种下某些春天的花朵了。
关于花,我可是不知怎样应付那一盆放在厨房窗子外的兔儿花。去年十一月的某一天,阿法把它抱进家门,声言是送给我的礼物,只因天气一直不见好,阴寒苦凄的,他说花朵能增添生趣。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我们的室内陈设十分简单,家具是最起码的几件,常有一点儿环堵萧然的味道,但我们会不时在角落处或窗外插盛鲜花,这几乎是我们唯一的奢侈品。昔日,兔儿花是连盆子一同买来,应是室外的花朵吧,我把它放在厨房的窗子外,刮大风、下雪或降雹的日子便把它移进屋内,每一次的搬迁总有点儿仓皇逃难的感觉,花瓣和叶块的颜色会顿时黯然起来。有几回我以为它活不了一夜,但它苦撑顽抗地竟便熬过了整个冬天。
问题是冬天过后,兔儿花落尽了花朵,只余下厚实的、墨绿的一大丛叶块。不赏花,或许可以赏叶,但家人不同意,闹着说春天已到,应该是赏花的季节,该把兔儿花丢去,换放一些春夏的花了,比方说:水仙花,甚至是杜鹃花。我看着窗外无花有叶的这盆植物,有点儿良心不安的感觉,像听到对方的怨责:难道我们只可以共度冬季的患难?春天来了,你便要把我丢弃吗?
“占有”一词,本来便充满了自私和浪费的意思,我以为自己是一个物质欲不大的人,其实我也曾占有并会继续占有不少的东西。单说花朵,我曾丢弃了多少仍在生长的盆栽植物,“理由”只是它们已不再茁花(我真的可以如此肯定吗?谁说得准它们在将来不会突然地重开花朵?),急着要赏花的人,贪新忘旧,把另一盆植物买回来。
我是这样子地踌躇不安,为了窗外的一盆兔儿花,而家居附近的小公园内,工人们毫不考虑地依照上级吩咐去翻泥和插苗。园内花圃的鲜花,是每数个月替换一次的。不管花朵仍开得像样,要换花的日子到了,它们便给人大刀阔斧地从泥里拔出来,丢进一个大型塑胶垃圾袋中。既是公众的钱财,挪用时便特别地慷慨。我每一次看到工人把未谢的花丢弃时,总会想起“暴殄天物”这一句话。但有很多人绝不同意,他们认为消费是促进社会繁荣的原动力,所以一个国家越富有,便自然地越消费,甚至浪费,一切是无可避免的,他们深信这一个原则,才不会为换花或其他类似的事情而动容。
至于我自己在仍未决定如何处理只余叶块的兔儿花时,大概可以先到市场逛逛,看看花档摊子摆卖着什么样的春花。悠长的、令人沮丧的冬天正在远去,人如不出外走走,是无法消除那一种发霉的感觉。我披上外衣,到市场去了,是走路去的,约一公里之遥。慢慢地走着,不时举头看看天,天色是澄蓝的,还有阳光,照上脸,虽然仍不算暖,但一切已向行人保证:春天实在地要来了。